杜朝:“林策最后一次同大伙儿一起喝酒作乐, 是在杜府,恰逢我做东。”
“那场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近散场时, 个个酩酊大醉,不是胡言乱语地笑闹,就是栽在席面上呼呼大睡。”
他们玩乐向来喜欢将小厮随从之流屏下的,几人亲自斟酒玩笑,独爱这种不受束缚的乐趣。
“到最后,因为又要给他们说话本, 又是这场东家, 席面上就剩了我一人还算清醒着。”
那天,杜朝将两个歪倒到地上的少爷扶起来, 正待叫下人各自领回去散场时,林策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一边嚷嚷着要看月亮, 一边把他往外拐。
杜朝有点心急, 再拖下去夜就要深了。
这些世家子都非富即贵, 他一个府尹之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能忝列其中,多亏那说书的技能和诚挚单纯的性格。
再晚下去,明天在大理寺值班的老爹回来不好交代不说,这些世家上门要人,他也难解释。
但醉醺醺的林策力道依旧很大,一下子就搂着他的脖子,跌跌撞撞到了后院的僻静处。
“你今儿说的这个书,不好!不好!”
林策熏天的酒气喷到他脸上:“这个小倩,明明当鬼在天地间自由自在得很!依我说,让她跟了那个破书生,还当了妾!这分明是个再悲剧不过的悲剧!”
没他高的杜朝手忙脚乱地扶人,口里安抚道:“是是是,下回我再给林兄编个好的!”
“最不是人的就是那个书生!家中有妻室,却还要去招惹女鬼!”林策不依不饶,“你要让这个书生做的丑事都揭发出来,叫他身败名裂!”
杜朝心里后悔极了今日说这么一段书。
他也就是在外头的野话本里,随便挑了一个,谁知竟让这位林大少爷耿耿于怀。
杜朝嘴上百般答应着,努力想把林策拖回去。
谁知这时林策突然给了他一拳,怒气冲冲道:“姓萧的!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姐姐还怀着孕,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林策指着杜朝的鼻子,迷离的眼里透出威胁:“你给爷等着,你要是不赶紧断干净,和我姐姐跪着认错,爷就亲手,把你和那外室一起碎尸万断!”
听到这里,任阮面色一变:“他当真这么说?”
杜朝点头又摇头:“这是林兄的原话没错,但那都是醉后失了理智的气话,做不得真的。”
虽说如此,她还是陷入了思忖。
不得不说,“碎尸万段”这样的放话,在这个真正实现了的案件里,实在是令人无法不敏感。
淮南王妃只生了一个明瑟郡主。现淮南王世子林策,是行三的庶子。他只有一个姐姐,林姿,早年嫁给了箫鸿远的嫡长子萧俟。
杜朝叹道:“我当时真以为自己也醉了,才听了一嘴幻觉。”
“萧俟大人虽生得俊美绝伦,当初让多少京都贵女心折,这么多年来却都只林姿一妻,连一个妾室也没有。萧林二人举案齐眉的夫妻佳话,也一直在京都羡煞众人。”
“直到第二天林策暗中来试探我,我才确信这是真的。”
那天林策先是语气生硬地问杜朝,他有没有醉后失言。杜朝只犹豫了半秒,就决定对真相缄口不言。
萧林这样的人家,绝不会让知晓此等丑事的人有好下场。
甚至为了打消对方的怀疑,他拿出了生平最好的演技,捂着那晚被揍肿的下巴,用开玩笑的语调要林策未昨晚耍酒疯打醉拳负责。
“他大概是信了,脸色一下子放松许多,勉强敷衍我几句就匆匆离开了。”
“后来他给我送了些贵重的文玩和一些经典的精装话本,说是赔礼。不过那晚后,林策再没出现在我们的聚会里。”
“再不久,他竟然成了淮南王府的世子。”
杜朝回忆完,又环视陷入沉思的众人,忍不住补充道:“我认为就凭那句几年前的气话,将林策划为嫌疑人未免太冤枉。他这个人,虽说有时急躁了些,但本性真的不坏。”
“我知道。”任阮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有了你的坦白,咱们查案的方向清晰太多了,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的。”
“不过。”她语气一转,“你方才话里说,林策‘竟然’成了世子。”
“为什么是,竟然?”
