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钥匙是在十五神像巡游那日,她临上花车前谢逐临派吾十九送来的锦囊里的。
但是,谢逐临走前将密室封锁,居然连吾十七都不曾留有钥匙么?
“原来是这样。”吾十七也有些意外,似乎是看出少女在想什么,笑道,“不止是我。”
“原来整个衙察院,还有郡君一个人唯独得了大人的允许,能够踏入此地呢。”
“这么一说,我可得赶紧退出去了。不然大人回来,那演武场的惩罚,我可没有吾十九受得住。”
吾十七嘴上说笑,脚却还不急着动。
他有些好奇地问:“郡君,我方才下来时,见你好像要去揭墙上的画像,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啊,没有什么大问题。”
任阮迅速思量了一下,“只是我不还剩着四幅画像没完成么,这会儿想下来找找灵感。”
“但是你看这里只一盏灯,昏暗得很,未免太伤眼睛。所以我想着,先将画像带上去看看。”
吾十七很理解地点点头,顺势走到墙边和少女并肩,仔细看起墙上的画像来。
“这些人应该对大人都很重要吧。”
任阮疑惑:“这些人不是衙察院的吗?十七你并不认识吗?”
“我虽排名十七,入院的时间却比十九还要晚些。”吾十七有些落寞地低头,“不过我的确听说过大人有一批视若珍宝的画像,那上面的人儿,好像很早就过世了。整个衙察院除了吾六,没人知道这背后的秘密。”
任阮叹了一口气,心中却总能感觉哪里不对劲。
谢逐临的父母,还有那衙察院首任的第一部 卫,牺牲在了那一场六子夺嫡之战上,这不应该是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难道说,这些人的死因背后,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样东西――六芒星刺青。
任阮摇了摇头,止住思绪。
“郡君似乎不是很适应这地下的环境。”吾十七看了她一眼,又瞥向那中央的花灯,忽然也咳了咳,“不如郡君先上去透透气罢,我将这些画像收拾好了,便给郡君送上来。”
“啊,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因着那可疑的圣灯,再加上整个衙察院谢逐临只给了自己钥匙,她并不想让这些画像离开自己的视线,哪怕一秒钟。
“这十几幅画卷呢,郡君一个姑娘,如何能搬得动?”吾十七无奈地笑,“再说,我虽身体比之其他第一部 卫孱弱了些,到底还是胜过寻常人的。”
“况且,我听闻大人单独给郡君的信似乎是到了,方才进高楼时,正撞着十九到处寻郡君呢。”
听得谢逐临那个狗总算记得给她写信了,任阮心中顿时一喜,恨不得现在就拔腿跑上去,看一看信件中的究竟。
好在激动之下,她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失了理智:“无妨,我特意叫了吾九九来高楼帮我,眼下应该是快到了。若是这时候再麻烦十七,岂不是叫那孩子失望。”
“是吗。”
吾十七有些失落。
任阮很笃定地点点头,接着便开始神色自若地将墙壁上的画卷一幅幅取下来,小心地顺着画轴卷起。
但其实她心底没有面上那么泰然自若。
路过此处前,她压根没想过要下来瞅一眼,哪里能够预卜先知,将吾九九给约来帮忙搬画卷。
不过好在她进高楼前,特意嘱咐过吾九九,整理完今天对范答应的检查结果后,把报告送到高楼来给她看一眼。
吾九九没进过几次高楼,必然不知道她住的房间,依他憨直的性子,便会在院子里四处呼唤着寻她。
果然,慢吞吞收到倒数第二个画卷时,头顶传来了吾九九清脆的呼唤:“郡君!郡君您在哪啊?”
几乎要被背后吾十七幽怨目光烧穿的任阮立刻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探头往楼梯处向上喊:“吾九九,我在这!快下来!”
随着轻快的“嗒嗒嗒”下楼声,吾九九一脸惊奇地出现在了底下密室:“郡君,这里好――”
“你小子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把我吩咐你来搬画卷的事儿给忘了!”
任阮赶紧打断他,先发制人,“来来来,你背这一堆,我抱这一堆。”
“可别说你背不动哦。”
任阮见吾九九迷茫地张大嘴,连忙背对着吾十七给他使眼色。
“我可是为了让你放下豪言壮语的这一番表现,连你十七大人的好意都回绝了啊。”
好在吾九九性子虽然憨厚,脑筋倒还算灵泛,很快将张大的嘴巴扬成了自然笑容:“噢噢噢,那是当然!郡君,十七大人,你们可不要小瞧我。”
他挽起袖子,一溜烟冲过来抱起任阮指的那一堆画卷,一溜烟儿又从楼梯上去了。
任阮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瞧见吾十七并无怀疑的表情,便知道是糊弄过去了,便更加自然地和他说笑了几句,也抱上剩下一堆画卷,往楼梯上走去。
上了院中的地面,看着弯腰锁门的少女,吾十七有些迟疑:“郡君之后,还会把这些画像放回地下吗?”
