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出神的任阮眸光一动,慢慢地移动到铜镜上。
镜中的少女被万分期待的婢女精心打扮过。
薄施粉黛,娇嫩绯腮,花瓣朱唇,更衬得一双水眸汪汪含春,仿佛下一刻,便要趁着月上柳梢头,去见心心念念的情郎。
可只有任阮自己知道,这样仿佛春情懵懂的模样下,心头涌上的不是什么因两心相许而扑通的悸动,反而一层层翻涌上来的,是突然想明白什么的厌倦疲惫。
她要见的不是她的情郎。
如果不是没有忘记之前那些言语中一些拉扯细节里;那些说话间忽而转瞬即逝的一闷,空悬高楼的失落瞬间;如果不是现在被平安按在妆镜前,看着她很是小心地为自己挽起乌黑的鬓发,精心地比划着朱钗应该插在什么地方才好看时,发现自己空空心底,唯独剩下的一片平静。
她可能都要忘记了,他们之前,除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好看。”任阮定定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还是换回之前的布裙才好。”
平安正手脚麻利地将有些凌乱的裙摆一一抚平,闻言愣道:“姑娘说什么胡话呢。”
她连忙拉住任阮抓起要卸掉脂粉的帕子,“姑娘就算又和谢大人拌嘴了,怎么偏要拿奴婢可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成果撒气!”
任阮被她夺去帕子,无奈道:“没拌嘴。”
就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不过是一句口头上的邀约,寻常一场见面告别,何必这样盛装出席呢。
她没有生气,只是害怕过分的隆重里,好像自己会透露出更多没有真切回应的情绪来。
“姑娘和谢大人也不知怎么,分明两人彼此在意得很,总有时忽然莫名撞出些没头没尾的口角来。”平安不信,只收了帕子不肯还给她。
任阮笑了笑。
什么没头没尾的口角呢。
只不过因为有些情绪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头尾,却还有人偶然压不住侥幸的心,在飘荡的迷雾里面冲冲撞撞。
无从说起,所以也只能落得莫名。
屋里主仆二人一时无言,平安正警惕地将帕子揣进袖子中,忽然听得外头等得不耐烦吾十九挠门嚷嚷道:“好了嘛好了嘛,太阳都要下山啦!”
“再晚些时候,衙察院小膳房里的枣泥糕都要被抢光了!”
平安忙高声应道:“好了好了!”
然后不分由说就将任阮往门外推,“索性都已经打扮好了,姑娘只管放心去便是!”
任阮还没反应过来,边已经被她迫不及待推出门去。外面的吾十九立刻接收,又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不知什么时候停在门前的一辆马车里。
从小厢房到内里的高楼院,短短一段距离竟还用上了马车。
吾十九也不知是怕小膳房的糕点被抢光了,还是怕车上的少女反悔跑了,一手马鞭甩的飞快。
不过几息之间,任阮已经被推立到了高楼院前。
第121章 熟悉
◎臭猫。◎
整座让京都人闻之色变的衙察院其中, 最肃杀神秘的高楼,任阮已经不知道进出过多少回了,早就如入寻常无人之境。
然而这一回踏入, 心头却如同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似的,在胸腔扑通得很不平静。
明明今天的高楼小院, 才是真正的无人之境。
她从高楼的虚掩的正门推入, 空旷的间廊阒无人声。从前偶尔能撞见匆匆进出的第一部 卫也被不见踪影, 再往里去,静寥的小院只中央的一株凄零零的梧桐,树下她未画完的框卷架纸依旧散落未动。
任阮望着那梧桐萧索的枝头怔了怔神。
上一回留心在它身上, 还是那日落下的一叶枯黄, 被捻在谢逐临的指骨间。
他容色冷淡如冰,听她傻愣愣地口不择言, 说:“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
她垂下视线,忽然伸手摸了摸坠在裙面上莹润的金玉腰牌,想起从承泽堂回来之后,平安曾经很不解问自己的话儿。
“姑娘和谢大人,奴婢真真是看不懂。明眼人儿都瞧得出来这两个心意相通,偏生又总是你别扭来我置气去的, 到底是何苦!”
杜朝也曾半玩笑半认真地点她:“我看谢大人就是个冷葫芦, 但总归任姐你眼明心亮,又伶牙俐齿的啊!若是有哪里想不通, 直接问谢大人也就是了。”
“大人待任姐这般不同,难道姐姐还不懂大人的心意?”
他们说的对,又不对。
谢逐临待她, 的确是明晃晃逾越了寻常的不同。
任阮松开手中的腰牌。
可是心意, 究竟是什么心意呢?
她其实没忘记除夕宫宴那晚在小阁里的灼灼目光和压抑情愫,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那句质问:“你不是说,我们心意相通吗?”
