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高花车上之矜贵淡漠青年俾睨中的意味危险至极,连带着极为沉重冰冷的威压,将几个莽撞少年压得喘不过气。
那胸口冲动起意的一腔孤勇,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轻飘飘地睨过一眼花车下已经双腿发软的那几人,谢逐临忽然直直伸手取过金吾卫手中的长斧,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斧头已经带着不可阻挡之势的凌厉之风,猛然落向金光闪闪的神像。
目瞪口呆的安静中,先是只听得一道木头的劈裂卡拉声,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圣洁的神像从胸口处分崩离析。
鲜血喷涌,轰然倒塌。
挥斧头的人角度和力道都用得极为巧妙,花车上最近的少女并未波及沾染分毫,反是那软着腿已跑到车下的几个少年,兜头兜脸尽溅得都是腥臭发黑的血液。
一片神像残骸的砸落中,竟还有一个头颅,直直轰坠到其中一人怀里。
周遭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了原地。
众人的第一反应是,谢小侯爷莫非当真是妄为到当众造反了?
第二反应见了这喷涌四溅的鲜血,又是大惊,莫非真是神像显灵临凡,竟真给这凡间的塑像赋予了血肉之躯!
而那底下猝不及防怀中抱了个头颅的少年,在闻着一股子腥臭腐烂的味道,又低头和一双不曾瞑目的狰狞暴突双眼对视几秒后,终于和几个同伴撕心裂肺地惨叫出声。
他疯狂将那头颅抛出,几人顿时作鸟兽散,向后疯跑而去。
周围早有准备的金吾卫反应很快,在半空中便将那头颅收入证物箱中,免受到半分破坏。
至于那吓破了胆的几个少年,哪里还有神魂在身,不过拔起无力的腿跌跌撞撞跑了几步,便各自绊住猛栽倒下,哆哆嗦嗦地抱着头说起了求饶的疯话。
这一下前车之鉴,立刻让所有起哄反对谩骂强闯的人安静如鸡。
谢逐临环视了一圈乖巧的群鸡,面不改色丢了斧头,回身向御驾淡淡道:“圣上,今日游街的神像,已被贼人掉包。”
“其中蹊跷,恐涉命案。臣自请圣上,恩准由衙察院接下此案。”
眼见着众人的脑袋齐齐跟着他的话儿扭过来,御驾上正嫌弃捏着鼻子的楚询赶紧放下手,正襟危坐地咳了咳道,正要应允:“朕――”
“圣上。”
在方才变故中躲避一身干净的傅重礼,此时却忽然从花车后面转出来,微笑着拱手打断。
“谢大人明日就将送归善公主出使西芜,这一去便是数月。此案关乎金乌神像,兹事体大。恐怕衙察院群龙无首,要侦办此案,力不从心呢。”
“不如臣自请领大理寺,从旁协理调查此案,也能尽快将其查个水落石出,定不负圣上之信任。”
谢逐临眸光一冷,正要开口,前面御驾上的楚询却立刻坐直了,抢先一步道:“准!朕准了!”
“多谢圣上。”
傅重礼颔首礼过,笑意更深地侧脸望向花车上的青年,“谢大人放心,待大人出使西芜,臣一定会好生照拂衙察院,等候大人归来。”
谢逐临仿佛没看见车下的人,只高高立在花车上,冰冷的目光如锋利的冰刀一般,往御辇上的人寸寸划过。
楚询也假装没感受到身上如同实质的冰冷视线,在心里不服气地吹了两声口哨,心安理得地窝进御辇里头去了。
摸了摸被晃荡的旒冕打的有些小疼的脸,楚询瘪了瘪嘴。
到底谁才是皇帝啊!
现在谢逐临一心就只想着他身边那个小丫头片子,又是从他这里敲诈金银财宝赏赐的,又是变着法从他这里敲些身份体面的,郡君灯女各种好听的名头都巴巴地往人家身上堆,生怕自己离开京都之后,那丫头片子因为身份被旁人给这什么委屈。
再看看他这个堂堂大夏最尊贵的皇帝!
明明他可是那个姓谢的白眼狼的金主诶,每次都是被掏的分毫不剩,还得不到个好脸色,这像话吗!
谢逐临盯着御辇,冷冷从牙齿缝中抛出几个字:“圣上决策,实在英明。”
察觉到外面越发冷到冰窖的氛压,楚询下意识小小缩了缩,又默默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膛。
朕又没错!朕是天子!天子做什么都都是对的!
朕就要让你心爱的丫头片子,趁你出差和别的男人混到一起!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不给朕好脸色!
而这边仍然沉浸在这一惊骇变故中的众人,哪里能察觉到两人之间隐秘的暗流。
一段死寂的反应之后,众人渐渐定睛看清了眼前的行事。登时,R不安的尖叫和奔逃吵闹声混作一团。
只见那坠落到少年怀中,又被金吾卫在半空中劫去的,哪里是什么神像肉身!
分明就是一个从破裂神像其中滚落出来,血肉翻烂的腥臭人头!
