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苦怕死,人之常情。”
她转而理直气壮,“再者,民女也是信赖担忧大人。大人文武兼备,此行必然顺遂无忧。若是添上一个民女,反而多了拖累,这才叫人担心。”
摇晃的灯火光亮在他幽深的眼瞳中一闪而过。
他敛了眸,淡声转过话头道:“从前不是将你这‘民女’的赘语习惯改去了么。如今封了郡君,为何反又重新挂回嘴边了。”
任阮后知后觉地捂了捂嘴,有些心虚。
还不是担心他今日要拿她开刀嘛,下意识就将刚开始同样提心吊胆时候的口癖重新吐出来了。
她赶忙顾左右而言他:“这里的画框被清出去之后,大人不是再没来过么,怎么今日又想起来了?”
“噢对了,那十九幅画卷,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重新修复绘就,现下还剩下四幅。”
提起这些日子,任阮不由有些恍惚地游离过视线,认真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算起来,他们已有十余日不曾见过了。
青年长身玉立,身后的烛光从他清厉冷俊的轮廓吞融过来,将半张脸模糊在阴暗中,看不清神色。
而他如寒潭般的双眸却明亮得惊人,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其中隐隐汹涌的暗流,仿佛比背后的烛火还要炽热。
沐浴在这样灼灼的目光里,她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她把视线落在他侧脸上跳跃的烛光。
密室里那盏唯一的灯火,是她今日在神像游街时手中持着的半开放式精致花形圣灯。
听杜朝说,圣灯的灯油向来是极其讲究严苛的,听闻取自北海的中稀鲸三头,无数繁琐复杂的工序后才能得制成二两。
此油燃灯,常风不动,无火燎烟熏,又有极特别的灼香幽幽。
而此时在这个除了头顶的洞口,差不多密封的地下室里,她却不曾闻得什么稀奇的香气。
反而是对面那人身上的雪松竹的冷香,一直若有若无地往自己鼻子里钻。痒痒的。
“多谢你。”
沉默中,他忽然道。
任阮摸了摸鼻子,回过神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为画像之事道谢,摆手道:“本就是我那日贸然闯入的错。且这些画像早早就约定好要重绘了,谁知道忽然遇着这么多事儿,竟拖到了现在还没完成,害你此次出行,不能将它们都带上同去了。”
她记得前几天和吾十九闲话时,吾十九还提起自家大人早早地就吩咐了将那些已完成的画像尽数小心收好,要随身一同携去。
这些画像……这些画像中的人,应该对他来说都很重要很重要吧。
任阮有点自责。
“无妨。”他平静地安慰她,忽然伸了手,牵住她的衣袖,转过身来。
任阮不明所以,只顺着他牵动的方向转过脚,侧首望去。
原本被谢逐临高大身形遮挡住的烛光倾洒下来,将这个方向映照得亮堂许多。
她眯了眯眼,才终于注意到,那些被修复绘制好的画像,已经重新回到了这里。
十五幅画像,被很小心妥帖地一一挂置在墙上。意气风发的靛蓝衣少年、身披铠甲手握长剑的中年男子、素雅温婉的纤纤少女、活动可爱的小女童……每一幅都细腻动人,栩栩如生。
灯烛朦胧间,仿佛下一秒这些人儿就要笑盈盈地从画纸上走下来,向着下面一同微怔住的两人打趣笑语。
她对这些画像上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这上面人儿的每一个细节特征,皆出自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建模对照,每一处描绘走势,皆从她无数张纸张上的稿塑而来。
任阮有些感慨,余光不由得向身边的人滑去。
谢逐临正好垂下眼眸看她。
漆黑的眼瞳被烛光反射出一星刹那而过的潋滟水芒。
她心神一震,漫上层层叠得的心疼和酸涩来。
比她更熟悉这些画上人的,是谢逐临。
而于他,其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真正在他身边这样生动热闹地存在着。又在后来的许多个寂静孤身的时刻,被他一遍又一遍地透着画像凝望追忆过。
“你不带他们一起走了吗?”任阮轻声问。
谢逐临低低地“嗯”了一声,沉默良久,才道:“我早就猜到,你会想留在京都。”
“除了嫌苦贪生,我知道,你其实更是想要留在这里将剩下的谜团都一一解开。”他看着她,“你向来是这样的,一股子莽撞的劲头,不将真相掀个底朝天,怎么舍得罢休。”
任阮眨了眨眼,脸皮厚道:“就当大人是在夸我咯。”
“……”他薄唇微抿,忽然俯下身来,凑近少女。
青年高挺的鼻梁差点撞上她的鼻尖,任阮被他这一下猝不及防,身形一僵。
“怎、怎么了?”
他生得那样高,腰倒是好,俯身到与她双眸平齐的位置,还能保持这个姿势这么久,抬着狭长的眼眸细细盯住她,将她垂下的睫毛半遮住的紧张眼底,也一览无余。
在少女被瞧得有些恼羞成怒之前,他轻轻笑了一声:“是在夸你。”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推他,“夸人就夸人,怎么就不会站直了好好说话?”