此前种种的暧昧一直积攒压累到除夕那夜,在小小的偏阁里满满拥挤着仿佛呼之欲出。
她也没忘记初一那天他朝服也不及换便匆匆来任家小院向她贺新年,临走时欲言又止,冷冽目光里含了模糊的缱绻。
他要她来见他。
那样的氛围,和只差一句明言的对话,叫她那时几乎以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可是差了就是差了。
模棱两可就是模棱两可。
究竟是心意相通,还是逢场作戏情至兴起的随意逗弄,或者上位者为利用而若即若离的拿捏手段?
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办法如他们所说的直截了当。
这不是现代。
纵使明面上她似乎已经在京都如何风光,但她还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所站上的高台,其下不过只有一根不知坚固的柱子孤零支撑。
猜错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就如傅重礼所说的那样,看似花团锦簇,实则一星小小的火苗,就能轻易将她身下所有依仗全部焚烧殆尽。
任阮立在梧桐树下愁眉苦脸。
初一那日在任家小院里,他口中只能当面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从前无数次的在意关照,留心为她铺设好的安稳荣华,再加上今日特特送来的新衣首饰。
她并不真的是原主这种未开情智的小姑娘,自然知道平安的期待兴奋是为何。
可若今夜要说的话,其实是那一星要将自己所有依仗都烧毁的火花呢?
露出动心端倪的下属太容易有非分之想。哪怕一开始的逾越并非自己。
但上面的人永远不会错。也没有任何一个理智的上位者,不会将这样的隐患掐灭的摇篮里。
更何况漠然无情如谢逐临。
任阮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沉重的心自嘲地轻松起来。
行了。
以后不准她蹬鼻子上脸事小,要是为此克扣她工资和奖金,可比杀了她还难受啊。
任阮耷拉着脸扯了扯身上的缎光晶莹的裙摆。
这莫不是断头抚恤金。
她做着心理建设,一步一小挪,慢腾腾地往刑场去。
忽然,任阮余光里见着空荡无人的院落里有个方向,什么东西突然动了动,心下登时微惊。
她忙侧脸去看。
只见那高楼内门旁边从来都是空置着的长躺椅,那已然结了蛛网的扶柄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搭着一只苍老皱巴的手。
此时黄昏几乎已经完全阴沉在夜幕之下了,阴暗死寂的院落里,那突兀出现的手让人不由毛骨悚然。
躺椅慢慢地“吱呀”两声,缓缓坐起来一个双目布满白翳的老翁,眼神空洞地直勾勾望向她。
任阮认出椅上的人,有些迟疑道:“谢伯?”
记得之前吾十九不是说谢伯离开京都出任务去了么,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么。
也是,谢逐临出使西芜在即,此行任务艰巨危险,想来也需要谢伯高超的医术在身边保驾护航。
任阮想清楚其中其中关窍,也不害怕对方可怖的面容,反而上前了一步,笑道:“好久不见谢伯您了。”
“听我的丫鬟说,您之前为着小蛮的病情来过许多次,实在不胜感激,却还不曾寻着机会当面向您道谢。”
她福了一福身,还不待正式说些道谢的话儿,再顺便问问小蛮病情的细节,那躺椅上的人已经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谢伯声音沙哑:“大人在长梯上等你。”
言罢,便阖上了双眼,显然不欲再多言。
任阮被迫噎住,只得将话儿咽下。
眼见位置已经被指的这般清晰明了,再打转儿拖延时间也说不过去了。她索性心一横,也不寸寸挪腾了,直接大步流星地就往小院中央的盘旋而上的雕花楼梯而去。
长痛不如短痛,博一把。
转过盘旋长梯前的玉栏,任阮下意识第一眼,就先往地上熟悉的位置扫去。
稀奇的是,当初她栽落下去那个方方正正的,被谢逐临晾在这里风吹雨打许久的凄凉洞口,这会儿居然被填补上了。
她颇为惊异地多看了两眼,还是先压下好奇,抬头往上头瞧了瞧。
高楼里没有点灯,盘旋着渐渐缩小的轮廓消失在漆黑之中。寒冷的冬风呼啸而过,在其中撞出呜咽的渗人声音。
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挺像。
包括她如今立在这里的忐忑心境。
任阮深呼了一口气,试探地扬着脸唤了一声:“谢大人?”
反复的回声立刻混入风声里到处撞荡:“谢大人――大人――人――”
一直到回声消失,楼上也没有传来一声应答。
任阮仰着脖子环视了一圈,也没见到盘旋楼梯上每一层环形相连的屋间里,有哪一处亮了灯火。
怎么也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啊。
她盯着楼上漆黑的一团半响,还是决定不轻易自己贸然上去。
衙察院本来就处处都是禁地,更别说是高楼。第一回 来自己就不小心胡乱踩出个大篓子,就算现下不同往日,到底还是谨慎些好。不然万一谢逐临今日真是想拿她开刀,岂不是直把新由头往人家手上送?