再看这满地红中透黑秽气冲鼻的血,其中散落的金色神像残骸中,竟还间杂着许多尸体的碎肢!
譬如光秃秃一个人彘般的上胸膛、半截胳膊、扭曲的小臂,其上耷拉的变形手指仍然清晰可见。
一时之间,腐烂的尸臭冲破圣洁的檀香,叫许多人忍不住泛起了恶心,干呕起来。
花车上的平安近距离目睹了神像破烂,更是心神俱震,缓了半响才颤颤地扶着栏杆站起来。
她望向那神像被劈开后立见的中空内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惊呼道:“这果然并非原本的神明之像!这尊不过是以寻常木头仿制,在外头刷上金粉,以假乱真罢了!”
真正的金乌神像,是为金桐塑造,重达千斤。其中沉实厚重,哪里会留有藏尸之处!
任阮亦凝神望着地上四散的碎肢,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
见金吾卫们正在小心翼翼地将其一一从残骸中挑出,放置到证物箱中,她又望了望被劈去一半,还剩下半截身子立在花车之上的神像,忽然灵光一闪。
她忙又上前,踮起脚探看。
如今被劈砍掉一半的神像只剩了肚腹一下,勉强与她的眉眼平齐。是以她很轻易便能瞧见其中的情状。
只见那神像的中空以下,却只中空了小小一节,却不能一直望到外部形状的尽头。
少女蹙了蹙眉,又蹲下身子,在神像的腿部轻轻叩了几声,凝神听过。
“这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同样听出了少女叩声中奇怪中空感,谢逐临目色一动,本在花车下首候命的吾六立刻翻身上来,拾起旁边的斧头,从神像肚腹处开始谨慎地敲打挖凿起来。
不过片刻,阵阵“咚咚”声后只听得“E啦”“咔咔”几声,神像中间的木板被小心劈碎,又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道扑面而来。
原来那下头所谓的封实,不过是一层隔开的木板,再往下走,竟还藏有更多的残碎肢体!
眼见着金吾卫们将那神像下面新挖出来的残肢捞出,两条黑红血痂的大腿,两截被弯曲成弧形的畸变小腿,上面的脚趾已然没了指甲,腐肉模糊。
任阮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再结合起之前谢逐临那一劈砍,那些残肢从神像中滚落出来的方位,无论是头颅、胳膊、小臂,上胸,竟然似乎……俱是放置在神像所相应的肢体部位之中!
也就是说,在方才那盛大热闹的典礼中,提灯喜气洋洋立在花车上的自己,身后哪里是什么被悲悯众生的神像!
那金光闪闪的神像手脚内里,皆被惨死之尸块充斥。而神像高贵圣洁的头部之中,还有一个死不瞑目的腐烂头颅,正在后面幽幽地盯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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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去见
◎她要见的,不是她的情郎◎
毛骨悚然间, 任阮只觉得这满地的脏污血腥忽然冲熏满散开来,惚然一片。
今日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被漫天的沉沉乌云笼抑住。她闭了闭眼缓了缓,再睁开时, 却仿佛间瞧见那诡异可怖的猩红血气非但没消失,反而从佛像残骸边腾空而起, 猛然冲向皇城, 浓重的血雾在整个京都上空轰然炸裂。
她晃了晃身子, 有些昏沉地退了一步。
没有撞上冰冷又挂满灯烛的栏杆,而是落入了熟悉的怀里。
清冽微凉的雪松竹香,让混沌的脑海稍稍清醒。
她忽然后知后觉手中的沉甸, 低头一看, 才发现那花形圣灯长长的白玉灯柄,还被自己死死地攥在左掌心里。
迎风都只稳稳跃动的灼灼灯苗, 忽然“噼啪”一声响,爆出一朵诡异的灯花。
-
今年的神像游街之行,到此便只能仓促结束了。
现场收集的尸块,花车,连带着洒落各处的神像残骸等等,俱被送往了衙察院。
众侍卫费力九牛二虎之力, 总算是将长街中哭天抢地的百姓们驱散。至于那些锦席上的世家贵戚, 则早早避着晦气,皆匆忙散去了。
任阮随着谢逐临的马车, 一起去了衙察院。
今日游街行虽然中殂,好在此前的郡君授印等等加封仪式已毕,她如今也已算是名正言顺的郡君了, 到底不用重新再受一遭罪。
在衙察院的厢房里匆匆将繁复的礼服和头饰换下, 又沐浴净身上沾染的腥气, 任阮换了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裙,又随手拿簪子绾了头发,便忙忙赶往仵作司来。
此时已近黄昏,薄暮冥冥,西沉日色在天边晕出一片灿烂的橘光。
吾十二带着几个仵作卫,正在其中忙得脚不沾地。
仵作司前的小阶上蹲着百无聊赖的吾十九,见到她,瞪大了眼睛起身招呼道:“任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瞧瞧那尸块鉴定得如何了。”任阮往里面探头,问道,“怎么样,那尸体的头颅经过检查整理了么,可有修复重绘的可能性?”
“送来也才半个时辰不到,姐姐你也太心急了。”吾十九摆手,忽而又捂了嘴,故意打趣她道,“不对,任姑娘现下是郡君了,我哪里还能再叫任姐姐!”
