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的意思,任阮。”
他不和她争辩,只低低轻笑一声,眯起的眼眸里带了狭促:“何况你不是心知肚明,我偏生就心悦你这样的女子么?”
这一声低磁又近在耳边,笑得她耳朵微微发麻。
又听他把自己之前取笑他的话儿又搬回来揶揄自己,任阮有些恼羞地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避开他嚷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扭开脸不服气地试探道:“那若是你欺骗我,又该如何?”
“我不会。”
见她小情态生动可爱,谢逐临眼尾微挑,不由得又逼近一步,将少女娇小的身形全部笼罩在自己高大身形阴影之下。
“所以告诉我,任阮。”他温下微哑的尾音,“再不要带上任何顾虑地,告诉我。”
“你真正,真心实意地心悦我么?”
这一声低沉又郑重,平静的语调中仿佛含了汹涌海浪般而又压抑的浓厚情愫。
任阮怔怔地望着他那样深不见底的墨眸,心中无数复杂思绪也同时疯狂席卷而上。
初来这陌生时代时的剑拔弩张,孤立无援的大雨中那一柄停留的油纸伞,踏足险境时紧紧牵住她的大手,危机中永远及时的怀抱与退路……
她怎么可能不心动。
可是阶级与价值观的差异,还有这个时代风起云涌的纷争漩涡,都是横亘在他们中间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鸿沟。
她要怎么回答。
他在等。
任阮张了张嘴,半响,还是沉默地错开他的视线。
几乎是在少女视线偏离的同一瞬间,谢逐临幽眸深处暗藏的灼灼的光芒倏地一灭,汹涌的阴霾之间,重新流淌出的偏鸷之气如荧荧鬼火。
“我会在京都把它们照顾好的。”
她忽然说。
他眼中不断翻涌下沉,即将失控的情绪猛然一滞。
抬眸望去,原来少女的目光正深深落在他身后侧的墙面上,那栩栩如生的十五幅画像上。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想留在京都吗?”
她回过头,很认真地微笑起来,“在你为了大夏出使西芜之时,我则会留在这里,尽我所有的能力保护好他们,也将他们背后所有的委屈和血泪,连同皇宫里那些隐秘的罪恶,一同揭露到青天白日之下。”
谢逐临眸光一怔。
“怎么样,是不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了?”任阮郑重其事的脸色一变,瞬间换成灿烂明媚的笑容。
她叉起腰,再次得意洋洋起来,“怎么样谢逐临,你不是就喜欢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嘛!现在是不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对我更加更加喜欢了?”
他垂下眼眸,清冷的唇角颤抖了一下,隐忍地抿住了。
“不是吧,谢逐临,你不要不知好歹。”
半响等不到他应答的任阮有点急了,她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攥住他胸前的衣襟:“谢逐临,你之前不是还暗戳戳地闹小情绪吗,嗯?就算知道我本不会陪你同去西芜,还闷闷地不高兴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我告诉你谢逐临,陪你去西芜也许是表达在乎你的一种方式。但是就是因为喜欢你,我才更想要留在京都!”
她越说越来气,恨他这个时候偏又成了木头,踮起脚双手抓着他衣襟扯了又扯,“所以说!你既然心悦我,就最好保持住!心悦最好多一点,再多一点!”
任阮龇着牙警告他:“老娘在这个破时代,可是准备拿命和你谈恋爱啊!”
谢逐临安静了一下,忽然抬头,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清冽的雪松竹香气在越来越紧的怀抱中升温,变得缱绻浓郁而又炙热沉溺。
紧紧埋在他臂弯里任阮瞬间熄火,她没有犹豫,第一次在他的怀抱中伸出手,郑重地拥住他的腰。
少女毫不掩饰的热切回应让谢逐临身形微微一僵。
“你……”他声音微涩,“你不必为了明哲保身而委曲求全。任阮,我说过我不会纠缠。但若是你哄骗我――”
他声音骤然发狠,然而后面的狠话还没吐露出半点,薄唇已经被少女柔嫩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捂住了。
“哄骗什么呀,我才不怕你!”她凶巴巴,“都说了愿意和你谈恋爱了啦!”
“就算我之前确实看起来摇摆不定,那也是因为你之前不也让人看不明白嘛!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就在一起啊!”
反正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想再像之前那样被情绪束缚得喘不过气的日子了。
什么鸿沟,什么危机四伏的政治斗争,要存在就存在,要来就来!难道不和谢逐临在一起,已经身为衙察院第一画像师的自己,就会被京都那些阴暗处的虎视眈眈所放过吗?
好不容易正视了也理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又正好与对方心意真正想通,为什么不纵情恣意地谈个痛快?