杜朝也说不清楚:“就……大家都没想到,毕竟他非嫡非长的,素日也总和我们说王府出生有什么用,混日子罢了。”
他结结巴巴的,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句下意识的话儿。
谢逐临:“因为他没有成为世子的理由。”
“论长,林策行三,上面还有两位兄长;论嫡,淮南王妃不过双十年华,完全能够再诞下嫡子;论才华――”他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杜朝,“――常年混迹于饮酒听话的本世家子圈中。在京都的才名,还比不过林策那两位庸碌的庶兄。”
“何况淮南王风华正茂,根本不到必须要请立世子的年岁。”
那个时候,新帝初登基不久,他也还没彻底把控衙察院。兵荒马乱,朝堂扰攘,太多阴暗藏在了当时的众多荒唐事里,有些被新朝的利刃揭破,更多的却还潜伏在旧党的泥沙中深陷。
他敛下薄薄的眼皮,平静的深眸里掀起了暗澜。
任阮试图在这些话中抓到什么:“也就是说,林策这个世子之位,完全名不正言不顺,其中一定藏了什么猫腻。而且说不定,与他姐姐和萧俟之事有关?”
火光电石之间,她忽然开了一点窍:“难道,难道这是一场交易吗?”
杜朝不解:“交易?”
“如果真如你说,表面对妻子忠贞不二的萧俟,其实在外金屋藏娇。”
“明明性子急躁的林策已经知道了姐姐所受委屈,这些年来萧俟所做之事却一直没有暴露,而林策还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世子。”
“这太反常了。除非,萧俟用一个世子之位,将林策封口。”
杜朝听得一愣一愣:“好有道理。”
她得了肯定,又兴奋地回头去看谢逐临。
对上少女亮晶晶的期待眼睛,后者还在阴鸷翻滚的眸光闪了闪,褪回成素日的清清冷冷。
然后他开口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猜想而已。”
任阮刚提起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有些泄气。
“纵然是猜想,那除了这个解释,还有什么可能更合理呢?”
“萧家再势大,堂堂淮南王世子之位,若是能随意予夺,岂非天下都要改姓了。”他耐下性子,“淮南王虽是异姓王,却也是手握实权。况且他的性子,更不是能让人随意拿捏的。”
肉羹碎尸案惊动了其最疼爱的小女儿明瑟,淮南王可是连夜进宫上奏,请得圣上严查。
闻言,任阮有些苦恼,但很快她又振作了精神:“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整个案件的嫌疑方向,我们已经能够确定下来了。”
那根死者佩戴的白玉簪子、可疑圾车运出的朱砂红梅、金屋藏娇的外室之说……这一系列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萧家。
但想起朱砂红梅,任阮还是有点儿疑惑。
“想要销毁朱砂红梅这种严格说起来,其实莫须有的证据,为何一定要将它运出京都去呢?”
其实只要随便将其在府内烧毁,或是掩埋,都能够无声无息地处理干净。偏偏萧家选择了用车运出京都,宁愿去冒将把柄直接递出的风险?
杜朝想了想:“毕竟朱砂红梅实在珍贵,寻常人哪里舍得将这样美好的花朵摧折。”
“珍贵是珍贵,一株价值千金呢。”吾十九总算能插上话,“我亲自带队在京都外的那客栈抓着的,问得清清楚楚,准备拉出去卖个好价钱呢。”
“萧家如此权势,应该也不缺钱吧。会不会是有人别有所图,将这故意放到明面上去吸引注意?”
“干嘛总把问题弄这么复杂嘛。”吾十九耸耸肩,“几千金对于一个世家来说也不算少了。而且一个富贵人家,看着光鲜亮丽,光鲜亮丽也是要支撑的啊。”
收入多,开销也大嘛。
吾十九已经等不及要出动了,他朗声道:“大人,既然萧家嫌疑已定,属下现在就去带人排查。”
眼见吾十九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不见,任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还不待再讨论些什么,另一道靛蓝身影瞬间闪到了亭阁前。
是得了画像后去查上吊男尸身份的吾十六!
吾十六快步向前:“大人,男尸身份已明。”
“此人名唤郑毅,旧年曾是淮南王府世子的侍卫。”
什么?!
杜朝不敢置信得几乎要叫出来。
难道真是林兄吗?不,绝对不可能!
“一个月前,郑毅被淮南王世子林策从奴册中除名,不知所踪。”吾十六一边汇报,一边将文书呈上,“郑毅是淮南王府的家生子,应当是单独被归还了身契。”
他还想起顺手查到的事:“之前福膳斋那群被带过来的人里,有一个人叫郑适,是郑毅的兄长。”
“郑适同样是淮南王府的家生子,也在一个月前的同一天,被林策消除了奴籍。”
“不过郑适消籍后在京都有迹可循,找了一处离萧府很近的房子住,邻居们说他成日里就在街上闲逛,东看西看。后来人就进了福膳斋,当了后厨的打杂。”
说着,吾十六忍不住看了一眼任阮:“多亏了之前任姑娘机警,才让这又一个关键之人留下性命。”
掌勺王永石中毒而死,就叫他们失去了继续审问的机会。还好有任阮提出“全部人都有可能被投毒”的猜想,经过紧急探查,果然在所有从大理寺来的福膳斋人身上发现了毒素。
所幸及时毒发前遏制住了毒素的扩散,否则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就要无声息地早早带着线索死掉了。
吾十六:“属下已经让人立刻提审郑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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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口供
◎姐给你兜着!◎
有了之前掌勺王永石的教训, 衙察院这次提审郑适马不停蹄,极高强度地连续审问了一整夜。
用杜朝唏嘘的形容来说,审讯结束时, 那个郑适神志不清地瘫软在审讯室里,已经和一堆人形的肉泥没有区别了。
“这个郑适, 一问三不知!”吾十九很不高兴地哼道:“依我看, 本来也和一堆人形的肉泥没有区别!”