“啊?”
“大人既然一直将这些画像放置在这里,一定有大人自己的用意。十七只是不希望,因为大人离京,郡君便让大人的感情寄托流落在外面太久。”
任阮锁门的手顿了顿,理解地点点头:“我当然会。”
她抱着画卷起身,朝他微笑:“十七若是愿意,送这些画像回来的时候,我还想请你一同帮忙呢,不知道你可愿意?”
吾十七咬着的松针立刻随着扬起的嘴角微微一翘。
“荣幸之至。”
――
高楼房间。
吾九九盘腿坐在地板上,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整理的报告叙述完,抬眼一看,却发现听众正自顾自地望着手里的东西出神,便有些不满。
“郡君,您在听我说话吗?”
任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左耳进右耳出,忙将吾十九送来的信塞进被褥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报告放在我这里,我一会儿再仔细看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望着气鼓鼓出了门的吾九九,复杂心情里带了点儿歉意。
方才这小子倒是很机灵,没想到为了配合她,当真连谎都敢毫不犹豫,地对身为第一部 卫的吾十七扯了。
他竟不怕她存了什么坏心眼。
任阮联想吾九九这赤忱心思的来源,哑然失笑。她坐回床榻上,将方才塞进被褥里的东西又重新取出来。
这与其说是谢逐临给她信件,不如说一个包裹。方才吾十九在高楼里没寻找她,索性直接扛送到这里来了。
她方才在楼下碰着下来的吾十九,本还想拉着他多问几句,但吾十九这些天好似格外劳累。自今儿从宫中回来之后,他更是焉巴得完全打不起精神。
任阮只得放他去了。
但吾十九这段时间持续一副索然疲惫的状态,实在有些勾起了任阮的多想。
她在安排遣派调查任务时,也很考虑了各人的精力。何况吾十九身为第一部 卫,并无太多需要亲力亲为之事,真的会劳累至此么?
还是说,吾十九还在背后做着其他自己不知道的手脚?
任阮眉头紧蹙了半响,还是摇了摇头,先将这些疑心都抛出脑外。
没有证据之前,她真心不愿意这样过多地左右猜疑。
任阮重新将注意放回手中的包裹。
很精细的绸缎裹住方方正正的雕花木盒,上面“任阮亲启”四个字笔势冷峻,又带了一点温柔的收锋。
她开了木盒,却不见意料中的信纸。
放置在最上面的,一幅卷好的画轴。任阮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伸手将画卷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
窗外的月光顺着渐渐铺展开来的画卷一泻而下,将明眸皓齿,立在黛青色的琉璃瓦上的少女氤氲。
少女的乌云发鬓上垂下明润珍珠,转身回眸时荡起的裙摆上绸泽与月光一同交织粼粼,仿佛画画人笔墨中浸润的绵绵情意,一如十五那夜般的悸动惊鸿。
身后漆黑的夜幕里是满天绽放的绚烂烟花。
任阮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
难怪那日偏要叫她换了自己挑选的新衣去赴约。
画的还挺好。
没想到姓谢的这个狗,还挺深藏不露。
她含了笑将那画卷瞧了许久,余光才瞥见木盒下面,原来还有厚厚的一叠信。
除此之外,信与盒壁的小空隙里,还藏了一只白玉金粉竖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支精致修长的紫蒲笔,粗细适中的杆上雕花精妙细致,笔杆顶端还有只小邹吾张牙舞爪。
其下的狼毫笔尖更是油光水滑,叫她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
这支笔和十五那晚她发间的桃枝珍珠簪子一样,竟都是谢逐临亲手雕刻打造的。
没想到他素来握剑执笔,杀人与无形有形的手,还能有这样的温柔心思来做得这般精细的活计。
想到谢逐临那么高大矜贵一个人,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小的刀片,蹙眉冷脸在细细的桃木上小心翼翼地雕刻的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高贵优雅的仙鹤在泥地里精心挑采着野花,为了不出一丝差错而屏吸紧张到竖起根根漂亮白羽的炸毛样子。
可爱至极。
任阮忍俊不禁。
她小心地收好画卷和画笔,才重新坐下来,开始拆那些厚厚的信件。
前面的信里,写的是谢逐临离京后使团所遇见种种。
谢逐临的字里行间冷静客观,原来那些流民和土匪,没有坊间传闻的那般暴虐骇人,但处理起来也没有吾十九所言的那般轻松。
而这一路上,在流传回京都的那些冲突之外,还有更多大大小小的危机随时一触即发。
