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一人。而且各处的墙头啊角落什么的我也探查过了,并没有什么闯入的痕迹。”吾十九摇头,“还有里间,我也进去看过一趟,似乎也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杜朝奇了:“大夏宫中旧例,便是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向来也是能留有一个贴身宫女伺候着的。这位怎么混得这么惨,难怪被人吊在井里。”
任阮扬起黛眉,提醒他:“我记得你可和我说过,归善公主孝心可嘉,常来探望生母范氏。”
“是啊。”说起归善,杜朝有些感慨,“只是现下归善公主又离京去了西芜。要不是咱们查案想起她,她岂不是要在此处自生自灭了。”
“杜大少爷,你要不要动动脑子。你瞅瞅那女人现在的样子,一看就是被吊在井中有些时候了。”
吾十九抱着手臂,“归善公主和亲之前曾往冷宫跪别生母,这样的良孝佳话这几日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呢。
“你猜猜,为何咱们来的时候,她就成了这副模样?”
杜朝愣了愣,脑子虽还未细思,却已经感受到了极恐的情绪顺着背脊爬了上来。
“被人吊在井里?”任阮冷笑了一声,看向那木桶,“说不定,她是自己爬进去的呢?”
随着少女的话一字一句地落入众人耳朵里,那木桶中的女人倏地抬起头来。
抬头的猛力将她湿乱的头发甩开大半,露出脖子上环着一圈弯弯扭扭的血痕。
任阮目光停留了一瞬。
那脖颈上血色的如同缝补过的线疤,让范答应看起来像是个曾被扯断脖子的丑陋木偶。
等等,断首?
这个联想让她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而这边的范答应,布满血丝的凸突眼球正缓慢地转动,浑浊的目光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一扫视过去,最后死死地盯住了中间还在发怔的任阮,浊目中癫狂翻涌的晦戾让人毛骨悚然。
忽地,她如同死尸般无力垂落的手在桶沿上猛一撑,溅起其中腥臭发黄的水,起身就要索命的厉鬼般扑将出来。
吓得傻在原地的杜朝还没叫出声,忽然从后面突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扬起手直跳起来,在半空中将握住的什么东西用力扎进了女人脖颈之中。
那女人凶猛的动作一顿,晃了晃,轰然向下一倒。
才英勇扎完人的吾九九“哇呜”一声,赶紧手忙脚乱地丢了手里的长针,小心翼翼地扶接倒下的女人,将她慢慢地平摊在地上。
杜朝目瞪口呆:“这、这是?”
任阮一边面不改色带上手衣,一边回答:“麻沸散,能让她暂时失去意识。”
在三人尚震惊的目光中,她平静地蹲下身去,再无妨碍地拨开了粘在女人脸上的湿发。
仰面躺倒在地的女人闭着眼,整张脸终于一览无余。
她凹陷的面颊上沾染了许多秽物,紧闭的凸出眼皮上褶皱深深。
终于也冷静下来的平安跟着自家姑娘蹲下身去,重新细细观察起来,很快发现了不对劲:“等等,这样看来好像又不对了……这个人似乎和那个御花园东南旧墙外宫室中的女子,并不是同一个人啊……”
“自然不是。”任阮低头看着吾九九翻来覆去的检查,“我们那日看到那个从宫室中挣脱出来的女子,年岁没有这么大。”
忙碌的吾九九也抽空抬头道:“没错,这位姑娘……嗯,可能已经不能称之为姑娘了。”
“她大约在三十到三十五左右,曾经有过生育。”
吾九九匆匆说了几句,又皱着眉头去仔细感受着脉搏了。
平安恍然:“没错,当初我在御花园附近撞见的那位,虽然神态癫乱,却也能瞧出来,是个颇为年轻的女子。”
“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吾十二的尸检报告写得清清楚楚,神像分尸案死者的年龄,是十七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杜朝思索道,“看来那位旧墙宫室里的疯女子,就是分尸案死者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任阮颔首:“那么现在也差不多能确定,这井中的女人,是那位范答应没错了。”
她看向旁边低头久了活动着脖颈的吾十九:“这范答应,我们须得一同带回衙察院,好好审问一番。”
“她都疯了,恐怕不好审问。”吾十九恹恹道,“况且她是先帝的妃嫔,又身在我们本不该闯进的冷宫之中,哪里是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任阮:“这个简单,你即刻去御前,就说咱们路过冷宫时候听到呼救声,闯进来将被人吊在井中的范答应救下了。事关宫中安全,圣上想必会准予我们将范答应带回衙察院中配合问话。”
这一举多得,既能够将他们闯入冷宫合理化,又能为之后在此的搜查做下铺垫,且还能光明正大带走这位和案情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
吾十九想想也有理,便点点头,从门处掠出去了。
一旁的杜朝也拍手称妙,又有些疑惑:“不过任姐,你方才为什么说,这范答应可能是自己爬进井中木桶里去的啊?”
