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怎么能够做到的?衙察院如今在京都手眼通天,经历了这么多次的抛尸,难道都没有办法抓到这背后的真凶一丝马脚吗?”
他摇了摇头:“其实他们已经失踪很久了。”
“在那场六子夺嫡混乱又惨烈的浩劫之中,他们为了掩护我在敌军腹地的突围,永远地消失在了西芜的土地之上。”
他冽然嗓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低落,“后来我从衙察院派遣出一批又一批的金吾卫前往西芜探查,都一无所获。”
“甚至楚询也告诉我,御前侍卫已经在当初的西芜战场上找到了他们部分残存的尸骨。他们的的确确已经牺牲在了战场上。更多的,落得的是尸骨无存。”
谢逐临面容平静,语调也平淡低缓。
可是任阮就是能从他的眉目里,清清楚楚地探知到其下深沉的哀伤和怀念。
她心中堵得说不出话来。
任阮知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本来已经痛苦熬过失去至亲之人后,那些已经被小心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挚爱,却忽然又被罪犯却又以一种更加惨痛撕碎,重新抛洒冲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反复凌迟!
而她只能默默地回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衣襟前,安静地听着他胸腔有力又沉重的跳动。
仿佛这样就能离他内心埋藏多年的痛苦更近一点,替他分担些许悲楚。
“然后我真的放弃了搜寻。这么几年来,果然一直是杳无音讯。”谢逐临低冷的声音微微颤抖,“一直到前年的盂兰盆节。”
他猛然刹住话头。
但任阮已经敏锐地捕捉到这又一个重叠的细节:“盂兰盆节?”
玉芙公主死前种种的蹊跷,真真假假之间的替换,亦是从盂兰盆节之时开始的!
为何这些诡异的犯罪和案件,时间节点都牵扯上了当年的盂兰盆节?
任阮带着浓重的疑心,默默将这一重点记下。
谢逐临顿了顿,声音才渐渐恢复平稳:“而当年盂兰盆节的盛典结束后,第一具无头刺青尸体,所出现的地点,是在衙察院。”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凶手第一次抛尸,瞄准的居然是整个京都比之皇宫还要更森严戒备,令人闻风丧胆的衙察院?
而且就是这样放肆的犯罪,竟然都没能让衙察院将之查出抓捕,反而能够持续地在京都悠游自在地随时再将后面的尸体一一抛出来?
“衙察院有内鬼。”
“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揪出隐藏在这无数忠心耿耿兵卫中的,那一双黑手。”
他忽然陷入安静。
任阮默默收紧手臂,更用力地环抱住他。
半响,谢逐临才沙哑着声音开口:“第一个被抛尸的是吾三。”
“那素莲祖母案中所谓证人尸体,是吾七。”
“倒在画像司中洗笔池的是吾五。”
“福膳斋井中的――”
尾音里压抑不住的沉痛,让他只能再次咽下话头。
谢逐临不再说话,慢慢垂下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白鹤无比悲伤地垂下巨大的羽翼,环抱住娇小的少女,像是环抱着天地间唯一可以停靠的枝桠,小心又茫然地埋在少女的发间。
他清磁的声音沉闷下来:“阿阮。”
“你说,那个人怎么狠得下心来。”
面对他缓缓流露出来的脆弱,任阮不断漫上来的心疼几乎也要泛滥成灾。
他没说那个人是谁,但她当然明白。
能够在当今的衙察院中抛尸得不留痕迹,且全身而退断掉了一切线索的人,除了如今衙察院高层中的第一部 卫们,还能有谁?