至于两人间可能会出现的冲突和矛盾,就等到出现再说好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两情相悦,心意相通。
他的薄唇贴在少女柔软的掌心,轻微地蠕动了两下,温润的触感叫任阮有些心痒痒,她忙收了手,却在半路被对方轻轻地抓住,捏在大手温暖的掌心里。
谢逐临低下头,鼻尖蹭上她幽香的柔软头发,声音发闷:“阿阮,你说你心悦我,对不对?”
她说喜欢他,想和他谈什么恋爱,是不是就意味,她也和他一样,将彼此已经划入自己私有的领域中去,把对方都计划进了未来,是不是?
“对对对!”
她没好气地在他贵重的衣裳上面乱拱,眼泪把娇气的蚕丝刺绣弄得乱七八糟,“我方才都说了那么多遍,说得清清楚楚,你不肯好好听!不肯好好回答我!现在又要巴巴地再问!”
“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心悦你!”任阮很贴心地又冲他耳朵重复地吼了几遍,又抬着下巴强调道,“不过,我说心悦你,可没答应就要和你成婚啊!”
谢逐临才阴鸷散去的长眸顿时一冷。
“任阮。”他揽在她的肩胛骨的大手不自觉用力,声音冰沉,“你不想和我成婚,还想和谁?”
“诶!”她吃痛地小小叫了一声,推他道,“我说和你谈恋爱,又没说要和你成婚!谈恋爱归谈恋爱,你懂吧。”
她给他解释:“就是要先相处一段时间,等彼此之间的感情稳定下来了,彼此之间了解得更加透彻之后,觉得仍然很合适并且更喜欢对方了,才能达到成婚的程度。”
谢逐临若有所思,冷意稍稍散去些许:“可以。”
“明日我进宫,便向圣上请旨,先为我们赐下订婚的御旨。”
……怎么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不开一个“婚”字啊,而且还得牵扯到什么御赐的婚约。
任阮扶额,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算了,随他去吧,反正只是订婚,就算是御赐的又怎么样,若是真有一日分手了,她反正照样潇洒解约去。
“那这么说,咱们现在就算是恋人了咯。”
任阮想通了,转而眉开眼笑地踮起脚,起了玩心去勾他的脖颈,“啊,用大夏话来说,现在你应该算是我的情郎了。”
谢逐临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莹白如冰雪的后耳根却悄悄爬上了一抹薄薄的绯红。
他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你少和杜朝在外面听那些乱七八糟书。”
“怎么就乱七八糟呢!什么西厢记啊莺莺传,多么美好的青春爱情故事啊!”
任阮不乐意了,但她不打算和他多纠缠这个,只把他的脸捧下来和自己对视,“反正我不管,谢逐临,这会儿宫也出了,白也表了,你总该给我立正站好,兑现承诺了吧!”
他乖乖把高贵的头颅顺着她的小手低下来,温软下冷面来望她,薄唇微扬,明知故问:“什么承诺。”
“自然是你之前在宫中说好的,待瑶池殿纵火案子了结,出宫后可是任我审讯的啊!”
她笑盈盈地又将捧着他脸的手滑下,落到青年修长的脖颈后面,学话本里的女主角唤他,“怎么样,我的谢情郎,你现在是打算从实招来呢,还是叫我先上点刑具,再被撬开嘴啊?”
她纤细的手指顺着他脖颈的线条滑下,小心翼翼地落到后面刺青的六芒星形状上。
感受到后脖颈少女指尖在那敏感的刺青上游走,谢逐临眸色一暗,喉结不由滚动了几下。
“阿阮想从哪里听起?”
他扶住她的腰,将她抵在墙边,声音低哑:“我已束手就擒。”
第124章 背叛
◎这里比宫中的更好看。◎
任阮猝不及防被他圈在这样一处狭仄之中, 背脊紧紧贴着冰冷墙面,退无可退,而前面就是他灼热压下来的高大身形。
太近了。
近到她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交缠, 清冷和滚烫暧缱绻地碰撞、融化。
“你……”
她屏住呼吸,一时有些失语地侧脸避开了些, 才得以喘息。
谢逐临低沉的轻笑里带了戏谑:“怎么, 巴巴地追着我问了这么些日子, 到了真相近在眼前时,反退却了?”
“有什么好退却的!”