虽然说在辘轳上打一个绳结,再自己坐进木桶中入井的操作不是不可行啦。
但谁没事去遭这个罪啊。便是疯子,也知道趋利避害,寻着舒服的地儿窝着不是?
任阮摇摇头,指了指范答应的手:“她手掌上有许多残存的苔藓擦痕,指甲虽沾染了一些,却干净许多。”
杜朝和平安忙凑上来看,果然见那范答应长到弯曲的指甲虽然泛黄脏污,却没有什么磨损,只边缘蹭上了一些黑黑绿绿的藓屑。
“若是被旁人推入井中,她势必会剧烈挣扎。哪怕入井时候她并无意识,而后清醒,就算是疯子也知道冷饿,她肯定也会想尽办法出井。”
任阮:“但她的指甲告诉我们,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且范答应身上的其他地方,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挣扎打斗的痕迹。
“至于她手掌上明显的剐蹭痕迹。”任阮推测,“我想应当是下井时,她用手撑着井壁缓冲,一点点将自己放下去才造成的。”
平安听着,神色渐渐复杂。
她迟疑道:“姑娘说得很有道理。可若真是这样,我怎么觉得……她竟不像是个真正的疯子。”
真正没有了正常神智的疯子,还知道用手撑着井壁,让坐着的木桶慢慢腾挪,一直到绳子长度的尽头么?
任阮嘴角的冷笑还没完全散去:“你们可知道,她所唱的那支曲子是什么?”
“她反反复复好像就在唱着几句词。”杜朝茫然摇头,“可我留心去听了好久,却连一个音都不能清楚地抓个明白。”
他杜朝混迹京都雅乐贵公子圈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戏曲乐歌没听过?
这等语调诡异的曲儿,他却丝毫没个头绪。等等,但若是一定要细细探究,他倒也觉得这小曲儿有几分遥远的耳熟……倒像是……
任阮:“那是南疆语。”
“对!”杜朝仿佛一下子被拨开迷雾,狂点头道,“没错!这个感觉,就和我多年前在钱塘,随着父亲在贾家那里听得做南疆巫蛊之术时候的奏乐,很是相像!”
“又是南疆语,又是和水有关的井。”任阮冷下脸,“看来这范答应,也和南疆关系匪浅啊。”
“我还记着,范答应原先不是贾氏身边的洗脚婢嘛,但却本不是宫中的,而是从贾家一起陪嫁过来,带进宫里的。”杜朝一拍大腿,“所以宫里都说,之后范答应怀了龙胎,贾氏才格外生气,下手那般狠心,也是为着觉得范答应背叛了自己和贾家。”
“从贾府中带出来的陪嫁?”任阮心中沉沉。
贾府现在在她心中,已然和一个南疆窝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郡君。”
一直沉默着在验尸的吾九九终于出了声,他放下范答应的手腕,表情很是古怪,“这位范答应,好像已经死了。”
“什么?”杜朝顿时大惊失色,“不是吧,难道你刚刚那一下子扎得太狠,居然把人直接扎走了?”
“不是我!”吾九九赶紧解释,“我方才不是说,这位范答应的脉搏很是奇怪么?”
“那是因为,她的脉搏与旁人不同,时而有,时而又没有的。”吾九九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那种一阵一阵的,每到我以为她要死了的时候,她的脉搏忽然又开始跳了。”
“她的呼吸虽然极细极浅,但比起这脉搏来说,倒还算是正常,至少一直是有的。”
吾九九皱着眉:“还有,她的体温极低。我原以为是在井水下待久了,又穿的薄造成的。”
“可是再转念一想,按照她现在的状况来说,至少是在这井下待了一天一夜了,若是寻常人,早就死了。可她居然还能经受得住我那一针头。”
杜朝张着嘴:“对,你刚才还给人扎了一针。她现在这个情况,不会死吧?”
这范答应看起来,怎么都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啊。
“恰恰相反,就在你们方才说话的时候,我还给她补了一针。”吾九九表情奇怪地摇头,“你们敢信,都这样了,她刚刚居然还抽搐着几乎要醒过来了。”
“她简直不像是个活人。”吾九九白着脸,绞尽脑汁形容,“简直就像是……行尸走肉!”
没错,就是行尸走肉!
