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厅堂中间站着的那两人,许苑堇声音很轻:“娘。”
被叫到的人偷偷抬眼看付笙,比起女儿的这声「娘」,那里的态度才是她更为在意的东西。
付笙攥着许苑堇的手细细摩挲,温和开口对着下面两人道:“想必两位对于安瑗失忆的事已经略有耳闻了吧?”
两人面露痛惜之色,点头后想要说两句来装饰一下这种心情。
“所以还望两位说话时能体贴体贴安瑗的心情。”付笙懒得看他们演戏,直接把自己话说完。
“卑职遵命。”
许苑堇心情太混乱了,被许安瑗占据的那五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先前并不是很在意。但现在,她太迫切地想知道这五年间,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爹娘对付笙这唯命是从又诚惶诚恐的样子是为什么?
太多太多的问题挤在脑子里,可她最想知道的,是娘亲身上发生了什么。
第38章 别用她的名字喊我!
“娘。”许苑堇又喊了一声。
付笙拍了拍许苑堇的手后,起身离座,走向许良。“岳父大人,可否陪小婿出去走走。”
许良连忙躬身,“不敢不敢,王爷您请。”
总算只剩两个人了,许苑堇不再掩饰自己混乱的心绪,起身就朝许氏走去,“娘,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啊?”
许氏顺从搭上许苑堇的胳膊,与她一同坐下。
“就跟王妃您看到的一样。”许氏似乎并不愿意再回顾往事。
许苑堇皱眉,“我看到的什么?看到爹做了官,看到您当了正妻,看到你们对付辞修毕恭毕敬吗!”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离开这里吗?你不是说您对爹没感情了吗?”
许苑堇心情激动,又气又悲。
反观许氏,心情平静得可怕,对眼前这人跟对陌生人无异,“安瑗——”
“您喊我什么?”
“安瑗啊,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许苑堇猛地甩开许氏的手,“我的名字是许苑堇,我从来就没叫过什么许安瑗!”
所有人都将她认作许安瑗她可以接受,付笙逼迫她成为许安瑗她可以忍。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亲娘居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谁!
怀胎十月,血浓于水,许苑堇近乎苛责地要求许氏必须一眼看出她到底是谁。
因为,这是她溺于深海之中唯一的浮木了。
“安瑗,别任性!”许氏面不改色,声音却严厉了几分。
许苑堇满眼是泪,不可置信地盯着许氏,开口的话颤抖破碎:“我要是许安瑗,我会这样吗?”
她把心脏剖明放在许氏眼下,而那人只是漠然扔出一条手帕将其盖住。
“我如今的地位是安瑗帮我得来的,我夫君的官位是安瑗让齐王爷给的,那个心如蛇蝎的周姨娘是安瑗和齐王爷杀了的,你既然是我女儿,怎么不是安瑗。”
许苑堇泪成串成串地坠下,她试图从灼热的眼泪里看清许氏的模样,却无论如何努力,她只能看到那些晃眼的金银首饰,而看不清那张本该熟悉无比的脸。
“您怎么能这样!”许苑堇紧咬着下唇,但始终没能咽下所有委屈痛苦的呜咽声。
许氏看着许苑堇痛苦的样子,柔化了几分神情,装作慈母一般道:“安瑗,人都是会变的。”
“五年前你还小,天真不懂事,才觉得你我能离得开这里。但可喜的是你一夜之间长大了,知道权力地位才能让人高枕无忧。所以听娘一句劝,既然都忘了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就好好抓牢齐王爷这棵大树,这才是万全之策。”
许氏说着,又伸胳膊想去抓许苑堇的手,却只响起一声清脆的响声。
许苑堇拍开许氏的手,“那会儿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骗我!”
“娘亲不忍心看你伤心。”
“呵。”许苑堇扯起嘴角嘲讽笑了,“所以您就忍心看我死了呗!”
“安瑗。”许氏仿佛在喊不懂事的小孩。
许苑堇已然崩溃:“我不叫许安瑗!那不是我!”
“我给周姨娘试药的事您敢说您不知道吗?”
许氏冷漠,“你没有告诉过我。”
“是,我没告诉过您!”许苑堇心痛欲裂,眼前这人依旧不愿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爱,“当时周姨娘跟您闲聊时说谁愿意给她试药,她就给那人五两银子。”
许苑堇泣不成声:“隔天晚上我就去跟您说我能赚到五两银子,能带您离开这王府了。”
“我不说,谁也不会联想到那五两银子是我要去给周姨娘试药才能拿到,您确实该不知道。”
“安瑗。”许氏放软声音,试图让许苑堇冷静下来。
许苑堇退开两步,抬起袖子狠狠把脸上的泪全部擦去,磨得脸生疼。她如许氏所愿般地冷静下来了,却说:“谁说人都是会变的啊,您不就没变吗?”