这种说着说着就靠近的小手段,到底是谁教他的啊。
肯定是吾十九从杜朝那些乱七八糟霸道将军强制爱什么的话本里听来,在他耳边可劲儿吹的歪风。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每一次他的靠近,的确叫她心猿意马。
他颀长劲高的身形在少女的推攮下纹丝不动。
“我不想。”他幽深的眼瞳微动,“任阮,你狡诈得很。装腔作势,油嘴滑舌起来,太会哄人。”
“不这样将你完完全全、近无可近地览在眼底,我怕错过你面上任何一抹可能意味着虚情假意的端倪。”
面对他理直气壮的逼近,她颇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大人和外面那些虚与委蛇的人怎么能一样。”
缩了半截,又觉得气势弱了显得心虚,任阮忙又挺直了腰杆:“大人待我不薄,我怎么会随意欺瞒?”
他长眉微挑:“果真?”
“自然!”话一出口,她又觉着太绝对,又补充强调道,“大人如此厚待,我自然是对大人知无不言,尽职尽忠的!”
和衙察院合作,她的确蒙受诸多厚待,但若是这厚待有一日忽然成了锋利的刀刃,她肯定还是得全副武装,溜之大吉啊。
比如今天这趟鸿门约会……等等,他这话问的,怎么话里意思倒像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什么的?
该不是在为后面的正式开刀做铺垫吧!
想到这里,任阮挺直的背脊一僵,双眼立刻满满都是警惕和戒备。
见少女忽然瞪圆了眼睛,他压下眉尾,薄唇里逸出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为何总是对我如此戒备?”
任阮嘴硬:“哪里戒备。大人把我揣兜里,我把大人放心里。这不是靠的太近了吗,寻常人都不习惯嘛。”
她和他打商量,“呐,我这脖子都酸了,要不咱们就……稍微各退一步?”
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少女一直努力后仰的纤细脖颈划过:“方才还说我与外人不同,为何现在又避我如蛇蝎。”
任阮噎了噎,正想着如何辩解,忽然见他伸了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触在她的额角,微微温凉。
怔愣间,他已将她踩空坠下时散乱的碎发拨开,然后稍稍直起身,修长手指沿着娇嫩的面颊滑到下颌。
他低头再次凑近她。
“各退一步?”
下颌处轻柔又不容拒绝的力量让少女被迫抬起脸来,直视他幽深的眼眸。
“可惜,我想要的,远比现在更近,更紧密。”
那清冷无俦的俊脸太近了,近到温凉灼热的呼吸交缠之间,任阮几乎在着浓郁的松竹雪气里晕乎到迟钝了思考。
什、什么意思?
他声音喑哑:“任阮,我心悦你。”
任阮迟缓的脑袋里顿时轰隆一声。
他说什么?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谢逐临没错吧?她现在不是累的在厢房睡着了吧?或者摔下来那会儿她其实已经寄了?
还是他真的在说,他心悦她?
手指仍停留在少女下巴的人面上平静,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发绷,漆如夜色的眼眸微动,仿佛有些紧张地搜寻着少女反应的端倪。
而任阮混沌如浆糊的脑袋尚未将所有思绪理清,不知怎么,干涩的眼眶却忽然一酸。
第123章 束手就擒
◎你不想和我成婚,还想和谁?◎
见她眼眶发红, 他不由得略有些无措地松开手,在原地顿了顿。
半响,他压抑了什么的清沉声音才慢慢落在她耳边:“吓到你了?”
任阮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犹豫了一下,诚实道:“有点, 但不多。”
她缓了缓, 又猛地后退一步:“慢着, 谢大人,你不是在试探我吧?”
这回他没有始料未及,竟真让她这大一退步得以从桎梏中挣脱开去。
少女得了自由, 赶紧背过身去快速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情绪胡乱收起来, 待到表情管理妥当了,才雄赳赳气昂昂转回来, 左右绕着他仔仔细细打量起来。
他亦起身,本流露出些许的神色落回寡淡:“任姑娘若是因为并无此意而感到困扰,只直说便是,不必如此。”
“谢某还不至于落得纠缠不休的境地。”
没发现他表情中有不对蹊跷的任阮停住脚步,又听得此话,嘴角的笑容再压抑不住。
她咳了咳, 掩饰不住语调雀跃:“谢逐临, 你心悦我多久了?”
青年鸷沉下去的眸光骤然一滞,他侧过脸, 冷然的嗓音闷闷:“方才一口一个‘民女’倒是谦卑至极,现下仗着知晓本侯心悦你,竟胆大包天到连一声‘大人’也不唤了?”