他赶紧把懒散的身子挺直,夸张地拱手翘屁股弯腰,给她行礼:“o郡君,失敬失敬啊!”
任阮被他逗笑,抄手便垂了一个暴栗:“好啊十九,什么郡君,你倒拿这些虚名来取笑我!”
吾十九揉着脑袋起身,笑嘻嘻道:“总归也是个郡君,现下我也有皇室中人罩着了,日后在京都报上咱们郡君的名头,岂不是能横着走!”
“你呀!”她好笑地戳戳他尚带婴儿肥的脸蛋,转步往仵作司去,“我先去瞧瞧那尸体的进展,晚点再来收拾你。”
眼见她踏上小阶,玩闹的吾十九总算想起正事,赶紧跨了一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诶诶诶等等,不是,任姑娘,这边尸检报告都还没出来呢。”
“不忙,咱先不忙哈。”
“任姐姐你放心啦,咱们衙察院的仵作那都是顶尖儿的。等他们把初步的尸检都完成好,咱们再去瞅瞅能不能画像,也事半功倍不是?”
他叨叨地把她往回推:“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跑这来了,大人明天凌晨就要启程往西芜去了,你们也不知道抓紧时间!”
正被推得一脸莫名的任阮听见,微微一怔:“凌晨就动身了?”
分别的时候,竟来的这样早么?
“可不是嘛。”
吾十九一脸痛心,“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任姐姐你还在这里到处操心。你瞅瞅,你这打扮得什么样子,平安姑娘穿得都比你鲜艳些。大人这一躺西芜,怎么都得去个一月二月的,临行前最后一面,任姐姐你也不上上心?”
任阮被他一顿叨叨得有点懵,低头看了看自己从任院带来的素色棉裙:“这不是挺好的么?”
“好什么好什么!”吾十九一径儿将她推远了仵作司,塞进她来时的小厢房里,凶巴巴地关门,“快换衣裳,今夜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小爷才愿意勉为其难地给你再充当一回车夫哦。”
门被“哐”得一声合上,任阮眨了眨眼。
“姑娘回来了。”
屋内正整理她之前换下来礼服的平安不甚意外地招呼她,手里还在理着那珠串繁杂的冠冕,抽空指了指屋中摆在桌上的一个小衣箱,“方才十六大人送过来的,请姑娘更衣。”
“十六也来过?”
“就在姑娘走后没多久,十六大人便来寻您了,说是虽然明儿出使西芜的车队定在巳时,但不过寅时谢大人就要入宫向圣上述职,一直到临行前,只怕都不得抽身出来了。”
“十六大人还带谢大人的话儿。”平安转述道,“姑娘若是不忙,亥时之前,谢大人都在高楼等您。”
任阮有些意外地扬眉:“高楼里等我?”
她行至桌前,先开了衣箱。
只见那小箱里叠着一条丝绸襦裙,上面还放着一只雕花小长形盒子,再打开,是几支花样小巧精致的朱钗。
“不就是高楼里谈谈案子么,怎么还特特送了新衣裙首饰来。”
才沐浴更衣过的任阮不想麻烦,正待合上箱子径直去高楼寻人,平安赶紧伸手过来,将箱盖拦住了:“不就是扯个衣带,梳个发式的事儿,哪里麻烦!奴婢来服侍姑娘。”
她小心地将衣箱里的襦裙取出来,动作轻柔地抖了抖,绸泽的裙摆丝滑地倾荡而下,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昏黄霞光中粼粼泛波,流光溢彩。
“谢大人好周到的心思。”平安惊艳地举起裙子,“这样好的心意,姑娘何必辜负了。”
她又笑道:“谢大人这一出使便是几个月不见,难为这样忙碌的家国大事中,大人还能特特为姑娘留出心思。相识相知这样久,既然好容易还能有一场当面告别,姑娘自然也要重视才是。”
任阮步伐一顿,望着那跳跃在裙摆的碎金波光,晃了一晃神。
相识……亦也相知吗?
她与谢逐临之间,原来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彼此相知了么?
好像也是。
那些危险扑面而来之时总是将她及时搂过的有力手臂;那些她被威胁时总是如同天降的颀长身形;那些淹没在周遭无数恐惧嘈杂时唯独回首只望向她一人的冷淡眼睛;那些万众瞩目中只在隐晦袖下将她紧紧握住的温热掌心……
让人误会的亲密时刻,太多了。
可其实自从那晚两人在承泽堂爆发的那一回争吵之后,无论是后来一段时间的别扭冷战,还是后来高楼小院中言谈间她的失言,或者宫宴外偏僻小阁里他的言辞试探。
那么这些似是而非的模糊拉扯,到底都算什么呢?
它们掺杂在这些日子里,跌宕紧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案情起落中,这些莫名的暧昧,好像连她自己都蒙混过去了。
“姑娘想什么呢?”
平安为自家姑娘最后抹上一点嫣红的口脂,后退一步,欣赏着笑道,“谢大人果然会挑,姑娘穿这一身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