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九九笃定点头:“十之八九。”
……如此一来,又有人的身份要重新陷入谜团之中了。
任阮颦眉。
被忽略的傅重礼不急不恼地坐下,捻了平安呈上来的茶杯优雅摇晃了两下。
“郡君又确认了什么新的事情, 不妨说来, 让傅某也听一耳朵。”
她摆摆手:“私事而已。”
吾九九方才来报的,是范答应与死者的血缘鉴定结果。
经过好几次的验证, 确认范答应与死者,竟当真是亲生的母女关系。
难道说死者才是真正的归善公主?
还是当年范答应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历经复杂的玉芙公主案,任阮几乎要对“双生”这两个字ptsd了。
她烦躁地合上卷宗。
虽然事关死者,但她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告诉傅重礼的打算。
毕竟死者为范答应的亲生女儿,只是死者暗下里的一重身份罢了。
这一重牵扯到更多的, 主要是关乎南疆之事。
而在神像碎尸案中, 死者已经被大理寺查出了她生前在宫中曾经拥有过的名字――司南。
原来这位司南生来便有些驾驭虫兽的天赋,是以一直在皇家猎场中做着驯兽女。
大理寺查到她, 也是通过任阮提出的去岁盂兰盆节这个时间点。
盂兰盆节在每年的七月半。
七月半向来被认为是鬼门大开,百鬼降世,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
大夏崇尚光明的金乌神, 每年都会在此时举行盛大的祭祀, 祈祷金乌神的正阳之力能够驱散一切阴晦鬼气, 庇佑大夏辉煌灿烂。
司南就是在那场祭祀之后失踪的。
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御花园东南旧墙后的宫室似是闹鬼的细小流言,也是自那之后开始的。
自然,那闹鬼的传闻,不过是司南被囚禁在此挣扎出的动静,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夸大胡诹出来的。
太后贾氏则一边压盖着真相,一边便也借着这流言,让御花园东南旧墙那一块的巷道更是鲜少被踏足。
然而这些事实,落在知晓了部分内情的任阮耳朵里,便自动延伸出了更多埋藏在下面的细节。
南疆的巫蛊之术和驭兽虫之力,并非每一个南疆人都拥有,而皆是极为珍稀的天赋,且传女不传男。
司南身上的特殊功能,想来就是通过平庸的范答应,从她那位身为贾仲毅姬妾的南疆外婆身上传承下来的。
而大概正是因为司南被范答应狸猫换太子,送入了偏僻的皇家猎场,这位真正的公主才能够在大贾氏的眼皮子底下平安无事地长大,一直到去岁的盂兰盆节时,才暴露在太后面前,惨遭了残害。
不过司南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在盂兰盆节上暴露了自己呢?
任阮仍疑虑重重。
傅重礼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伸手将衙役从小书箱中拿出的大理寺卷宗翻开。
他继续道:“盂兰盆节之后,大概就是太后对司南长达数月的囚禁折磨。最后,派了宫中的太监,将司南杀害后分尸填进了假神像,掉包后用神像泣血这一出,在巡街之时掀起了大夏民众的恐慌。”
“但是那位杀害司南的太监骨头很硬。”
任阮打断他:“衙察院的地牢,竟都没有让他供出太后的指使。”
那慈禧宫的太监坚称:是因为对司南的美貌起了歹心,却被对方拒绝对食的请求,且又被羞辱了一番后,他恶从胆边生,索性直接绑架了司南。
为此他还收买几个嬷嬷,将司南困在御花园东南旧墙下的宫室里折磨□□。
而那些埋藏在宫室角落地下的珠宝瓷器,都是他从慈禧宫中偷来,打赏几个嬷嬷的。
后来因为将司南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乎要死了,他又正好看不惯o郡君对太后的跋扈无礼,才干脆借着被分尸的司南,打算在o郡君做灯女与神像游街时,给她扣上冲撞神像,有害大夏国运的罪名。
而那几个嬷嬷,也是在这一系列犯罪之后,自然而然被他灭的口。
说起这个,平安就义愤填膺。
慈禧宫一个小小的洒扫太监,哪里就能如此手眼通天了!
太后可真是,有一副驭人的好手段。
“没错,所以咱们的结案卷宗上,还是只能对太后一笔带过。”
傅重礼口吻里的可惜半真半假。
“好容易圣上松口让咱们放手去查,谁知道最后,还是咱们自己技不如人呢。”
任阮依然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凶手这不是已经成功查出,也捉拿归案了么。”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眼下这桩神像分尸案能不能真正将其背面的太后扯出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即使现在动手的真凶将线索咬死在了自己身上,太后的指使和参与总归是存在的。
现在的结案没办法将之披露出来,不代表之后不会。
楚询现在需要的,是一桩桩一件件与太后脱不了干系的暗线,慢慢地钩织成一张蛰伏的网络。
一直等到能够将“叛国”,这个足以一击致命的罪名浮出水面的时机到来,才能够彻底将这位叱咤政坛多年的狠毒女人纳入网中,再慢慢地借之瓦解破碎。
所以神像分尸案背后剩下的东西,就留给楚询去操心吧。
“不过傅大人这话好生奇怪。”
她话锋一转,“晋平王府向来与贾府交好,从前太后娘娘对着傅大人可也是宠信有加啊。怎么如今听着大人这些话里的意思,反倒很有些恩将仇报,很盼着太后娘娘快些倒台呢?”