一个脉搏能够长时间停跳,又周期性恢复的人,一个冬日能在寒冷臭井中不进食活过至少一天一夜,挨下一针麻沸散还能起来挣扎的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任阮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吾九九的描述,让她联想到了一个这个时代或许没有的东西。
月亮潮汐。
她猛然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先将她带走。”
――
从御书房打过一转的吾十九回来得还算快,进冷宫时,身边还跟了好几个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准备来一同抬人。
据他所说,楚询那时候正忙着,听闻是o郡君派来的吾十九,又只是要带出一个在冷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范答应,大手一挥,让她自己看着办。
任阮将些细节嘱咐过那些驻守在承泽堂的金吾卫,便随着抬了范答应的众人,上了马车,准备出宫。
今日在御花园东南旧墙处的宫室和冷宫耽搁太久,看来太液池只能明日再来了。
眼见着那抬着范答应的担架,就要踏出最后一道皇城门时,身后却忽然急匆匆的“NN”马蹄声。
马上传来传来几个太监厉声的斥责:“站住!落城门!不许放这一行人出皇城!”
那太监似乎职称颇高,几个守城门的侍卫听了,当真开始推关起城门来。
“大胆!”吾十九横眉立目,亮出金晃晃的腰牌,“金吾卫办案,谁敢阻拦!”
腰牌上笔势锋锐的“衙察院”三个字,立刻将正关城门的侍卫震慑住了。
一时之间这城门,关也不是,开也不是,僵持住了。
这时后面纵马追来的几个太监赶到,下马规规矩矩地问过好,才郑重道:“太后娘娘突发急症,御医查过,乃是有人擅自动了旧年冲撞过娘娘的灾星,才致使娘娘遭此横祸。”
马车中的任阮和平安面面相觑,杜朝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桩前事来。
原来当初这范答应被打入冷宫之前,贾氏当年无端发了急病,如何也治不好。
有南方来的高人看过,说是宫中有灾星冲撞,又行了诅咒,才困住了皇贵妃。经过占卜测算,原来这灾星就是范答应。紧接着,侍卫又在其房间里搜到了几个巫蛊娃娃。
人证物证俱在,本该处死。先帝念及其诞育了公主,才免去死罪,只打入冷宫。
如今太后显然是不想让他们带走范答应,才故技重施,又整了这么一出来。
任阮冷冷地笑:“南方来的高人?”
恐怕就是他们贾家所暗通的南疆巫人罢!
平安担忧道:“姑娘,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若是执意要将范答应此时带出去,太后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甚至可能波及到整个衙察院。
任阮权衡半响,终究还是掀了帘轻声止住要争论的吾十九。
“先将范答应,好生送回去。”
第131章 烟雾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有些低气压, 连一向闹腾的吾十九也耷拉着脑袋。
好容易在宫中发现了这么一个关键人物,却又被人半途截胡走了,的确让人沮丧。
任阮心中也有些郁闷。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小院本想回到高楼顶层的房间歇息片刻, 却在路过那地下密室的洞口时,忍不住驻了足。
任阮想起十五的那个夜晚, 疲惫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滚烫的情绪。
她犹豫了一下, 转脚进了地下室。
出乎意料的是, 才一踏进地下室,任阮被其中的弥漫的淡淡烟雾呛得咳了好几声。
好生奇怪,杜朝不是说这取自北海稀鲸的灯油, 最是幽香无烟的吗。
她在鼻尖挥了挥, 不由得朝那中央的圣灯望去。
只见那本应该在这无风室内安安稳稳的火苗,此刻却不甚安分, 不断在半开放式的圣灯里活跃跳动着,舔舐着旁边精致的花形玉瓣。
任阮心中一惊,连忙回身走到墙边检查那些挂着的画像。
要知道,这画像最是忌讳近明火的,火焰的高温热浪和烟雾,都很容易对画像造成损坏。
而谢逐临之所以将这盏圣灯放置在这里照明, 为的就是那北海稀鲸所出灯油燃烧时候的无烟和稳定, 且其能燃烧很长的时间,也避免了普通灯油的损害和频繁更换。
这下倒好, 这北海稀鲸所出的圣油莫不是已经过期?
原本的好处是一点都不见了,竟还比不过些名贵的寻常灯油。
任阮捂着鼻子将画像一一检查过,直到确认暂时都还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 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些画像多多少少, 还是受到了些烟熏火燎的影响。
任阮顿时心疼坏了, 打算将画像先带到高楼上边去,好好再修复一番。
哪知她手正伸向最近的一幅,准备将之取下来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含着笑的清冽少年音:“郡君怎么在这里。”
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的人,几乎把任阮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回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咬着松针的吾十七,才拍了拍胸口:“十七!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吾十七抱歉地笑:“我身体不好,也只轻功还能多练习。这些年来走路,都习惯这样没个声响儿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大人临走前,将这地下密室完全封锁了。我方才从上面路过,却瞧见这里的梯门是开的,还吓了一跳。”
“郡君是如何进来的?”
“啊,我,我拿钥匙开的门啊。”
任阮下意识回答,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