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不经心地逡视过人群,唇边眼底写满无趣,兴致索然地问道:“还有人么?”
“赵贤弟,你来猜猜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一个书生将一个小木匣放在桌上,“我不信你能猜到这个!”
“说字吧。”赵明霁漫不经心道,甚至都没有瞥小木匣一眼。
这样的态度近乎傲慢。
那书生冷笑一声:“合。”
他本就与赵明霁不合。他刻苦学习,却在夫子们眼中远远比不上甚少来书院的赵明霁。无论做什么,都被他压一头。
学道论辩,他做了多少功课,每一场都赢得漂亮,只输给赵明霁一场,在同窗眼中便查无此人。
骑射中靶,他日日夜夜苦练,终于在射场连中十环,还未得意过一秒,赵明霁便搭弓射箭,同样全中十环,并且,还假作好意对他说:“姿势不对。”
呵,是当他听不出来他在嘲讽么?
今日他又在傲慢炫技。
六爻八卦,盲猜射覆,竟然还自大地以人作赌。
他既傲慢无知,他便要让他成为他的仆人,在他手底痛苦求饶。
赵明霁垂眸,手指轻轻点在桌上。
他冷笑道:“赵贤弟,请猜吧。若是猜不出,早些求饶,我倒也不是非得与你定契约。”
“林兄,我已猜出,却不想收下,还请拿走。”赵明霁将盒子往前一推。
“你倒说,是什么东西?”
“黑衣寡妇,赤色艳容,夺命蛛网。蜘蛛有毒,伤人不好,林兄还是拿走吧。”赵明霁淡道。
有人哗然道:“都是书院同窗,林义平竟以毒蜘蛛作覆,这万一赵明霁打开,被反咬一口,岂不是有性命危险?未免太狠毒了些!”
众人嘲讽声中,林义平满面涨红,愤然拿着木盒转身离去,不甘心地将木盒狠狠丢进了湖心。
颜若宁还在岸边,连回廊都没有挤进去,她急得直跳脚:“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颜……小书童,你怎么还挤在这儿,没有去前面?”
原来是邱泽修。
颜若宁沮丧地幽幽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去前面么?”
“我带你去,你跟着我走。”邱泽修招了招手,让她跟上,“说起来赵兄今日为何来这样一场游戏,颜……你知道缘由吗?”
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颜若宁再度幽幽瞥他一眼,随即发现——
“你也打算去射覆!”
邱泽修红了脸,小声说道:“人人都可以参加嘛。”
颜若宁义愤填膺,气得手直抖:“你不是很是膜拜他,很是崇敬他么?!”
邱泽修更加小声:“就是因为膜拜赵兄……”
他眼底冒起星星:“若是能与他签订契约,命令他做任何事,我一定要让他天天写文章!每日一篇,绝对不能间断!”
“还有还有!题字!赵兄的墨宝我要全部珍藏起来!日后可以做传家宝!”
“还有还有!画画!最好这些每日都有。”
颜若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真买奴仆的主人,都没你压榨得这样狠。”
赵明霁看一眼月色。
月已中宵,宴席已经接近尾声。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问道:“再来一人,游戏便结束。”
“我我我!赵兄!我……”邱泽修激动地挤出人群。
忽然,他被大力往旁边一撞。
扮成书童的小女子悄悄朝他合了掌,小声说句抱歉,就越过他,往前走去。
“我来!”
邱泽修揉了揉肩头,一时想不通,怎么那么小小一个女子,竟然能将他撞得这么疼!
她在月光之下,站在人群之前,明眸皓齿,朱唇微弯,盈盈望着他,纵然穿着毫不起眼也不够合身的书童短打衣衫,依旧美得像一朵玫瑰。
心中悬了一晚的气忽然消散,绷紧的神经蓦地松弛。
他慢条斯理坐下,手肘撑在石桌上,食指抵住额间,微微弯起唇。
她终究来了。
他对感情并不笨拙。
她说要放手,叫他赵先生。起初他会不知所措,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是她以退为进的游戏。
她仍旧想要他。
那么,有多想?
她喜欢一串糖葫芦时,她会跑遍每一条巷子,直到找到卖糖葫芦的走贩。
她喜欢那个小木猫时,她能坐在那里一晚上,直到解开她毫不擅长的九连环。
那他呢?
他将自己作为奖励物摆在她面前时,她会来想方设法要到他么?
她会坚持多久?