可是现在的第一部 卫中……别说是她最熟悉的吾十九、吾十六、吾十二,就是其他中的无论哪一个,任阮都不敢想象,这样的真相会对整个衙察院,对谢逐临造成多大的冲击。
她张了张唇,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好在很快,谢逐临已经重新抬起头,微微松开她,扶着她的肩膀冷静望向她眼底:“所以我离京之后,阿阮,哪怕是衙察院中的人,你都不可全信。”
任阮怔怔地望着他,终于明白了今夜他这些刻意避而不见,这样曲折安排的用意。
如果说谢伯,或者吾十九是有心害她,那么今夜在这种可能上毫不设防的自己,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好,你放心。”
见她点头得认真郑重,谢逐临凝在长眉冷眼间的浓重沉戚总算稍稍舒淡些许。
悠扬的钟声忽然从上面遥遥地传来,他侧耳听了听,忽然扬了扬唇角:“足够了。”
谢逐临按住少女还想再开口的唇,凑近她低声道:“时间不多了,今夜这些往事,不许再问了。”
被止住的少女有些茫然,然而下一秒,她腰间忽然被稳稳地揽住,接着便是周身一轻。
反应过来时,她已随着他从那狭小昏暗的地下室中腾空而起,加上在盘旋而上的长梯栏杆几处轻巧的借力,才几个呼吸之间,便已经到了高楼最高处顶端。
几乎是脚尖触及到那鸦青黛瓦的同一时刻,她听得头顶一声爆炸的轰隆响声,抬眼望去,绚烂盛大的烟花在夜幕中闪耀着朵朵绽放,冲上天空的银火应接不暇,灿灿生辉。
月光盈盈,脚下繁华辉煌的京都不近不遥。
万家灯火和夜空中流光溢彩的无数烟花星火,一同光华交融,璀璨夺目。
任阮被这眼前的无与伦比的盛景,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那场谢逐临特意掐着点为她开窗,还被杜朝吹得天花乱坠,却没能在宫中瞧见的最后一重除夕烟火。
谢逐临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状似无意道:“这里比宫中的更好看。”
任阮忍不住扑哧一笑。
望着少女笑容中红红眼角还挂着的泪珠,谢逐临目光闪烁地转过身,背对身后的漫天烟花和灯火,独独满眼只凝视住她一个。
他俯首下来,清冷又醇暧的声音穿过烟花的嗖嗖和爆破声,落在她耳边,叹息似的重复:“阿阮,我心悦你。”
“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像他一样背叛我。”
情意的绵绵在尾音里落成冷戾。
任阮心头一跳,抬起眼睫,却只瞧见他清冷眉眼中蕴蕴的温柔和悲戚,并寻不到一点阴鸷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6 20:54:46~2023-05-17 20:5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RU777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为难
◎这红不是红◎
京都的凌晨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瞧着薄薄且轻飘的,仿佛和平柔软一片,可那微熹的晨光也不知怎么, 如何也不能艰难地从中穿透驱散开来。
冬风阴阴冷冷。
身穿绸缎绣裙的瘦削丫鬟快步穿过小院,手中还搭着缝了貂绒的厚袄披。
她上了小院中央旋转向上的长梯, 一直到高楼的最高层停下, 扣响了其中一扇门:“姑娘, 姑娘!还有二刻便要到巳时了!谢大人他们的车队,马上就要准备出京都了!”
任阮被平安不由分说地从被窝里扯出来,噼里哐啷地迅速收拾掇好塞进马车时, 脑海还是昏昏沉沉的。
马车被驾驶得很平稳, 任阮一边困倦地张嘴应付着平安硬塞进来的早膳,一边抬着疲惫的手去揉酸涩饱胀的眼睛。
因为今日出使西芜之事实在隆重紧要, 还不到寅时,谢逐临已经被宫中来的快马奉了楚询私下的口谕,急急召入宫中去了。
她本被他匆忙但仔细地安置在高楼顶层的屋间里安寝。但待他离开,明明夜也很深了,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溜了出来。
任阮先是在高楼下面的密室里看了许久的画像,后来又上了长梯, 却没有屋里去, 而是一径儿又上了顶层,赤脚踩上那鸦青色的琉璃瓦, 独自怔怔了许久。
就在几个时辰前,在这里,他向她坦白了太多太多。
后来再回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她带了满腹的心事辗转反侧。本以为会就这样翻来覆去, 一直捱到谢逐临正式出行的时候, 谁知道最后竟还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明明睡前的一切都突然迅疾, 像场梦境般,丰盈的冲击飘忽到得不真实。
可真到了入眠时,她却没有做一个梦。
没有前些时日里整夜整夜光怪陆离的血腥噩梦,更没有许久不见到几乎要被她忘掉滋味的美梦。
她仿佛从床榻上深深沉落进了厚重的沼泽中,周遭无声也无物,甚至失去了思想和意识,只有一片压抑的漆黑。
一直到被吾十九和平安浑浑噩噩带到皇城墙上。
面对着城墙下潮水般涌动的大夏百姓,喧闹嘈杂此起彼伏的声浪袭来,才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
她低头看了一眼下面还没有开启的城门,又回头在各处城墙上的人群中扫视了一圈。
而能够站在她这片城墙上目送使团的,都是非富即贵达官显宦家的女眷。
面对这位有衙察院做靠山的新晋郡君,众多贵妇和贵女大多中,却似乎并没有对她投以善意和结交的目光,反而在触及到她的视线时颇为忌讳地回避开来,甚至有些窃窃私语。
从来不曾留意京都贵妇交际圈的任阮并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越过她们,早早瞧见了旁边一处城墙上,杜朝正随着杜大人站在中间后面的位置,正偷偷摸摸地和她招手。
她回应地笑了笑,本想转过视线,努力想看清那到城墙后面隐隐露出的一点喜庆的大红色,究竟是不是和亲使团仪仗。
然而杜朝前面不远处两道灼灼如同实质的目光,不由得将她的视线半途劫去。
其中一道来自殿阁大学士萧鸿远。
经历过丧子和失去尚在林姿肚子里孙儿之痛后,原本矍铄高傲的三朝帝师一夜白头,浑浊的目光中,阴恻恶毒的杀意毫不掩饰地死死盯落在她身上。
另外一道则来自他身边不远处的大理寺卿傅重礼。
他一身儒雅地执着扇柄,面上挂了笑意温润如玉,望着她的目光同样直勾勾的,毫不遮掩。
任阮颇有些意外。
按照官职和地位声望来说,那个最中央伴随着帝驾的城墙,傅重礼的位置至少应该在第三排之后才是。
且就以傅重礼与萧鸿远一直以来水火不容的关系,他怎么会愿意破例伴随在萧鸿远身后?
