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祁卞略有躲闪的眼神,公孙惠明白了自己今日的猜测都是对的。
“灯会那天的箭,不设防的土匪山,元蔚身上下的药,都是你对我的试探罢了。”公孙惠后退一步,“祁卞,你很可笑。是你先不将我当同阵营的人看待,最后却倒打一耙。我这十四年,算是轻看你了。”
话落,公孙惠就转身离开。
营帐的门帘打开又关上。
光线只充盈了一瞬。
清茶已经凉透,祁卞在黑暗中哼笑一声,命手下副将进来。
“将那太子捆了。”
副将询问:“据密信所说,那太子至今仍藏在小姐的院落中,我们径直去捆,小姐会不会生气?”
祁卞将茶水全部浇到火盆里,滋滋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烟雾,在棚内蔓延。
“生气又如何,人都死了,她再生气也不会跟着一起死。”祁卞唇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惨状。
副将领命出去,祁卞看着他的背影,志在必得的眼缓缓闭上。
茶盏被扔进火盆,祁卞大步离去:“将这帐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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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皇宫中已是一片狼籍,祁军还未攻打洛阳,内部早腐朽崩溃,宫殿内外都是逃命的宫人。元夫易缠绵塌前,一个能抵御的将领都挑不出来。
后妃也早带着金银珠宝逃往宫外,不出半日,天上落了雪,后宫萧索景色更甚。
皇后和几位得宠的贵妃被困在正殿,元夫易暗卫的刀就落在她们的脖颈上,逃脱不能。
“朕的皇位还没坐够,死都不会从这里下去!你们!也不能!”元夫易连咳数声,吊着气说道,“朕金银宠着你们,给你们至高无上的位分,到头来竟然不愿与我共死……一个个的,竟都想逃命……”
先前最不受宠,位分却抬到贵妃之位的章蓝哭嚷着开口:“皇上,你应该跟我们一起逃,我们都留在这里等叛军攻来是为何啊?留下性命,后日再战也无不可啊!”
“后日再战?”元夫易笑了,抽出侍卫一把刀直接刺进章蓝的心口。
他拔出鲜血淋漓的剑,狂笑:“哪有后日,公孙惠给朕反了,元兆麟至今不知影踪……呵。就算知道了影踪又如何?他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子,除了等死还能干什么?”
逃命宫人的尖叫和刀剑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
元夫易看着火光四溢的宫殿一角,用剑指着跪在地上的每一位妃嫔:“你们、都得陪着朕死。”
竹影摇晃,同落雪一起的沙沙声扰乱了元蔚笔墨。
他叹了口气,觉得现下这个结尾也不错,随即搁置了毛笔,将信件折叠,放进黄皮信封中。
元蔚最后挑了个好位置,将信封夹在那册他临摹过的公孙惠亲笔上。
门嘎吱一声。
元蔚回头,却见门口背光处有一陌生人影。
“阁下是?”元蔚蹙眉,没上前。
“公孙小姐在外议事,怕殿下在院中饥饿,特让我来接殿下一起去吃饭。”副将哑着嗓子低声回答。
元蔚瞥了一眼他的装束,虽衣着是常服,脚下却踩着军靴。
“祁军已攻入洛阳了么?”元蔚淡淡问道。
他走至桌前,将毛笔放在装满清水的碗中。
墨汁遇见水,瞬间侵染整片的干净,一切都变了。
副将准备好的台词瞬间被打乱。
“既然殿下知道我来此的目的,”副将伸手,“那便请吧。”
元蔚坐回太师椅上,看着副将问道:“阿姐知道你们来找我这件事么。”
副将如是说:“不知道。”
元蔚自嘲一笑:“那便是你们的主子想要取我这条命?”
“殿下通透。”副将不由对面前的人产生了怀疑,这人真是众人谣传十几年的废物太子?仇人都上门了,竟然还能端坐此地,安心洗着毛笔?
元蔚将毛笔提出来,用干爽的巾帕不断擦拭,最终将其恢复原样。
“我父皇呢。”元蔚问。
“不知。”副将说,“不过皇宫已经乱成一团,自己人内讧,玉石俱焚了更好。”
元蔚低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呼出一口气,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好罢,我同你走。”
副将看见他果断站起身,自己下意识也跟着后退一步,生怕这位太子抽出什么暗器。
“不要怕。”元蔚笑了笑,声音柔和,“我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也不知副将用了什么办法,整个院落中的人都未曾料到元蔚已经离去。
两人坐着马车往城外驶去。
副将按耐不住话痨的性子,好奇:“哎不是,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吗?”
粗略算算,眼前这太子跟自家上蹿下跳的儿子差不多年岁,怎这太子活得如此聪明透彻,那孽种还整天挖泥巴?