他溺于她不爱他这样的情绪,害怕她的靠近,可无法阻止他因她而生的欲.望。
如果她对他的这份“想要”会转移到旁人身上。
那还不如是他。
只是——
她想要靠近他,想要得到他,想要他的臣服,便先要交出她自己。
他伸出手掌。
“来。”向他展示她的执着,她对他的坚持。
不需要很多,有对那只小木猫一样的执着便好。
他在放任自己毁掉尊严,毁掉骄傲,再度成为她裙下臣之前,想要讨要一点,微弱的证明。
颜若宁伸出手,白皙的手在月光下捏成拳,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赵先生,请猜猜,我掌心是什么?”
那只手盈盈一握,指甲圆润如水滴,绯色丹蔻耀眼夺目,恍然让他想起了方才木盒中那只毒蜘蛛背上的一点红。耀眼、夺人心魄,若要沉溺,却有毒。
“夕露。”他道。
连卦都不用起,就被他猜中了。
颜若宁悻悻然。
“这回轮到我了!”邱泽修在一旁激动道。
赵明霁抵在额间的手指微微往内蜷,不动神色地看着她。
是,所有人都只猜一次,仿佛是不成文的规矩。
她要走了么?
月色凉如水。
晚春。
“我还没猜完呢!”颜若宁厚起脸皮,心虚又强势地看着眼前人,“没有说只猜一次对不对。”
微风拂过。
修长的手指微松,他目光如月色,在云雾间沉沉浮浮。
“嗯。继续。”
颜若宁想了想,再度伸出手,握成拳:“这回呢?我掌心是什么?”
“晚风。”
颜若宁:“……”这样抽象的东西,他怎么能想到的!
身后人群已经开始起哄,想让她下去。
不行,她才不能下去。
她下去了岂不是把阿霁让出去了?
阿霁胡闹,她得挽回来!
她厚起脸皮冲后面喊了句:“我还有呢!”
人群中一阵愤慨。
谁家小书童这么无耻!
赵明霁扫了人群一眼,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得,人家正主没说什么。
有人开始拍大腿后悔。
早知刚刚就应该多试几次!
邱泽修默默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收拾起来。
他此刻才算看明白,什么立契约,什么终生听命于对方。
这分明是两小夫妻在玩那什么……闺房之乐呢!
“这是什么?”
“珍珠。”
“璎珞。”
“绢帕。”
“石子。”
……
颜若宁沮丧至极。
她已经将身上能拿出来猜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阿霁怎么什么都猜得到!
她深吸一口气。
“还猜么?”
他看着她。
她的脚边还放着一个布袋,布袋中形状崎岖,自然是她换回去的小木猫。
他早已想好。
她若肯拿小木猫出来让他猜。
他便服输。
就这样舍不得那只小木猫?
将所有的东西都猜完了,也不舍得把心爱之物送出么?
他在她心中连一只小木猫都比不过。
“还猜!”她倔强地瞪着他。
他目无波澜地手抵太阳穴,声音平静:“最后一次。”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届时会掉落大肥章哒!
第19章
◎问心◎
月夜, 槐南巷,颜家。
一个丫鬟低着头走进正厅,绕过跪在地上的丫鬟, 端了杯上好的雨前龙井放在桌上。
保养得体的纤细的涂了丹蔻的手捻起茶盖,轻轻地拂过茶盏, 淡声问道:“小姐与他如今到哪一步了?”
白珠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头也不敢抬, 闻言立刻俯跪下去,将额头碰在石砖上:“回夫人的话,小姐知书达理, 熟记闺阁教训, 绝对不曾越雷池半分,哪一步都还没有!”自然哪一步都还没有, 小姐都还未曾将人追上呢!
颜夫人手顿了顿:“你说的哪一步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白珠茫然抬头。
“是还没有诉衷情?还是,还没有定终生?还是说——”颜夫人谆谆善诱。
“夫人,是哪一步都还没有。”白珠强调。“哪一步”三个字咬着重音说出来。
颜夫人将茶盖重重放回去:“赵家小子不识好歹!”