还有,明明一个个都说约好了时间,约好了地点。怎么偏偏又不见人影?
莫非,这其实是他在离开京都前不放心,要给自己一个考验?
黑暗中的任阮顿时一阵头脑风暴。
好,只要不是金大腿要跑就行!不就是边界感考验吗!今天就是杜朝和吾十九那俩死对头女装在楼上抱着亲嘴!她任阮!也绝对不会踏上这长梯一步!
她一边信誓旦旦地捏拳,一边步伐坚定地向后退了两步。
谁知,第二步的脚尖才堪堪触底,忽然一阵猝不及防的踩空感,脚下传开遽然的碎裂声,叫任阮背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连忙张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又拼命调整身型想要保持住平衡直立跑开。
可一切来得太快了。
熟悉的位置,被熟悉的强烈失重感包围着坠下去的一瞬间,少女生无可恋的双眼正好和洞口栏杆低处的张牙舞爪,仿佛在嘲笑她同一个地方都连栽两次跟头的驺吾浮雕对上视线。
臭猫。
半空中,还在想着那张一瞬而过虎脸的任阮在心里咬牙切齿。
还好意思瞪我呢!你也不看看你这小气鬼大人,连修个小小的洞口都要偷工减料!还来见他来见他,现在好了,以后直接想见面,直接对地祭酒,也省了这捉迷藏的功夫!
任阮听着耳边嗖嗖的风声,在心里从驺吾到谢逐临,通通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从上次她跌坏了下头的画卷之后,这密室好像就被清空闲置了。
记得蛮久之前,有一回吾十七从下面上来时,里头已是空荡荡只剩一片大理石地面了。
看来这回再没有什么画框画卷能给她缓冲。
很好,自己马上就要优雅地炸裂在大理石上了。
任阮咬牙切齿地闭上双眼。
但当呼啸风声停止的时候,想象中的冰冷和剧痛并没有到来。
她跌入了一个更熟悉的温热怀抱里。
还有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清冽雪竹香气,幽幽浅浅地将她包裹起来。
尚未睁开眼,她已失声叫道:“谢逐临!”
“我在。”头顶传来那人低沉的声音,冷淡的音色里带了罕见的笑意,“任姑娘实在,莽撞如初啊。”
他是在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时运了轻功接她,落地时轻巧稳当,仿佛方才一场危险至极的高坠从未发生过。
任阮试探性睁开一只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熟悉的锋利下颌线。
“还是这样冒冒失失,单纯易欺。”他淡淡的叹息里透出无奈,“任阮,你叫我怎么放心将你留在京都。”
听出他语调里并非此前自己所设想的兴师问罪,任阮心中稍稍放下些许,被突如其来坠落吓到停滞住的思维,也总算运转起来。
她本就抱着警惕慎重的心思来的,琢磨起他的话反应很快,登时如临大敌地将两只眼睛都睁得浑圆:“谢逐临,你该不是故意的吧?”
那线条锋利的下颌微微一抽,仿佛在压抑笑意。
“任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西芜?”
第122章 我不想
◎可惜我想要的,远比现在更紧密。◎
“我才不去!”
看出他对她质问的默认, 任阮顿时没好气地别过脸,下意识连带一扭身,才发现自己的脚还在人臂弯外晃荡着呢。
被这样小孩似的打横抱着, 她自觉更是没面子,强烈要求:“谢逐临, 你快放我下来!”
本稳稳抱着少女的青年顿了一下, 才弯腰, 倾下一边臂弯。
任阮脚尖还没触底,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啧,还是自己踏踏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舒服。
她正绷着脸, 在心中默默感叹, 对面的人却低下头,半张脸落在密室里唯一一盏灯火落下的昏暗里。
谢逐临声音低沉:“为何不愿和我走?”
敏锐听出他依旧平淡声线里的沉郁, 任阮才松懈下的心又是一提。
她还没完全放下来来时的担忧,赶紧一个激灵立正站好,生怕刺激到他,立刻开始义正言辞地找借口:“西芜地处偏远又民风彪悍,民女身子骨弱,只怕人还没到地方呢, 就先折在路上了。”
“再说, 大人此行也并非当真为着一件和亲。”任阮柔弱地咳了咳,“民女身无武艺, 这纤纤细手只提得动一支画笔,只恐拖了大人的后腿。”
“再者,民女留在京都之中, 也能为协助大人打理好衙察院, 让大人没有后顾之忧, 岂不更好?”
谢逐临定定地看了满眼真诚的少女一会儿,一针见血:“你嫌路途苦长,又怕同我在一起性命不保。”
被戳中大半心思的任阮险些没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