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霁颔首。
他便独自前往闾左坊,一如从前。
颜若宁人没有去,饭菜依旧让人送到,还贴心地在食盒中加了冰。
小孩子们看到冰都瞧着稀罕,一只手一只手地换过来摸,只摸得手上通红。他只好敲敲桌子提醒他们将冰放回去。
“赵先生这两日好像不开心。”小云朵说道,“定是因为颜姐姐生病的缘故吧!”
小五问道:“颜姐姐说两日不能来,那明日第三日了,她会来吗?”
赵明霁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
但是次日早晨,他还是等到了卯时一刻。
朱门紧闭,没有人来。
依旧是颜府的仆从将餐食送来。
直到第五日,她才笑盈盈出现,一身大红色的胡服,掩下白皙玉骨,声音既娇又嗔:“赵先生,今日驾马车吗?”
赵先生。
他睨了她一眼。
“稍等。颜小姐。”
黑色的骏马疾驰,郎君坐在车辕上手持缰绳,松弛又优雅。
颜若宁坐在他身旁,听着风呼啸而过,用手压了压翘起的额发,唇角弯弯:“我发现赵先生比赵公子好听,我可以叫你赵先生吗?”
“随意。”他轻松地拉扯缰绳,指挥着骏马前行。
她微偏过头:“我这两日在家也未闲着,打听了好几处要卖的宅院,有一处我觉得地段很好,在汉水边上,离城门也近,价格合适,地方也大。赵先生今日一起去看看么?”
因马车行得快,她说话离他耳畔只有一掌远,呼吸间全是蔷薇香。
“可以。”他淡道。
“以及——”他微偏头看她,“不是两日,是四日。或许你需要准备好生与小孩子们解释。”
颜若宁一呆,挠了挠头,额发随风翘起,瞧上去傻乎乎。
赵明霁挪回视线,继续看向前方。
她到了闾左坊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孩子们将她围成了一整圈,动也动不了,都在等她的解释。远远地站着一个半高的小孩,是阿天回来了。
哄过了小孩子,她走到阿天面前,半蹲下来弯起眼看他的眼睛:“阿天你回来啦。”
阿天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假装大人一般“嗯”了一声。
阿天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她喜欢的那一双眼有些像,可她不能去看那一双。
略有些遗憾地收回眼,小孩子们都被唤去上课。她无处可去,只好坐在门槛上听他上课。
继续不看他,她只任由他的声音入耳。
仿佛幽谷里的一道清泉,分明低沉,却潺潺悦耳。
“午后见,赵先生。”
槐南巷里,她挥手与他作别。
白珠皱着眉打量了她半日:“小姐,你果真放弃了么?”这太不像自家小姐的风格了吧!分明胡搅蛮缠谁劝也不听才是自家小姐的作风啊。
颜若宁:“……”
“我倒也没有那么胡搅蛮缠吧!”她忍不住为自己正名,随后想了一想,无奈承认道:“也是。”
十七岁时候的她天下第一任性,胡搅蛮缠正是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否则也不会得了个“直行娘子”的称号。
重生回来的她,自觉不再任性,也不再胡搅蛮缠,可是——
她想起阿霁眼中泄露的那些破碎情绪。
好像对阿霁她总是这般理所当然。
“我只是不想逼他那样紧了。”
从她窥见他的破碎开始,她仿佛头一次明白,她应该学着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上苍使她重活一世的目的。
作者有话说:
宁宁脑补了一堆,心疼与体谅,缓慢地推进。
阿霁:她叫我赵先生。
欲擒故纵总是很好用,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文案的那一次。
阿霁要开始吃没有名分的醋做克制不了的事了。
第13章
◎怎么会是他◎
在大晏卖地置房,一般是通过牙行。
江州城最大的牙行叫德兴牙行,城中大半百姓想买卖房屋时都会选择德兴牙行作为中媒。正因如此,德兴牙行的牙人见多识广,看人下菜的本领刻入骨髓。
富伊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江州城中有哪些达官显贵,有哪些富商豪绅,家中人员几何,关系如何。有些当家太太都弄不清楚的细枝末节,富伊心中一本账,门清。
见了谁应当献几分殷勤,耗几分心力,他信手拈来,如鱼得水。
饶是如此,富伊此刻也犯了难。
江州颜家,产业遍布江南,财力不知凡几。有人称其为江南首富,或言过其实,但江州首富,其名不虚。