傅重礼放了茶盏,神色一淡:“郡君的话,傅某承受不住。”
“晋平王府独忠于圣上,从不曾结党营私,与任何一家交好。”
他立起身,冷淡的眉目很快又恢复如玉的温润:“o郡君,既然此案你我已无异议,不如即刻进宫,于御前将此案正式了结?”
任阮抬头,扬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她亦亭亭起身,很礼貌地抬手向外:“傅大人,请。”
-----
事关大夏万民信仰的金乌神像藏尸案一结,从御书房述职回来的任阮尚未出宫,便听闻结案卷宗中的种种,就已经传遍了京都各处。
人们在对着金乌神忏悔,祈祷着金乌神继续庇佑的同时,也都在痛骂着那丧心病狂的慈禧宫太监,同情着遭受了此等无妄之灾的御兽女司南。
与此同时,从宫宴上曝光的玉芙公主和梦柯姑姑尸骨,到如今的神像分尸案,频频与这些罪恶联系着被提及的慈禧宫,也渐渐在众人心中留下了狐疑的影子。
而太后贾氏,这位慈禧宫的主人。
纵使她再使劲浑身解数,试图从这些血性罪恶的泥沼中将自己干净地摘出恚最终也难逃被这些阴暗的疑心所波及覆盖。
而她背后的靠山,钱塘贾家,也因此案再度遭到了楚询的诘难。
楚询借题发挥,终于开始正式地一点点收网。
听闻远在钱塘多年的睿王,已经被连下五道圣旨,责召回京。
马车路过喧嚣的闹市,任阮靠在窗框边。
听着外面真实的人声鼎沸,她才感觉自己沉重的神思终于皇宫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稍微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民间,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驾着马车的吾十九在外面吹口哨。
“诶任姐姐,这案子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咱们要不要去吃一顿好的啊?”
平安坐在旁边给任阮捏着酸涩肩膀,闻言眼睛一亮,也附和道:“十九大人说的是。姑娘劳累了这么些天,也是该好好让自己喘一口气了。”
“奴婢听闻,京都南街那边新开了一家饭馆,里头的苏州菜做的很是正宗,姑娘可要去尝尝?”
平安细心道,“正好还能将小蛮姐姐一并接出来,也呼吸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任阮听了也有几分意动。
她虽然并非原主那般,对苏州有着故乡的情感,到底小蛮也是苏州人。
好容易小蛮为着自己受的伤好了,若是能带她出来吃一吃正宗的家乡菜,想来也能叫她开心许多。
“如此也好。”任阮便笑着应了,“顺便将杜朝,还有吾九九也一并叫上吧,都热闹热闹。”
吾十九立刻外面欢呼一声,挥着马鞭调转了方向,兴冲冲地将马车往南街驶驰而去。
那家南街新开的饭馆名叫“江南好”,装修亦是水乡里白墙黛瓦的温婉风格。
其间生意颇好,丝竹悠悠,穿着长衫的客人们摇着扇子进进出出,倒不像是个饭馆,反如同个风雅的茶楼似的。
任阮要了一个包厢,由着吾十九他们闹腾着点了一大桌子菜,还呼了好几壶酒上来。
菜上得不算很快,但一道道瞧着都是色香俱全。
西湖醋鱼、银丝莼菜汤、龙井虾仁、糟卤鸡爪、荷叶粉蒸肉等等,光是漂亮的摆盘和飘荡的香气,就叫众人垂涎欲滴。
小蛮一见那熟悉的菜式,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待到抄起筷子夹过一点送进嘴里时,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就是这个味道,姑娘,这就是咱们小时候,在苏州的味道。”
见她喜极而泣,任阮也欣慰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既喜欢,咱们就常来。”
“等到谢逐临从西芜回来,你家姑娘我还要带你再回苏州去玩儿呢!”
任阮笑着许诺:“届时回了苏州,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将苏州一圈圈逛到腻味都行。到时候可别又哭着鼻子拉着我,说什么‘姑娘啊,人家好想念京都诶’。”
任阮故意捏着小蛮惯常说话的声调,挤眉弄眼地逗她。
小蛮一下子破涕为笑,红了脸低头:“姑娘取笑我。”
这一闹叫整桌的人都不由得乐了起来。
吾十九抓着酒杯拍桌,兴奋道:“什么,下江南!这不得带上我一起!听说苏州寒山寺的山坡上,春天时候的桃花开得老好看了,到了秋天,便成了漫山遍野坠在枝头的红透桃子。”
“苏州我倒是去过好几次。”
一同来的吾十七在旁边微笑,他不太能喝酒,只咬着松针撑着头,漫不经心地补充。
“那香喷喷的大桃子的确诱人,沉甸甸的,一个个又大又饱满,桃儿尖尖嫩红欲滴。咬一口,清甜丰盈汁水便在唇齿间炸开。”
这描述吾十九听了,哪里还受得了,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闹腾着现在就要去:“这样好的桃子,咱们可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了!”