见她目光过来,傅重礼忽然一展羽扇,看似随意地优雅地扇了扇,将身旁城墙柱子上熊熊燃烧的圣火,掀得愈发热烈高涨起来。
傅重礼的目光在火焰和少女之间流转了片刻,笑意愈发如沐春风。
任阮虽未看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不好的预感。
少女正蹙眉,忽然听得身后钟声大响。
几乎是同时,城墙下的高门中奏起一阵热烈欢快的鼓乐声。城墙上的众人皆回首望去,之间皇城的各道高大庄重的城门轰然徐徐大开,从最深处里远远走来一支金红色的仪仗队伍来。
皇城外正的百姓们早翘首以盼,见那华丽繁复的使团仪仗终于露面,不由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最前面飘荡着大夏金色国旗和各色锦帜过去之后,便是声势浩大的先行鼓乐队伍。
中间的队伍两侧有单行的鼓乐手,一边吹奏一边护行,使得整个使团队伍一路行来,都是锣鼓徐天。
任阮踮着脚,总算等到最前面旗帜和大鼓乐队过去,才终于在重重手持长柄红稚群捅χ的使女,和鲜艳亮丽的红甲使兵簇拥中,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绛色全装甲骑的谢逐临。
他甚少穿这样亮丽的颜色。
薄锁子甲的利落骑装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格外颀长挺拔。金红交缠的L瞀在冷白日光下熠熠生辉,谢逐临虽只露出个线条凌厉冷淡的下巴,然而马上英姿清冷无铸,意气风发,竟比后面那无数花鸟镂拱香囊饰就的华丽公主嫁銮更引人注目。
任阮在心里扑哧一笑,在周遭惊艳的窃窃私语中拉了平安,掩嘴谑道:“你瞧他,若不是脸上罩了个头盔,这阵仗还真像是个迎了亲来的新郎。”
“姑娘胡说什么呢!”平安拿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嗖她,“谢大人若要接亲,那嫁銮里自然坐的是姑娘才对,与归善公主何干。”
任阮被她一呛,先是有些面红,又有些狐疑这小丫头今日的话儿怎么口无遮拦得如此笃定。
平安瞥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更凑近了些,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解释道:“姑娘昨夜和谢大人已经互诉过衷肠这事儿,姑娘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衙察院上上下下就已经传遍了。”
“现在衙察院上上下下,都已经俨然把姑娘当成指挥使夫人了。我今早出门给姑娘打水备早膳,那些金吾卫听我唤他们‘大人’,是个个都不肯应了。”
平安笑道,“还有个看门的小金吾卫,巴巴儿地偷偷问我,以后是不是能在小膳房里仗着夫人的脸面,多给他悄悄留几块枣泥糕。”
任阮好笑又无奈:“什么夫人,一个个听风就是雨的,你别和他们胡闹。”
“知道啦。”
平安笑着应了,又急忙忙摇了摇她的手,“姑娘快看,谢大人到咱们这城墙下来了,大人仿佛在看咱们这里呢!”
任阮闻言,便也重新回了头,果然见那本被高高旗帜和稚日诘沧〉闹屑涠游橐讶坏搅俗詈笠坏莱敲徘啊
红甲使兵簇拥中的那一抹暗沉绛色端坐高马,忽然抬了抬头,锋利的下颌线偏向了这边城墙的方向。
攘攘喧哗,鼎沸乐鼓中,他们四目交接,嚣杂周遭便仿佛一瞬间安静如水。
L瞀间深幽的墨色眼瞳倒映出簇拥在周围的诸多光亮,冷荧闪烁里透出笃定专注的温柔。
他几不可见地朝她弯了弯薄唇清浅的弧度,轻启虚虚形吐出两个字。
他说:阿阮。
任阮回以粲然一笑。
华丽繁缛的使团仪仗为显大国威严,行进得缓慢庄重。然而再慢,总还有尽头。
后面十里红妆的陪嫁和压轴的鼓乐队伍终于也出了皇城门时,鞭炮齐鸣,花炮轰冲。城门外爆发出百姓们更为热烈的欢呼和歌唱。
城墙上的达官贵族们纷纷起身,齐声同贺圣上,盛赞大夏未来之光明繁华。
在这一片仿佛喜气洋洋的喧嚣中,任阮随大流起身、对着赞颂的口型,淹没在一片笑容和赞誉中。
她望着爆竹烟雾中越走越远的金红仪仗,被重重锦绣质窝诟堑迷僖部床患的马上青年,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悲戚和酸楚来。
所有人都在为如今大夏所谓的太平盛世,所谓友睦邦邻之喜而共同欢庆。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些铺天盖地的喜庆红色背后,埋藏着一整个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的凉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