一如既往的冷漠自私,一如既往地视至亲骨肉为工具。
“也不怪许安瑗那么厌恶您了。”许苑堇不管许氏脸色,继续道:“让她替我喊了您几年「娘」,的的确确是委屈她了。”
说完,许苑堇拉开门没有丝毫犹豫地大步离开。
许氏在身后的叫唤她充耳不闻。
这个地方是地狱,是刀山火海,是滚油热锅,许苑堇除了逃别无选择。可人世纷繁拥挤,容得下「许安瑗」,却容不下「许苑堇」。
付笙在这边角处的破屋里找到许苑堇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时分了。
漫天的雪还在飘飘扬扬被风裹挟着乱舞作一团,久久不愿落地,只玩乐般遮掩着视线和脚步,把人困在原地不得动。
听到脚步声,许苑堇依然背对门坐着。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许苑堇声音沙哑,带着厚重的鼻音,疲惫不堪。
“该吃午饭了。”付笙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许苑堇轻笑,“你不是最烦我提吃饭了吗。”
付笙不说话,踩着满地的腐朽潮湿的灰尘,静静地站在许苑堇面前。
要哄哄她吗?
看着许苑堇憔悴又可怜的模样,付笙还没思考出答案,话已经脱口而出了:“要吃糖葫芦吗?”
许苑堇红肿着眼睛,泪仿佛流干一般灼得眼眶酸疼,她嘴角抿着笑,轻轻摇头,“不吃,反正买来也只会被你扔掉。”
像是在撒娇。
付笙微微侧头垂眸看了下跟前的凳子,歇了坐下的心思。
“凳子我擦过了,但因为是别人不要的,这么多年也没人管,所以看起来很脏。”许苑堇安静地把目光着落在那个木凳上,“从小到大,别人都有玩伴,我没有,但我总觉得迟早会有人跟我一起玩。所以就总习惯把跟前的位置也擦干净,万一哪一天他就来了呢。”
“可是,”许苑堇声音放得很轻,“这么多年,我只等来了你一个。”
付笙沉默着,不打断许苑堇。
“我以为最先来的,会是娘亲。她会跟我道歉,会承认我不是她。”许苑堇的话,付笙能听得明白。
自己生母都不愿承认她是许苑堇,许苑堇这一次可能真的没有依靠了。
是该高兴的。付笙告诉自己,他现在能更好地拿捏许苑堇了,因为没人还能帮她了。
但心底只有一份与开心完全无关的平静,还有一丝藏在平静之下,连付笙本人都无从觉察的怜惜。
第39章 意外地听话
许苑堇抬头看向付笙,泪又流了下来,眼睛难受得厉害,却比不上心里万分之一的疼。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很愚蠢。”
“从记事起,我每次哭都躲着她,怕她会心疼我,怕她会难过。可是十多年,我没有在哭的时候遇到过她哪怕一次。”
付笙想他大概明白许苑堇的意思了。
许苑堇弯了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是她太厉害,总是避让着不发现我。”
许苑堇哽咽着,“可我还是对她抱有希望。”
付笙没有办法安慰这个破碎不堪的人,也或许是不想,他冷眼旁观,把自己死死卡在底线之外,道:“现在醒悟还不迟。”
许苑堇轻轻摇头,“不能醒,醒了就真的没人爱我了。”
“那是假的。”付笙不明白,残忍地向她言明这个事实。
许苑堇的泪缓缓在脸颊上滑落,她清醒也堕落,“假的,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付笙不知道在听到许苑堇这话之后心里的那股火气是从何而发,他冷冷地甩袖转身要走,撇下一句:“不可救药。”
许苑堇没有跟他置气,只说:“谢谢你今天陪我回来。”
年久失修的木门被风雪撞得吱呀作响,荒凉又孤单。许苑堇重新垂眼看着那个凳子,终究没能等到付笙坐下。
“下官府里清贫,没什么好东西能招待王爷王妃的,略备了些寒酸饭菜,承蒙王爷王妃不嫌弃。”
许良端起杯酒,起身朝主位的两位敬去。
许苑堇不理他,只低头吃着饭。对桌上的满汉全席完全没有兴趣,付笙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付笙停筷,嘴角挂着抹笑,看起来很是人畜无害,端起酒杯,“请。”
许苑堇下首,一锦袍男人也顺势起身,拿酒去敬付笙。嘴上说着:“王爷大驾光临,是寒舍之幸,今日竟然也能蓬荜生辉了。”
一桌人笑呵呵地附和。
付笙这次却假意不知其意,回以一笑后,夹了块排骨放进许苑堇碗里。
那人伶俐,一看付笙这意思,立刻换了话头,举酒去敬许苑堇,道:“妹妹大病初愈,理当恭贺,是愚兄之错,没能早些去看望妹妹。今日哥哥给你赔个不是,还望妹妹能原谅哥哥的疏忽。”
许苑堇任他在那里演戏,不为所动。
付笙晾够了人,端起杯跟他说了两句场面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许苑堇从坐在这里的一刻起,就心中抑郁,吃饭更是味同嚼蜡。看着桌上一群人欢笑言语、推杯换盏的虚假热闹模样,胃里翻滚。
尤其是当看到娘亲言笑晏晏,对着那谄媚的爹照顾备至时,许苑堇真的忍不了了,她想离开,想现在立马起身离开。