“赴死。”元蔚淡淡道。
副将:“……”他看了一眼太子,又问:“你不怕吗?”
元蔚抿唇:“有点儿。”
“那你不想跑?”
“阁下敢放我跑么。”
副将闭嘴了。
车马行进至洛阳城门时,大量的血腥气味钻进两人的鼻腔。
“停车。”元蔚开口。
副将狐疑看了他一眼,下令停车。
元蔚抬步走向城楼的台阶,刚拐弯,便看见蜿蜒的血似小溪一般汩汩流下。
很快,那血染到了元蔚的脚下。
副将抬头一看,自家将军熟悉的身影正立在前方,数颗人头被吊起,扔出城楼外悬挂。
元蔚止住作呕的情绪,定睛去瞧——
守城的将领、途径城门的百姓……
还有整日刻薄他的皇后、父皇得宠的妃嫔……
最后,
是元夫易。
他们的头颅像是血色灯笼,悬挂在外面不断滴着烛液,风一吹,飘荡着,旋转着。
很多双不甘的、死寂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来的元蔚。
副将咳嗽了两声,引来祁卞的注意。
他回头,恰好看见元蔚的身影。
上下一打量,惊讶问副将:“自己走来的?竟然没有捆着?”
祁卞好奇地看着元蔚,虽然看着眼前这血腥残暴的一幕苍白着脸色,但是没晕,也算是胆子颇大。
“见过……太子殿下?”祁卞毫无行礼的想法,仅仅是想用言语调侃元蔚,走上前,拍了拍元蔚的肩膀,“殿下看看挂着的那些人……齐了没?”
元蔚盯着祁卞的脸,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他藏在袖中的手不停在颤抖:“祁将军邀我,并非是想让我看这些场面吧?”
“哦?”祁卞笑道,“看来你很懂我?”
“我不懂你。”元蔚淡淡道,“但文敏阿姐一定懂你。”
祁卞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叫她什么?”
“文敏阿姐,不对么?”元蔚抬眼平静地看着他,“慕容文敏,前朝大将军慕容凌长女。哦,看你这表情,我应当没说错。”
“她连这些都告诉你了?”
元蔚实话实说,“阿姐只告诉我,叫她文敏。剩下都是我自己猜到的。父皇早年的辅臣常在我耳边提起慕容氏族,说父皇做得最失败的一件事情,就是将前朝的将军满门屠杀。慕容一生为国,忠贞不渝,死在元氏之人的暗算下,着实令人唏嘘。”
祁卞听他说完,反而笑了:“说你聪明,你倒愚蠢起来了。”
“既然你知道文敏是谁,还敢天天在她面前晃悠,你是生怕她哪天忘记杀你?”祁卞问道,“我还真有点好奇,她会在你和皇位之间选谁。”
元蔚低下头,看着逐渐干涸的血迹,缓缓道:“人往往越在意什么,越会故作不在意地说出口。”
祁卞脸色微变,嗤笑:“将死之人,班门弄斧。”
“我是不是班门弄斧只有你自己知道。”元蔚微微笑道,“不过我知道文敏阿姐会选择什么。”
“什么?”祁卞觉得荒谬,“你也配知道她的想法?!胡搅蛮缠!”
楼下有小兵上来传报消息。
“将军,慕容知晓太子在我们这儿了。”
元蔚缓步,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走到围墙处。
他看着在寒风中摇曳的头颅,伸手,盖在了元夫易的眼睛上。
虽然他这位父皇一向不喜他,立他为太子不过是极力想在朝臣面前证明他是当之无愧的天子,仍旧后继有人,子嗣不断夭亡只是因为人祸。
但毕竟父子一场。
毕竟能让他这残破的身躯留在人世这么多年。
元蔚感觉冬风似乎都被血烘得温暖。
公孙惠曾经问他,想不想要当皇帝。
当时他想不出来这个答案。
可如今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连绵的疆域。
眼前是挥刀直上的兵马,身后是活了一朝又一朝,风雨中飘摇的百姓。
他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他不想当皇帝。
兴许公孙惠比他更适合高位。
他的愿望很小,小到希望自己只是一只蚂蚁,日复一日的出洞寻求食物,不必为了功名金钱厮杀。
“你很想当皇帝对么?”元蔚转身看着他,语气很肯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不想要呢。”
祁卞怒斥:“当不当皇帝跟你无关!”
