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侍卫手下的三十大棍!那可是实实在在到肉的杖责,十杖就能叫人费了下半个身躯!
三十大棍,岂非将他这一条小命杖了个血肉模糊!
黄公公毫不动容地转身,冷漠地催促:“还不动手?”
“放他在此喧哗,再吵到圣上,连同你们也一并责罚。”
那两个御前侍卫哪里敢耽搁,当即将人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只余下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哭嚎越来越远。
任阮行至御书房门前时,始终后退着她半步带路的黄公公终于上前,替她缓缓推开门:“直往里头进去便是。郡君从前来过,想必已经熟悉了。”
他嘱咐时低眉顺眼,慈祥和蔼,全然看不出半分方才轻飘飘杖杀一条人命的决绝和冷漠。
任阮目光在他身上一划,并未多言,只轻声谢过,便抬步踏进。
平安被黄公公拦在御书房外等待,她便孑然一人,进了龙延香阵阵的内殿。
此时是午时,内殿里却将百叶玉色竹帘尽数放下,也不曾点起一盏灯火,昏昏暗暗如同夜间,烧得格外暖和的地龙叫裹着厚厚氅披的她才走了十几步,便有些薄汗微出。
总算到了谢逐临带她来时的熟悉地方,眼见那高高长长的明金嵌边雕瘟纹书案,其上依旧堆满了庞大的明黄奏折,好些散开折角的卷页一直垂落到地。
满墙的名贵书画依旧,在角落唯一一盏小烛的微光中拉出昏昏的长影。
任阮环顾四周,仍然没有寻到楚询的身影。
她在心中扁了扁嘴,这又暗又暖又静的环境,怎么也不像是忙于政事的样子嘛。
倒是很适合在冬天里睡个舒服至极的大觉。
思及此,她一边唤了两声“圣上”,一边狐疑地往那明金嵌边雕瘟纹书案后面走去。
这个楚询,不会又和上次那般,躲在高高堆叠的奏折后面睡觉吧?
转过奏折堆,昏暗中她却只瞧见了笔前边更凌乱的庞大书堆,依然不见人影。
任阮略略欣慰,顿时在心中后悔,怎么可以抱着这样心态去揣测人家呢。
上回进宫是凌晨,楚询还在睡觉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人家是直接睡在了御书房,而不是后宫的温柔乡里。
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直在御书房工作到深夜。
再何况,人家方才还把御前总管及时派出来给她解围。
瞧瞧,一个多么眼明心亮,善解人意的好皇帝啊!她怎么能觉得人家是躲在御书房里偷懒――
“哗啦!”
――呢?
任阮内心的谴责才进行到一半,忽然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她忙竖起耳朵,正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御书房却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好在几秒后,又是一声“哗啦”响,这回她留意听清楚了,是从那明金嵌边雕瘟纹书案处发出来的。
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哗啦哗啦”“哐当”声,从那庞大的书卷丛中,竟忽然爬出一个人来。
楚询仰面懒懒地倒在案上的书堆,伸手将还顶在自己鼻梁遮住了半边脸的一本小册拿下来,才睡眼惺忪地往任阮那边望了一眼。
“……”
任阮瞪大眼。
话说早了。
怔愣了一会儿,她才想起要行礼。
“得了得了。”楚询懒洋洋地挥挥手,“你在外头胡乱仗着我呛人的时候,可没这么恭敬。现下到了朕面前,还做什么虚礼。”
任阮有些赧颜,想将来龙去脉辩解一番:“圣上,臣女是为……”
楚询困倦地把脸埋在书堆里,又挥挥手打断她:“行了行了,没啥好解释的。”
“这宫里就是最外头城墙上飞过一只麻雀,朕也连它有几根尾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哈。”
“圣上明察秋毫。”
她就坡下驴,见楚询似乎没兴致与自己闲聊,正好也顺了意,“既然圣上这会儿有些乏了,臣女就先告退了。”
楚询求之不得,头也不抬:“把门带上,叫黄福瑞不准再放人进来。”
任阮恭恭敬敬应了声,却没立刻动,又厚着脸皮道:“圣上,臣女来时的马车这会儿走不动路了,不知道可否请圣上恩赐,另外派一辆马车送臣女出宫?”
楚询脸还在埋在书堆里,声音被压得闷闷的,无甚感情地回她:“o郡君,朕才说过什么话来着?”