尽管金吾卫的手段将郑适整个人的底细掏得一干二净, 所得到的讯息仍差强人意。
皆因为这个郑适,竟然是个没主意到脑袋空空的工具人。
根据郑适的交代,他虽是兄长, 但因为打小脑袋不灵光, 一向是全面听自己弟弟郑毅的话儿。大约一个月前,郑毅找到他, 说是主子开恩免了兄弟二人的奴籍,从此可以离开淮南王府。
由于是几代家生子,郑适本不想离开自己的父母亲人,奈何郑毅好说歹说,才同意陪着自己的弟弟出府闯荡。
刚出府,郑毅就直接将郑适带到了那间离萧府很近的房子里, 将他安顿下来, 说是让他盯着萧府里一个叫萧俟的人。只要这人一出府门,无论去哪, 都要立刻告诉郑毅。
郑适听弟弟的话儿习惯了,自然照做。
而郑毅自从出府,却不像之前和他说的那样兄弟二人一起闯荡, 反而一直寻不见身影。郑适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外面做什么事, 只知道每次萧俟出门, 就把家里弟弟留的那只信鸽放飞。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消失许久的郑毅,终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郑适面前。
“他说给我找了份工作,在福膳斋的后厨干点杂事儿。”郑适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但是福膳斋那些冰桶里的尸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之前在大理寺,他就遭过一轮关于冰桶尸块的问话了。
因为真的完全不知情,表现的茫然害怕也毫不作伪,才让大理寺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查出来。
“我们反复盘问过,这个郑适虽然被他弟弟弄进了福膳斋,充当的角色也就是个辅助和监视的工具罢了。”吾十九摇头,“他们知道郑适脑筋死板,完全不让他知晓这些行动的来龙去脉。”
不过依据郑适的口供,可以推断一开始郑适应该是被安排在萧府门口做哨兵,方便他们跟踪萧俟,摸清楚山腰宅院的位置。
之后在福膳斋,郑适被挂名在掌勺王永石的名下打杂,时不时被王永石叫去做一些打掩护的事情,方便王永石和郑毅或者其他幕后人的接头。
再结合采买婆子的口供,王永石将尸块运入后厨那天,应该也是把郑适支去将她的注意拖住,才让他抓住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把尸块混入冰桶中。
吾十九看了一眼杜朝:“所以说,郑适郑毅两兄弟是帮凶这点,没得跑了。”
同样没得跑的,还有在林策身上的巨大嫌疑。
杜朝正握着手上的帖子,坐立难安。
“怎么办,真让我一个人去吗?”他企盼地望着任阮,“任姐,你陪我一起去呗。”
任阮拒绝得很干脆:“不要。林策又没有请我,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再说,她如今在京都也算是小有名声。一个陌生女子出现在席上,肯定会引起林策的怀疑。就算他当场没认出她,事后一查,也能知道她是协理破案的画像师。
杜朝顿时头疼极了。
这张帖子是林策下给他的。
大概是这几天他一反从前游手好闲公子哥的形象,在京都公然与靛蓝衣人们走得有些近,引起了林策的注意。
最要命的是,昨天他是在前往任家小院的街上,正优雅地用着油条豆浆早膳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金吾卫直接抓走的。
好家伙。
要不是他昨天回家时还全手全脚的,恐怕京都关于他小杜大人的议论,会从杀人放火传到杀父弑君。
更别说是可能心中有鬼,指不定一直有在留心他举动的林策。
杜朝人还没到杜府门口,林策的邀约帖子就已经在此等候了。
“怎么办,他肯定怀疑我被金吾卫严刑拷打了。”杜朝慌得团团转,“我们都有数年不曾联系了,这个时候请我喝酒,除了这案子还能有什么。万一我露馅了,让他发现已经查到他头上了怎么办?”
要是林策知道当年自己其实听见了那句话,萧林两家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杜朝赶紧拉任阮的胳膊:“好姐姐,你就陪我一起去吧。”
至少任阮在的话,肯定会有金吾卫跟来,好歹有个安全保障。
任阮瞪他一眼:“之前瞒我瞒得挺好,遇上事儿了又开始叫姐姐?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敢不敢!再不敢了!”杜朝一听有戏,加大哀嚎,“以后任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有啥都第一时间告诉姐!都听姐的!姐叫我打狗我绝不撵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