很显然,有人在阻挠谢逐临前往西芜。
当然其中还有更多虎视眈眈谢逐临许久的势力,迫不及待地想趁他离京,衙察院兵力分流之时,将他彻底铲除。
任阮捏着信件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谢逐临在信中轻描淡写地安慰她,使团中金吾卫环护森严,这些小小动荡,并不能近他分毫。
仵作司失窃一事,她第一时间就让吾十九传讯过去。
他对此也在信中肯定了她的做法。
“我将存疑的金吾卫全都带在身边,但我也不敢完全肯定留下的十七和十九中,就全然没有叛变者的可能。你做的很好,任阮。”
他在信中,将这些年来他在衙察院中针对第一部 卫情报交流和任务布置中,暗下交织穿插的许多陷阱全盘托出。
可惜那个叛徒实在谨慎,一直隐藏和找补得很好。
但到底,在这些层层叠叠的试探中,他露出了些许的马脚――这个叛徒在衙察院中,暂时还是孤身奋战。
尽管不排除他在底层金吾卫中发展下线的可能,但至少在第一部 卫里,背叛者暂时只有一人。
也就是说,现在留在衙察院的吾十七和吾十九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而眼下衙察院中仅剩的第一部 卫结构简单,加上任阮在两人之间建筑起的信息壁垒,正好能够在揪出其中背叛者的进程上迈出一大步。
如果背叛者在他们二人中间,那么就是最简单的判断正误。
如果两人都并非背叛者,那么也能够一次性从第一部 卫中排除掉两个可能性,大大缩小了寻找叛徒的范围。
任阮心潮澎湃过后,心中又不由得涌上一股难过来。
无论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吾十九,还是每日咬着松针清朗意气的吾十七。
哪一个她都不很想端起虚假的面具,用弯弯绕绕的假意去搪塞对方任何一颗纯粹的真心。
可是没有办法。
端着血刀的敌人就藏在身前的阴暗中蓄势待发,她分毫的恻怛,都可能会让更多的真心倾覆碎裂掉。
任阮心情沉重地拆开后面的信。
然而其中纸张刚滑落出来,泛黄纸张上的第一行墨字,就让她的目光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南疆刺青案。”
这不是信。
第132章 她是谁
◎这一次又怎样◎
京都又飘起了小雪。
小院树下的画架被吾九九和杜朝一起手忙脚乱地搬到了廊下。
任阮在吾十七撑起的伞下, 也抱着还没画完的纸卷匆匆往廊间避去。
吾九九帮她把画架和画箱重新整理好,抬头望了望半空中的点点白色。
“这雪下得可真够突然的,还好只和柳絮似的轻飘飘, 才没沾湿太多。”
“是啊。”
收伞的吾十七笑了笑,看向任阮, “还好郡君叫我将那密室里的画像放归回去得早, 不然现在下了雪, 可不好再转移了。”
当初任阮踩空的那个地下室洞口,上边是有高楼的盘旋长梯遮掩着的。
不过整个地下室原本有楼梯的真正入口,却是须得穿过半个院子, 从在对面的一处厢房后的小门进去。
那门, 也就是谢逐临唯一留给任阮的钥匙,所开之处。
正弯身拍着裙子上沾雪的任阮顿了顿手, 微笑起来:“是这个理儿。”
昨晚一口气看完谢逐临包裹中所有文书之后,她便一刻不歇地爬起来,将那从地下室转移过来的十五幅画像一一展开,熬着夜修复好了。
但那地下室的明显有问题的圣灯,加上一个暂时还不能全盘信任的吾十七,都让她不敢再轻易将这些宝贵的真画像送还回去。
于是任阮留了个心眼。
她将重绘这十五幅画像时候的草稿一一拣了张出来, 在未完成的部分上稍加修改, 便伪造出了另外十五幅画像。
谢逐临说过,衙察院自十一到十九的现任第一部 卫, 都是在六子夺嫡那场大战之后,为补充牺牲的空缺才正式封授入院的。
也就是说,吾十七和吾十九对这些画像上的人, 的确并不算太过熟悉。
不过平日里她在高楼小院里重绘修复画像时并未刻意回避, 所以虽然那些出入的第一部 卫并未围观, 大约也是有过印象的。
是以她便不能用完全不同的假画像替换上去,只能以细微上的改动和变笔搪塞。
再加上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想来纵使吾十七昨日在下面近距离看过画像,也难以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帮任阮又望风又添了一夜灯油的平安有点不解:“姑娘何苦做这样的麻烦事儿,若是不愿意这些画像在底下受烟熏火燎的,直接和十七十九大人说就是了。”
但她摇摇头,笔下依旧不停。
“这是一个试探。”
这边拍着裙子的任阮正想到平安,那边对面廊道里,这时便正好响起了平安的呼唤:“姑娘!姑娘!您快来瞧,小蛮姐姐能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