宫里最外头城墙上飞过一只麻雀尾羽几何,他楚询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别说她偌大一辆马车,究竟真的是否能跑得动路了。
纵使楚询这会儿姿态随意,声音里却从刚开始的温和懒懒,不易察觉地冷沉下来。
若是换了旁人听出圣上的不虞,早知趣惜命地告罪退去了。可惜任阮在蹬鼻子上脸这一功夫上,实在玩得炉火纯青。
她早在黄公公的态度中揣摩出一二他主子的态度,结合着先前与谢逐临进宫时的回忆,对楚询大概也有了些许的琢磨了解,知道他有时面上翻脸快,心中却只抱了无所谓的玩味的。
她笑道:“臣女不敢欺瞒圣上。”
“圣上如此洞察秋毫,自然知道那欢送盛典都过去几个时辰了,臣女的马车还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门外呢。”
任阮可怜巴巴道,“也是臣女知道圣上体恤,才使了些小聪明求到圣上面前来。不然臣女恐怕要一直饿着肚子困在宫中,一直到夜间也推不出去一辆马车呢。”
听她这番故作可怜的话儿,埋在书堆里楚询的脸忽然饶有兴致地扯了扯,困意消了大半。
他自然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按她这么个钻巧儿的解释起来,人家小姑娘还确实不算欺瞒他。那些个各派世家新贵都支使着自家夫人千金,虽自持身份没有将人直接围住,却和约好了似的,一趟接着一趟无缝衔接,将人在城门口的太阳底下实实在在困了好些时候。
加上后面再来一个太后贾氏,她那辆马车,今儿的确是难得能安安稳稳从宫中驶出去了。
楚询懒懒地抽出一只手,总算撑起沉重的脑袋:“想要朕搞辆马车,给你妥妥当当地送出去啊?”
任阮乖巧点头如捣蒜。
“行啊,你也说了嘛,朕善解人意,体恤入微。”
楚询很爽快。
任阮一喜。
果然,小皇帝爱听奉承话儿这方面,还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呢。”楚询话锋一转。
任阮喜到一半,心又提了起来。
“朕记着,o郡君你从前就已正式进了衙察院为画像师,还是朕批准的呢。”
楚询正撑着脑袋怠然开口,随意飘荡的目光忽然落到任阮半松氅衣,冷不丁看到里边露出系在襦裙上的半边腰牌。他话儿一刹,差点嫉妒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好个谢逐临,自己找他撬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得手到一星点的蓝吾暖玉,这厮居然大方到拿来给这才认识多久的姑娘打腰牌!
要知道这蓝吾暖玉极为珍稀,唯一的出产地百年前就已经陷落在东海里了,如今存世的是用一点少一点。
衙察院中的腰牌,除了最开始那批第一部 卫,所持有的金玉腰牌上的玉,便是现任第一部卫也不过是羊脂白玉罢了。这羊脂白玉虽亦名贵非常,到底在这四海八荒还能不断搜集到。
而旧年谢家家主所持腰牌中所用玉质,亦是蓝吾暖玉。是以蓝吾暖玉对于谢逐临来说,所代表的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一样稀世珍宝了。
楚询痛心疾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不客气地指使她道:“你,过来!腰牌取下来给我看看!”
他不信!肯定是离得太远他没有看清!
再加上昨晚被姓谢那厮突然袭击的请旨赐婚给吓昏了头脑,才看走了眼!
任阮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解开腰牌的丝带,递给楚询。
触手的温热润泽,立刻就让楚询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翻来覆去地瞧着这玉色的莹莹澄澈,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一边又忍不住爱不释手。
任阮很乖巧地站在旁边等着,然而眼瞧着楚询这厮把玩着腰牌的修长手指越来越不对劲,摩挲盘弄着盘弄着,竟愈发叫那腰牌往袖间滑去了。
她有点坐不住了。
“圣上。”她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腰牌,委婉提醒道,“时辰不早了,想来也快到圣上用晚膳的时候了,臣女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楚询摸着腰牌的手如梦初醒地抖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还给她。
“朕不过多停留几眼,郡君未免未免太过小气。”
他心中愤愤,面上仍一派正气凛然,“区区一枚衙察院的腰牌罢了,朕是天子,莫非还会平白昧了你的去?”
任阮嘴角抽了抽。
就方才他那自然而然往兜里揣的样子,可不是嘛。
“……”
少女一脸“我都懂”的意味深长表情,顿时戳到了楚询的痛处。
可恶,每次他在姓谢的那里吃瘪犯蠢之时,那狗东西冰山脸上也总是一副这样格外欠揍的神色。
行啊,他就说,就谢逐临那么个固执烦人的讨厌鬼,能跟什么正常好姑娘看对眼了?
楚询咬着牙根,恶狠狠道:“o郡君,昨日花车神像上滚落出的那起碎尸案,衙察院查得怎么样了?”