元蔚点点头:“是和我无关,但你的野心很大,你想要将这一切罪名推在她的身上,表面上是想让她在我和皇位之间选,实际上,无论怎么选,篡位、虐杀皇帝遗孤的罪名都会落在她的头上——”
“如同我的父皇,就算再多的人宽慰他,这皇位是他应得的,可谋朝篡位之人,心里始终有个结。你想将这疙瘩推脱在阿姐身上,你好干干净净登上皇位当皇帝……”
嚓——
元蔚飞快倾身,抽出了身侧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放置在自己颈侧。
“祁卞,这世间,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事情。”元蔚站上高台,锋利的刀刃将他颈侧划破,“我替阿姐做选择——”
“她要皇位。”
冬风似乎吹得更厉害了。
空中盘旋着鹅毛似的雪花,风吹走了血腥味,吹来了花香。
应该是花香?
否则,他怎会在梅花飘落的尽头看见公孙惠的容貌呢。
一辆马车停靠在城门不远处。
胆子大的百姓在那处围成一团,也有小孩看了一眼后尖叫着跑开。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埋了地上的余红。
今日,本该是一个风清月朗的好日子。
公孙惠覆住心口,手臂撑在马车侧面,怒道:“人在祁卞那儿?”
符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符命。”公孙惠猛地咳嗽起来,唇齿间混淆着血腥味。
“我见到……殿下了。”
公孙惠心下微微怔忪,却很快,有种不受掌控的慌乱涌上心口。
她掀开马车窗帘,看向外面站立的符命,“发生何事?”
“我……”符命未敢明说。
公孙惠下了马车,看见城楼前拥堵的人群,脚步下意识停顿了片刻。
“发生何事?”她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符命低垂着头,哽着嗓子说道:“是太子。”
有雪花铺面,落在脸上,和肌肤触碰时便融化。
像他大着胆子来吻她。
“……什么?”公孙惠回首看着符命,“你再说一遍?”
符命未再言语。
公孙惠扯着步子往前走。
人群已经被祁卞的兵轰走了。
那个人就躺在血泊里,红的是血,白的是雪。
公孙惠有些不敢靠近,生怕打扰了那人休憩。
也不知城外何处的梅花花瓣吹落,飘飘洒洒落在跟前。
双腿突然疼痛,公孙惠提步上前,却跪倒在地。
明明那么近,却触碰不到。
符命伸手将其揽在怀中,支撑着她往前走。他抬头,看向城口上的祁卞。
那瞬间,符命替祁卞和元蔚都感到惋惜。
明明主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待到元氏族人除灭干净,她便会隐姓埋名,带着元蔚远走。
到那时,她不是当朝帝师,他也不会是王朝储君。
只可惜,只差一步。
公孙惠走到近前,跪在地上,将地上的人揽在怀里。她的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元蔚的侧颈被划开一道口子,汩汩鲜血正从中冲破阻碍。
她将袖袍捂了上去,很快被浸满鲜血。
“元兆麟。”公孙惠无措地唤着他的名字,“不要睡……”
元蔚的眼皮已经很沉重了,沉重到他根本不能睁开眼看她最后一眼。
一阵剧烈的抖动从他身上传来,高处坠落摔伤了心肺,他的唇齿间不断涌出鲜血,断断续续的咳嗽让他词不成句。
猩红的雪溅在公孙惠的脸上。
是他残留的最后一丝温度。
怀中的人渐渐失去起伏的呼吸,渐渐变得冰冷。
元蔚的手腕滑落在雪地中,啪嗒一声,对她是惊心动魄的嗡鸣。
万籁俱寂,好似簌簌雪都变成了燃烧的火。
烫得她痛。
公孙惠眉心抵在元蔚早已凉透的额头上,像哄着襁褓中的幼儿一般,晃动着身子,哄着他睡觉。
胸腔传来大刀划过的撕裂痛,寒风股股从心中穿过。
公孙惠哇地接连吐出一大口鲜血,胸口急促地起伏,搂得元蔚越发紧,喉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总是怕丢了小命的人,是怎么敢从高楼跃下,是怎么敢用刀剑划破自己的喉颈……
不是说还要给她过生辰么,不是说要和她长久么,不是说很喜欢她么……
落雪裹住了两人。
长风吹彻。
她终是在这红墙之中画地为牢。
终其一生,都未能等来那阵春风。
作者有话说:
后续情节番外写,比如元蔚来不及送的生辰礼,藏在书册里的信~
那个时候这剧就播出了,两人一起钻被窝看(试图比划)
《相见欢》副本完。
第65章 坠落
◎而他,死而无憾。◎
抢救室的灯在深夜变得格外刺眼。
走廊一片死寂。
明相凡靠在冰冷的墙上, 冷汗淋漓,从未停过。
一想到下午的拍摄画面,她就止不住后怕。
拍摄场地今天下了场暴雪, 剧组正好不用费力造雪,仅用鼓风机吹花瓣。道具组疏忽, 没检查周爱桥的威压情况就从城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