“付辞修。”许苑堇在桌下扯了扯付笙的衣袖。
付笙没有应声,只是身体稍稍向她俯低,等着许苑堇的下一句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啊?”许苑堇顿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付笙不会在意的,可还是没忍住,“我不想待了。”
付笙重新坐直,许苑堇扭头看了他一眼,难受地垂下眸,不露声色。
下一秒,付笙换了跟许良的话题,“本王忽然想起,今日下午还有贵客要到府上拜访。”
许良的笑脸一僵,错愕道:“您是现在就要走吗?可这饭……”
“如此突兀是本王考虑不周,还请许大人勿怪,改日本王一定向大人赔礼。”
付笙神态温和而谦谦有礼,但许良可不敢真把心里的埋怨说出来,只能应下,招呼人去备车马送付笙回府。
“安瑗。”付笙温柔地牵起许苑堇的手,“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许苑堇从付笙说那话时就怔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抱希望的话,付笙居然真的听了。
完全不介意下了这一府人的面子。
许苑堇顺从起身,偷偷攥紧付笙的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
雪下了一早,缓缓停住了。
从绵软厚重的积雪上小心翼翼踩过,许苑堇上车前,没再回望这座富丽堂皇的许府一眼。只是弯腰进车厢时,仍是不自禁地用眼角扫过了那个珠光宝气的丰腴妇人。
车上的空间比起在许府简直逼仄无比,可许苑堇仰靠在靠背上,却觉得天地都宽阔了。
“谢谢。”
付笙坐着,随手翻看着车里准备的书,淡淡「嗯」了一声。
“那里面的每一个人我都好陌生,记忆里他们明明都不是那样的。”许苑堇也不管付笙听不听,她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憋在心里太难受了,“他们打过我、骂过我,那时候他们也会笑,笑得很冷漠、很吓人,没有一个人像今天这样对我和和气气地笑过。”
“这样不好吗?让你扬眉吐气了。”
许苑堇没想到付笙会听,意外地朝他看过去。但那人姿势都没变,仿佛只是随口敷衍附和许苑堇。
不知为何,许苑堇感觉轻松了许多,她眉眼弯起,声音也轻快起来:“不好。以前他们是明着对我坏,现在那样笑呵呵的,感觉还是不怀好意。”
像是来印证她的话一般,付笙捻着书页翻过,轻飘飘道:“你爹让本王给你那位兄长在吏部某个差事。”
“哪个?”许苑堇不明所以。
付笙抬眼睨了她一眼,“给你敬酒赔礼那个。”
“哦。”许苑堇恍然大悟,随即就坚决道:“不行,别帮他。”
“为什么?”
付笙问得随意,许苑堇的回答也跟玩笑一般:“因为我讨厌他。”
付笙合上书,“但是他确实有点儿能力。”
“他欺负过许安瑗。”
这一招奇怪,付笙还以为许苑堇会跟他据理力争。
许苑堇却像是得胜的将军,悠闲道:“从小到大,他每次有什么不快都会来找我麻烦,或打或骂。所以许安瑗的灵魂刚在我身体里醒过来的那段时间里,肯定被他欺负过,你怎么能帮你的仇人呢?”
付笙瞳孔漆黑,神色淡淡地看着许苑堇,不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停稳的时候,付笙意味不明地做了回答:“你倒是还算聪明。”
第40章 平平无奇的发明家
许苑堇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借许安瑗来逼他答应,但她只猜对了其一。
付笙的另一层意思,是想用许家来牵制许苑堇。虽然好像没什么必要,但能多一个把柄就多一份保障。
在那间破屋子里,他确实对许苑堇那副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模样有过一丝出于人性的怜悯。但凌驾于那份微不足道的心疼之上的,是对许安瑗绝对的爱。
迷迷糊糊睡醒的时候,许苑堇习惯性地喊——“绿荛。”
过了好久之后,才有一个陌生的丫鬟进来,她规规矩矩行礼后道:“王妃,奴婢服侍您起床吧。”
许苑堇歪头,“你是谁?绿荛呢?”
“奴婢名叫入画,是王爷身边伺候的丫鬟。绿荛按例放了假,初八回来。”入画边说,边扶着许苑堇起身。
“今天中午吃什么呀?”许苑堇很突兀地问。
入画不解,却恭敬道:“王妃想吃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
入画微微笑,“当然,您想吃什么都可以,下面的人会尽力去弄。”
“嗯。”
午时,许苑堇坐在小矮凳上,灶膛里红热的火光映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依然干劲十足地在烧尽的灰中扒拉着她丢进去的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