往年还住槐南巷时,她对赵家的那小子是满意的。
虽然没有父母亲眷,瞧着人丁单薄命硬了些, 但对嫁女儿来说, 不用侍奉公婆,无疑是上好的选择。至于家中不富裕, 对于他们家这样的富户来说,从来不是问题。最绝妙的是,说不准还可以招回家中当赘婿。
当不当赘婿也没什么关系, 赵家儿郎人品端方, 听说又拜在闻名天下的老先生门下, 在鹿鸣书院读书。以后是个做大官的料。
自家女儿跟着他当官夫人也很好。
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俩私下定情来往时颜若宁刚及笄,颜夫人舍不得女儿早嫁,便假作不知这事,随他们往来。谁料两人吵了架断了情,她都来不及过问,这段缘分便烟消云散。
她是可惜的。
在她瞧来,赵家儿郎比京都的康平侯府更好。当初颜成玉上门鼓吹康平侯府的时候,她是犹豫的,却又挑不出大毛病。问自家女儿态度,她偏又乐意。这样便与康平侯府定了亲。
谁料自家女儿又要退婚,又要寻赵家儿郎和好。
小女儿的心思她也懂一些,当初她自己便与颜家老爷分分合合,纠缠了许久。因此她便默许了此事,由着她搬来槐南巷,也未曾多过问。
谁想到,赵家儿郎气性这样大。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她家好好的女儿都委屈搬来槐南巷低头了,他竟然过了这些时日还未曾与她和好。
“哪一步”都没有!
简直不可想象!
想她当年,从来只有颜海程追着她跑的份儿,哪有追人的事!若需要她去追,她早一脚把他踹远,让他爱滚哪儿滚哪儿去了。
她觉得自家女儿也应该让赵家儿郎有多远滚多远,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她家女儿的条件,从来只有挑人的份,哪里有等人挑的份!
不过在这之前,她决定还是先问清楚。
“你与我说说,赵家儿郎什么脾性?为何不肯和好?”
白珠咬了咬手指尖,回忆她所见的,听李婶八卦的,自家小姐嘟囔的,一边想,一边斟酌道:“赵公子很善良。他资助闾左坊的一群小孩子,每日会去给他们讲课。小姐也天天跟着去呢!”
“这个我知道了。”颜夫人抿了口茶。其实这种事,聘人便罢了,亲自去那种地方,也难为宁儿愿意。能几年如一日,赵家儿郎的恒心与善念确实值得敬佩。
“赵公子很节制。李婶说他是有钱的,却不花费在日用琐碎上……”
“什么?他很吝啬?!”颜夫人花容失色。
“没有没有。赵公子很舍得!从前与小姐在一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会给小姐买。他家吃穿用度也是很好的!”
“那为何说他很节制?”
“李婶说赵公子喜欢吃鱼,一周却只吃一次。其余的食物也是,好吃,却绝对不会多吃。喝酒从来不会喝醉。不用仆人,常常亲自动手。生活也很规律。”白珠努力回忆,“赵公子他……”
“他就像个仙人,不下凡尘,没有……没有欲.望的那种。”
她总结道。
“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颜夫人道,“若他没有欲.望,怎么会与宁儿定情。他喜欢宁儿,这就是欲.望。”
“可是其他方面……”赵公子似乎真的对诸事都没什么渴.望啊。
“他在克制他的欲望。”颜夫人沉默半晌,道。
这样的人,冷静自持,如果能克制一辈子,便是青史留名的圣人。可是当压抑不住欲.望时,便会燃起汹汹大火,将自己焚烧殆尽。
鹿鸣山的夜向来比城中凉上几分,晚风一吹,山间黑影幢幢,树声唦唦。
如墨的夜空中,月影朦胧,掩在云雾间。
“问心”的牌匾在月光下静默,时明时暗。
丰神俊秀的郎君坐在月色照不见的亭轩内,眸光掩在阴影中。
“只有最后一次吗?”
“不错。”
得到肯定回答,颜若宁简直沮丧极了。
她不能跑开去找合适的覆物,那样别人就会抢先来了。旁的人不知,起码邱泽修还在虎视眈眈呢!
身边的,手上的,地上的,能被她拿来当覆物的全部被拿来了,还有什么?
或者说,她拿什么来,他能猜不中?
她茫然地看着他。
忽然,脚边动了动。
是被套在布袋里的小木猫。
赵明霁静静看着她蹲下,隔着布袋摸了摸那只小木猫,嘴里似乎还在嘀嘀咕咕。
他身体蓦然放松,眸底依旧沉沉。
“你要以此作覆物么?”他手依旧撑着额间,下颌微微扬起,漫不经心问道。
颜若宁瞪大了眼:“自然不是啦!”她怎么可能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木猫作为射覆赌注轻易输出去。
这是要送给阿霁的礼物。
赵明霁微讽地弯起唇,整个人都融入在阴影中。
月色藏入云间,不见身影,天色暗了下来。
只有亭轩匾额下悬挂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映照出薄弱的光,照在“问心”二字之上。
颜若宁抬起头,仔细端详着那两个俊逸的大字,突然换了话题:“这是谁题的字?”
身后众人已经有人回答:“是前朝著名心学大师陆居士在书院授业时题的。”
“赵先生,心学是什么?”她只想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