这样的大财主,自然是他要万分殷勤笼络关系的对象。
颜家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在鹿鸣书院读书,颜父颜母对他要求甚严,花销不过比照中等人家。
独女恰恰相反,是颜家掌中娇,吃穿用度样样最好,颜父为女儿一掷千金稀松平常。
只是那是从前。
前些时日颜家千金一意孤行与康平侯府退婚,已经跌破眼镜,随后又因此事被父母赶出家门,宣称绝交,江州城人人都知。
他的信息来源广,知道颜家千金搬去了槐南巷旧宅,只带了十几个仆人,自此深入简出。不仅如此,她还将颜家嫁去京都做伯爵夫人的姑姑赶出去,显而易见断了与所有亲人的联系。处境不太好。
此事一出,此后难觅良婿,未来几十年,颜家大小姐就是她最高的身份了。偏偏颜家老爷将她赶出家门,连颜家大小姐这一重身份都失去了。
只是父女吵架,和好只在一瞬间。
此刻她来买房,富伊实在不好拿捏该对她摆出如何态度。若差了,怕父女相和,遭了记恨。若殷勤了,又怕颜家得知,心生不快。实在是两头为难。
前两日他已经依照颜家小姐的吩咐送去了几份合适的房地绘料,她与他约了今日下午去瞧。
富伊决定先见了瞧瞧情况。
此刻他坐在宜元茶楼,静候大驾。
颜家酒楼茶舍许多,宜元却不是颜家的产业,富伊已经觉察到了一丝微妙。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青布垂帘,黑桐饰架,普通平凡。驾车的小厮把小杌子摆好,车上先下来一个绿衫丫鬟,停在车边,扶了绯色蔷薇裙的小姐下车。
杏眸桃腮,芙蓉玉面,在半面薄纱后半遮半掩。颜家千金颜若宁到了。
颜家千金以用度奢侈闻名,今日一辆普通的马车,富伊已经有了判断。颜家老爷心疼女儿出名,连用度都给她削到如此程度,恐怕这回气大,难以回转。
“颜小姐,里面请。”一个长相憨厚的小子在酒楼门口,笑迎来人。
“你是——?”颜若宁上下打量他一眼。富伊是她家的老熟人,母亲买丫鬟仆人时她也曾见过他几次,三十来岁,相貌精明,绝对不是一个小子。
那小子摸了摸头,憨笑道:“我是富中人的徒弟于三儿。贵人叫我三儿就好。”
颜若宁嘴角微撇,浅浅颔首。
逢高踩低处处都有。她与父母断交,便成了社交场的最底层,连一个牙人也不出面相迎,只派小徒弟出场了。
好在冷脸她在前世见得多,早被锻炼出来,不至于当场翻脸。
她轻哼一声:“走吧,去见你师傅去。”
她抬起纤纤细手,由白珠扶着往二楼而去。身量笔直,下巴微扬。
在这些人面前,无论他们心中怎么想,该有的气势都要做足。
这也是她前世学到的道理。
厢房内,富伊早已起身,笑容满面相迎。
“颜小姐,许久不见,您依旧光彩夺目。”
颜若宁不耐烦与他寒暄,直接递了一张绘图,说明来意:“富中人,我瞧中了这个。”
富伊一瞥便知:“颜小姐好眼光,这处宅子足有五亩地,临汉水,绿柳绕荫,喜鹊筑巢,是个吉利得不得了的风水好地!”
颜若宁自然知道,她这几日在家虽未出门,却已经叫小厮跑了几趟,又请了风水师去瞧,都说这块地好,风水养人。更有紫微星照拂。
这一点她最是心动。
阿霁说教小孩子的初心是想叫他们改变命运,她希望他的初心能成真,而不会像那日那般寂寥的对她说什么“说来可笑”“狂妄自大”这样令她心中一塞的话。
怎么会是可笑,他又哪里有过狂妄自大。
“正是这个,你带我去瞧瞧,合适了我便买下了。”
富伊赔笑,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颜小姐是爽快人。三儿,你去领颜小姐瞧瞧房子。”
颜若宁蹙起眉,敲了敲桌子:“富中人,你不带我去?”
牙人并非简单地在买卖双方间搭起桥梁,而是会运用各种关系打通中间环节,要去官府走哪些程序,要找里正做哪些活,琐琐碎碎,又有人情交错盘结。
一个好的牙人,才能让买主省心。这样的活计,不是十六七岁瞧上去憨憨的小子能做成。
“颜小姐见谅,这几日我实在是太忙。知府老爷新官上任,家中要添许多奴仆,又要买田
PanPan
地,他别人都不找,非要我来办这些事,您瞧瞧。
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啊!也就是您,我特地推了许多事来见见您,替您拿个主意。”
“我这个小徒弟三儿,办事您放心!”
颜若宁气笑,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富伊,颜家的生意你是不想做了!”
富伊脸皮厚,光笑:“颜小姐,果真是分身乏术,您见谅!”