正重新系着腰牌的任阮停了停,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啊,还在进一步检验调查中呢。”
今日出门时困倦仓促,她根本来不及向吾十九问一嘴案子,哪里知道现下最新的进展,只得搜刮着那晚在仵作司前听得的几句,胡乱添了些官话串起来搪塞。
楚询听她侃侃一大段,无非都是些没有实在进展的打哈哈,心中了然,冷哼一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任姑娘如今封了郡君,又和谢卿扯上了姻亲。”
“富贵荣华迷人眼,倒是将自己当初在朕面前放下的那些豪言壮志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番颇有些折辱意味的话儿,立刻让任阮蹙起了眉:“圣上此言,臣女实在不敢受。”
“无论外头徒添的虚名几何,臣女只时刻谨记,自己原本也不过只会运一运画笔,是个衙察院协理破案的小小画像师罢了。”
她不卑不亢。
“圣上所问案情详细,实在并非臣女忘了本分,却实在不是臣女能力本分所在。”
楚询翻了个身仰面瘫在书堆上:“不在你能力本分?朕瞧着之前瑶池殿大火,金吾卫在宫中查案之事,o郡君不是积极得很嘛。”
“谢爱卿可是给你报了许多大功劳上来呢,才将这什么灯女的位置,也一并向朕稳稳地请到了你头上。”
见少女语塞,他郁闷的心情才终于明朗了一点:“正好现下还有那神像的大案子还没了结呢,o郡君也该拿出点真本事来让朕瞧瞧。”
“这谢爱卿一力举荐的,究竟是难得的贤良奇才,还是只不过一个以美色上位的商家花瓶?”
任阮指间缠绕着的丝绦紧了紧。
“哦对,这回谢爱卿离京,在衙察院留给朕通禀消息的,好像是那个――”楚询面露嫌弃,“――吾十九来着,啧,那家伙向来嗦又事多,”
“既然如此,就换成o郡君你吧。”
他抱着手臂,勾起一个看好戏的笑容:“这回查案谢爱卿不在京都,朕可是特意叫了一整个大理寺来协理衙察院呢。涉及万民景仰的金乌神像,兹事体大,可是要日日向朕汇报进展的。”
“o郡君,日后再同傅爱卿一同进宫禀报之时,若是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可就要将衙察院调查不力的罪儿,一并治下了。”
第127章 失窃
◎谁也不要声张◎
好容易从皇宫里头出来, 到了衙察院门前下车时,黄昏已然落沉。
坐了御赐的马车,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不再有人轻易贸然上前搭话攀扯。
任阮身心俱疲,只胡乱用了些平安端来的银耳羹, 便急匆匆地往高楼里行去。
她急于询问神像分尸案的进展, 人还未踏进门槛中, 已扬声唤道:“吾十九?”
“吾十九这会儿还在演武场被罚呢。”
有个清冽的声音含了笑意,从高楼小院里飘出来答道。
吾十七手里捧着几卷画轴,自一小厢间推门出来:“大人还没走远, 十九就这般粗心大意地将郡君单落在宫里头, 难为郡君聪敏知道向圣上求助。”
吾十七后面,跟着已在院里等候多时的杜朝。
总算见着任阮, 他喜上眉梢:“任姐你可总算来了,我还以为吾十九那个毛猴子真闯了大祸,害得你困在皇宫里出不来了呢!”
“还好姐姐你没事,再晚些,我险些回去求爹进宫救你去了。”杜朝拍着胸口,义愤填膺地拉着她控诉吾十九。
任阮这才知道, 原来本陪着她进宫的吾十九, 后来一溜儿跑得半天不见人影,是为了去近距离好好送送自家大人, 顺便不死心地再争取一下随行的可能。
被斥责得灰溜溜回来后,这小子本在外城门接她出宫,又左等右等不见被那些世家绊住脚的她, 后知后觉担心地往里头探问消息时, 才听闻任院已经被圣上召进了御书房去, 索性安安心心地提前溜回衙察院了。
“还好今儿郡君无事,否则十九这会儿被罚的地儿,可就不是在演武场了。”
“他也是一片耿耿忠心。”任阮倒并不是很在意,转过话儿道,“十七,现下那神像分尸案进展如何了?”
“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不过所得的信息很有限。现场的勘察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突破性的线索。”
吾十七道,“郡君现下若是有空,也可往仵作司去瞧瞧。尸块的修复工作,在十二哥走前就已经完成了,郡君这会儿大约已经可以开始画像了。”
任阮听了,总算打起些精神来,提了步子便又匆匆往仵作司赶去。
――
仵作司。
吾十二带领着一众仵作卫随使团离开后,仵作司本就这幽森的地儿一下显得更是凄清起来。
在好容易逮到一个小仵作卫笨拙地开锁之后,任阮总算踏入了吾十二的仵作间内。
颠颠儿跟着她过来的杜朝这回学乖了,不肯立马踏进去,只蹲在门口,先探看一下情况。
原本凌乱的屋间大约被吾十二在离开前收拾了一番,地上散落的纸卷和器械都不见了。
之前摆在仵作台上的那三具“玉芙公主”的尸骨,已经被暂时收入了地底的冰窖中保存。现下林立的仵作台间,唯有一台还蒙着白布。
那小仵作卫手忙脚乱地点起各处的灯。
“郡君请进,这便是十二大人临走前整理好的那具尸体了。还有十二大人尸检时记录的卷宗,也一并放在台子旁边仵作柜下的架子上呢。”
任阮依言过去,却没急着接过小仵作卫翻出来的卷宗结果,反而立在仵作台边,先将手伸向了那蒙盖住尸体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