“任阮, 你还真是――”
“还是什么?”她很快洞悉他生不起气来的纵容, 愈发大胆, 直接截过话儿来笑道,“不知死活?目无尊卑?厚颜无耻?不是吧谢逐临,又来?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啦。”
他面色冷冷,薄唇微绷的线条却仿佛在暗暗磨牙。
任阮瞧在眼里,故意凑到他脸下,愈发得意洋洋:“可是偏偏你就心悦这样的女子诶,谢逐临。”
“这可怎么办呀,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谢大人你也――诶诶!”
少女得意的小脸才晃荡两下,忽然被青年扬起的广袖兜了满脸。
谢逐临忽然张开右臂,将她的脑袋夹住捞过来,咬着牙根道:“既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任阮,还敢招惹我?”
她猝不及防被按到他劲硬滚烫的胸膛,眼见对方冒着灼灼光芒的狭长眼眸直俯近前,她心中一慌,赶紧捂着撞到的下巴,掩饰着嚷道:“痛痛痛!”
谢逐临不上当,收紧了臂弯不肯再放她走:“我改主意了,任阮。”
“本侯就是这么个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如任姑娘一般的人。”他低下冰雪一般圣洁清冷的面容,暧昧地附在在少女红艳的耳垂边,冽冽低音透出发狠的意味,“任阮,纵你不心悦于我,甚至避我厌我,我都没打算给你选择的机会。”
任阮本笑闹的脸一僵。
她慢慢放下捂着下巴的手,尽量自然地侧过脸和他对视:“谢逐临,你这话也是认真的吗?”
他眉目间依然笼罩着超然物外的清冷,只伸手漫不经心地给她揉下巴。
“明日凌晨进宫,启程前,我会向圣上请旨赐婚。”
心中本忽然沉沉的任阮又是一惊:“赐、赐婚?”
“不是,谢逐临,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她赶紧推开他揉下巴的手,“我可还没说过我心悦你啊!再说了,就算是两情相悦,这样快便走到了成婚的地步,也太草率轻易了些。”
他看了看被推开的手,神色淡然:“任姑娘若是全无心意,最开始我的这番话出口,姑娘从此对我就应当如待大理寺卿傅大人一般避之不及才是,如何还会在此洋洋得意。”
任阮一梗,双颊立刻爬上绯红来,声音一弱:“我那是……”
他忽然又抬了抬长眉,若有所思地打断她:“你说成婚?”
“出使西芜时日不定,其中恐曲折艰难,只怕不能一直及时关照到京都。我原是想向圣上请旨,以谢小侯爷未婚妻的身份,为你再添一重保障罢了。”
他清冷的眉目透出无辜的正气,“原来阿阮竟这般急不可耐,迫切想与我成亲么?”
他面上颇真切地流露出为难的挣扎:“只可惜西芜之行恐怕实在变数甚多,且婚礼筹备也繁琐稠杂。”
仿佛没看到少女的呆若木鸡,他又带了安慰的口吻道,“不过也无妨,婚礼之事,明日便能让衙察开始筹备。我定会带着阿阮的期待尽力快些归来,届时一归京,便可完婚。”
任阮被他这云淡风轻输出的一连串重磅炸弹,轰得呆若木鸡。
……槽点太多她一时竟不知该从哪里先反驳。
阿阮?谁是阿阮啊?!
任阮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任粤彬叫她“阮阮”还算理所应当。至于谢逐临,他是怎么能顶着这么一张矜贵漠然的脸,镇定自若地忽然唤出这么亲密肉麻的称呼的啊!
还有,什么急不可耐!谁急不可耐要和他成婚了啊!
“谢逐临!”
任阮愤愤不平地跳起来,正待涨红了脸嗔他,突然心中什么又梗了一梗。
倏然间平静下几分,她又半真半假地笑他,“如今我还没说喜欢不喜欢呢,你就要拿圣上赐婚来压我捆住我了。若是此前我真的主动说了心悦与你,岂不是要落得同当初孜熙郡主被萧俟掳走的下场一般,被你从此锁在高楼里再见不得天日了?”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对面那人的脸在半明半暗看不清变化的情绪,叫蔓延开来的、近乎滑向危险默认的氛围,让她本灼热的双颊骤然冷却下来。
任阮心中一开始活泼乱撞的小鹿,仿佛忽然之间错脚跌入了意外揭开的潘多拉魔盒,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窒息泥沼。
她忽然有点害怕。
在小鹿即将沉落下去,少女的脚已经不自觉想要往后退的时候,他却突然向前走了一步。
原本半明半暗的脸一下子完全落到昏黄的柔光中来,谢逐临长眉微微一挑:“唬你的罢了。”
“只要你不欺我叛我,任阮。”他低头凝住她,“我怎么舍得。”
任阮心口梗意稍稍舒开半点,可是望着他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如同那潘多拉盒泥沼似的眼瞳,她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松懈下来。
她哼了一声道:“怎么,谢大人的意思是,日后若是我不过小小地撒个谎,便要将我置于永不见天日之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