她故作镇定地晃了晃还挂在他脖上的双臂,“你既然要我问, 好, 那就先从那个蓝色眼睛的女子说起吧。”
青年的身形立刻微微一僵。
说起所谓蓝眼睛的女子,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候她才入大理寺, 正着手于桥头女鬼案调查中。有一日大理寺画像司的洗笔池中忽然被抛入了一具无头,且脖颈后有着六芒星刺青的尸体,立刻引起了衙察院的插手。
她还记得那日在往画像司的巷道里被吾十九逮住,结果正面就撞上了从大理寺出来的谢逐临,还直接把她不由分说地提溜进了画室里。
他说,要她帮她画一个人。
只可惜, 漫长的建模拉扯问讯之后得出的画像, 除了一开始确定的蓝色眼睛之外一无所获。
哦,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就是谢逐临脑子有问题。
当然,最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还是这人之后在她画室里突然的发病。
鉴于他因此种种的蹊跷表现, 这个女子应该是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极其刻骨铭心的印象, 甚至很可能, 已经对他造成了心理障碍,以至于一回想到此人的脸,就会陷入那般呼吸急促胸腔闷痛的病症中。
他安静了一会儿,垂下眼看她:“我以为你先开口问的,会是那些六芒星的刺青。”
任阮赞同地点头:“那个自然我今日也要好好审讯你的,先不急。”
没错,记忆犹新的,还有那日的发病里,她意外瞧见他后颈那诡异的,忽然泛起浓重血红色的六芒星刺青。
任阮歪着头凑到他脸下,嘲笑道,“谢大人不是说对我束手就擒了吗,怎么这才第一个问题,就把大人藏在身后的盾牌刀剑全部都勾出来了?”
“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谢逐临。”
她扫视着他冷峻的眉目,故意哼声道,“除了这个蓝眼睛的女子,我可还记得呢,那个时候你对我可凶了,而且还一门心思就想着白嫖我这一手好画术,真是把资本家的丑恶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会儿怎么又一声也不肯吭了?莫不是这个女子曾经和大人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情缘,叫大人再不愿听见旁人提起,恐伤害亵渎了记忆里佳人的倩影?”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把拧住她凑过来的小脸:“既然记得这么清楚,还敢在这里故意激我?就不怕我又犯了那时候的病症,一时发狂将你伤到?”
“就你当时犯病的模样,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还有力气伤到我?”
任阮撇嘴,“你要是现在真给我讲了一段与这蓝眼睛姑娘的深情往事,倒还有让我掉几滴眼泪的可能。”
他本忆起往事而晦暗下来的眼眸中,几不可见划过一抹亮色。
“行了行了,你先别得意。”任阮看出他面无波澜的外壳里面,正为着自己表达的在意暗爽呢,赶紧抬手打断。
“快点,从实招来,这位蓝眼睛的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又为何会对你造成这样的伤害?”
“啊对了,你这病症,谢伯怎么说啊,连他都医治不好么?”
她犹豫着问出已经盘旋在心里许久的猜测:“你,还有吾六,素莲祖母案中那个神秘被杀的证人,还有那些穿插在后来案件里出现的莫名尸体……其实你们彼此之前曾经都有过关联吧?所以每次只要一有身负刺青的尸体出现,你的情绪都会变得很不对劲。他们是不是……”
任阮的目光倾向身边墙上挂着的画像:“和他们一样,都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
谢逐临动了动眼睫,周身的气压瞬间低沉下来。
半响,他才抬起敛下收拾情绪的长眸,和少女一同向着墙上望去。
“你知道吗,阿阮。”他低低道,“如今除了你之外,我在这个世间,已经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薄薄的前半生,我所拥有过的的亲人,尽数都永远地留在这画像上了。”
任阮心神一震,共情的苦涩顿时蔓延开来。
“对不起。”
她为揭开他伤疤而感到难过。
谢逐临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将她搂入怀中。
“其实从你最开始知道的素莲祖母案那一个证人之前,衙察院就已经在京都发现了更多无头的、被随即随时抛弃在不同角落里的尸体。”
“他们无一例外,后脖颈上都有着一个六芒星刺青。”
“你猜的不错。”
他说,“无论是那素莲祖母案中的证人,还是画像司洗笔池发现的尸体,福膳斋后院井底的男尸等等。每一个,哪怕他们没有头颅,仅仅是一具身躯,我也能无比清楚地认出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份。”
“因为他们每个人,每一个曾陪我从无数绝望的死境中厮杀出来的人,我都再熟悉不过。”
任阮眼皮发紧:“他们也是金吾卫吗?”
“你难道从来没有好奇过吗,阿阮。”他眼神里带了追忆的飘荡,轻轻地道,“为什么金吾卫如今活跃在衙察院中的第一部 卫的排序,只自十一开始的呢?”
她静静地听着,心脏忽然被什么猛然抓紧。
气势很早之前她就开始疑惑了,衙察院第一部 卫中,除了吾一和吾六,竟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但每次一直要一涉及此,无论是吾十六还是吾十九,都会避而不谈。
“是。”他淡淡地说出她心中的猜测,“金吾卫最初建立之时的第一部 卫,是从谢家百年来培养的历代死士中精挑细选而出,每一个都能以一当百,由先帝所赐序号,自吾一至吾十。”
“这些年来同我一起长大,伴我出生入死,他们于我而言,已经不是什么下属,而与亲人无异。”
任阮心中酸涩伴着怒火,不由得攥紧拳头:“可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要以这样残忍惨烈的方式将他们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