“分身乏术?”颜若宁冷笑起来。她本就是暴脾气,方才忍了两遭已经是极限,没有对着一个狗眼看人低的牙人还继续忍的道理。
她对白珠使了眼色,白珠立马怼道:“富中人,你从前随传随到,几时分身乏术过?你要分身乏术,今日还会在这里见我家小姐?”
“喊个小徒弟在门口迎小姐,富中人,你如今长脸了。以后还想做颜府的生意么?”
富伊敛了笑,近乎嘲弄地直视着颜若宁:“颜小姐,您还姓颜么?”
被赶出家门的小姐,除了空架子还有什么?
颜若宁一滞。悻悻住了口。不能让人知道这个。
偏她一口气堵在心上,怎么也下不来。
突然,门被推开。一张淡漠矜贵的脸冰冷盯着富伊:“颜小姐的家事,几时轮得到尔来置喙?”
颜若宁忽然鼻头一酸。
“阿……”
她想叫阿霁,立刻又想起不能,咬了咬唇,终究忍不住到他身旁委屈巴巴告状:“富中人原来办事样样妥帖,如今却成了大忙人,不肯做我的生意了。只拿小徒弟搪塞我!”
“他欺负我!”
像有了大人撑腰的小孩子。
赵明霁拍了拍她头顶,瞥了房中的人一眼。
富伊也在看他。
喉头一紧,脸色发白。
怎么会是他!
他只做过他一单生意,七年前在槐南巷替他寻房子,寻奴仆。房子不大,一进的宅院,奴仆只要一个,老实本分会做饭洗衣便可。
最简单的生意,他也赚不了几个媒介钱,但足以让他牢记七年。
江州来了一位贵公子。
赵明霁神色淡漠:“这位中人既然不想做生意,便别做了。”
明明似乎是在说今日这单生意,富伊听上去却毛骨悚然。
他连忙赔笑上前:“颜小姐莫生气,我确实是今日忙,特地抽了这段时间等您呢!今日三儿只是带您去看看房子,之后跟进我一定尽心尽力。”
脸可转得真快!
颜若宁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富中人大忙人,知府那边都忙不过来,如何尽心尽力?怕不是到时还是把我推给小徒弟。我这房子也不知要多久才能买下来!”
富伊浑身如长了芒刺,坐立难安,只想给这个小祖宗跪下来。
早知道她退婚是与这位公子好上了,他怎么也得把她供起来!
颜府老爷也不知如何想的,居然因退婚与她断绝关系?
攀上这位,那才是鱼跃龙门,脱胎换骨的亲事!
“颜小姐!您这般说话,真是折煞小人了!今日小人就陪您去!让您放心!”他咬咬牙,厚着脸皮道。
颜若宁瞥他一眼:“我可不敢劳烦富中人,惹了知府生气怎么办?再说,我算什么人呐。我都不姓颜了……”
富伊真的要落泪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三个头:“小人与颜家多年情谊,颜小姐生了气,小人哪里还敢想别的!颜小姐,您今日务必让我带你去!”
颜若宁撇了撇嘴。
他更是慌张,索性扇起了自己耳光:“颜小姐原谅小人这一回吧!”
颜若宁皱了皱眉,挥手:“算了,算了!”
赵明霁垂首问道:“去牙行换个中人?。”
颜若宁犹豫一瞬,对着赵明霁小声嘀咕分析道:“他已经是金牌牙人了,又相熟,换一个,不一定比他好。况且今日出门已经是午后,又要看宅子……”
她到底心善,见那人认错,便想饶了他。
赵明霁弯弯唇角,替她做了决定:“那就他吧。”
“若不喜欢,下回再换。”
他的语气清淡坚定,就好像她的定心骨一般。
颜若宁晃了晃神。
赵明霁已经侧了头看向富伊:“劳烦带路。”
富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猫着腰哈着背走上了前。
他绝对不会给他们不喜欢的机会的!
颜若宁悄悄觑了觑一旁的阿霁,觉得自己的决定果然十分正确。
不那样冒进,阿霁便轻松许多,不会被她吓跑,还愿意回护她。
回想起来,前些时日一同去善堂时,阿霁也没有那般生气,与她相处如常。
果然,要徐徐图之。
什么装病,是万万不能的。
马车被小厮牵过来。
富伊自然是坐在车辕处。
赵明霁今日步行过来,自然与她要坐一辆马车。
白珠先上了马车,扶她进了车厢。
帘子掀开,赵明霁长袍轻甩,弯腰也进了车厢。
这辆马车车厢不大,只有一方有座,白珠坐在靠门口的小凳上,赵明霁只能与她并排而坐,偏中间又无小几隔开。
颜若宁早有准备。
将一本闲书放在中间,当作小几隔开,她仗着身量苗条,往侧壁大力挪了几步,几乎要贴到了车壁上。
随后笑得乖巧,盈盈一指空出来的大半位置:“请坐。”
“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