“有你十九小爷在,那漫山遍野的桃子,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通通揣进兜里,全都运回京都,咱们分着吃个畅快!”
大家顿时笑闹成一团。
杜朝也高兴地涨红了脸:“好啊好啊,咱们一起去。苏州离钱塘不远,我还能一路去看看在钱塘的母亲。”
“我母亲心灵手巧,做的桃子糕可是一绝。”
吾十九闻言,更加来劲儿,哪里还记得之前和杜朝的种种看不对眼,立刻一把搂住杜朝的脖子,两人赤着脖子频碰酒杯,一个劲儿地称兄道弟。
厢房中热闹笑闹了许久,任阮也不由得高兴地随他们喝了几盏。
酒过三巡,任阮便有些禁不住,于是从厢房抽身出来,往外廊走去透透气。
她挑的这个厢房在顶楼的最边角,正好有一个探延出去的小栏台,藏在与隔壁包房的间隙当中。
任阮靠着小栏台吹风,拍了拍自己被酒精染红发烫的脸颊,总算从方才的欢声笑语中稍稍冷静下来几分。
神像分尸案的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也许也算是真正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开端。
这是谢逐临和楚询对那位操纵了一切的幕后真凶,在将踏入最重要的擒敌陷阱前,所布置下的最后一道防止挣脱的锁链。
任阮捂了捂胸口,感受到自己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即将到来的恶战,而加速的砰砰心跳。
而接下来她的战场,就将从那桩盘旋在衙察院上空多年的乌云――南疆刺青案,开始征伐了。
第135章 流言
◎你去京都打听打听,我的裙下之臣都有哪些?◎
倚着栏杆的任阮深呼吸了几口, 静静地等待着凌冽冬风将自己重新冷静地平抚下来,才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准备下去先结账。
然而才走出几步, 在靠近两厢房间隙的出口时,任阮忽然听得隔壁门开。
几个华冠丽服, 被丫鬟簇拥着的贵女正低声说着话, 从里面出来。
“蔡姑娘可瞧见了停在‘江南好’下面的那辆马车?”
其中一个粉裙贵女道:“我好像依稀看清楚上边挂的灯笼上写着的, 竟是个‘o’字么?”
旁边丫鬟附和道:“姑娘应是没看错。奴婢也留了心,那马车正是郡君的规制呢。”
“整个京都,除了那位o郡君, 哪里还有第二个郡君。”
那被称作蔡姑娘的黄裙贵女顿时掩住口鼻, 一副听闻了什么脏言污语的厌恶模样:“真是晦气,出来用个午膳, 竟和这么个不要脸皮的女人撞在了一家饭馆。”
“走走走,咱们可快些回去,别沾染了她身上的脏病!”
蔡姑娘忙不迭地拉了粉裙女子,加快脚步往楼下去,嚷嚷道,“这‘江南好’瞧着风雅, 背地里竟是什么人都放进来, 本姑娘是再也不敢来了!”
任阮脚步一顿,莫名其妙中又涌上些恼怒。
待她反应过来再加快步伐出来时, 那几个贵女早风风火火带着丫鬟下了楼,只余原地一阵混杂脂粉的浓烈香风。
正巧上来收拾的伙计路过,瞧见少女站在厢房门口出神, 便好心道:“这位姑娘, 可是迷了路么?”
任阮听他唤自己“姑娘”, 便知道这伙计并不认得自己的脸。
她便拉了那伙计问:“这位小兄弟,我才来京都,对这里都不甚熟悉。方才出来更衣路过,听见这厢房出来的客人在说什么,外头停了位郡君的马车。不知可是哪位皇家的贵女,也驾临这里吃饭了?”
她表现得激动好奇,很有一副不曾见过世面的外地人模样。
“悖∥乙膊蝗鲜妒裁绰沓档墓嬷疲不过听他们说,好像的确是有位郡君忽然来小店吃饭了。”
那伙计表情复杂:“只不过咱们大夏的郡君如今也就那一位。这位姑娘,您还是别打听的太多,恐污了耳朵。”
任阮心底一凛:“这位小兄弟的话儿我怎么听不明白,莫非这位郡君竟惹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吗?”
“那倒不是,人家如今在上头那是炙手可热呢!”
小伙计大约是见这“外地人”实在好奇,自己也起了好为人师似的八卦劲儿:“这位o郡君原本只是个商户的女儿,而且那商户还曾下过牢狱哩。谁知道有一天,‘啪’得一下,不止商户老爹完好无损地出来了,连这位商户女也飞上枝头成了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