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玉将纸张收起:“进。”
门被推开,依次走进来两个低着头的妇人。
前面那个腰圆膀粗,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落后半步那个,从身形上来看则要瘦弱许多,头低得很下,缩着肩膀,看起来畏畏缩缩的颇为小家子气。
走进书房站定,田月英率先向盛玉请了安:“小人田月英见过少夫人。”
身后的许玉兰也上前半步,紧跟着说道:“民,民妇许玉兰见过少夫人。”
盛玉淡淡嗯了一声,她微抬起头,看向面前紧张地不敢直视她的俩人。
田月英是老熟人了,盛玉重点将考量的目光放在了许玉兰身上。
许玉兰的资料早在盛玉叫人传唤她前便摆在了桌面上——
据传回来的消息显示,许玉兰的祖籍远在宁州,此地倒是富饶之地,只是宁州距离边关千八百里远不止,也不知一个县丞之女是如何跨越这个距离来到边关和一个泥腿子成了婚。
其中缘由暂且不表,许玉兰与其夫王守成成婚近二十年,两人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阿福。
这样的家庭成员构成,在提倡多子多福的古代倒是少见,更别说王守成一家还生活在人多嘴杂的乡村田野——单是没有儿子继承家产这一条就足以让那些多事的邻居一人一口唾沫把王守成喷死。
不过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王守成家里的气氛倒依旧很是和谐。
夫妻和睦,夫妻俩对这唯一的女儿也都很是疼爱。
王守成目前在水泥队做事,女儿阿福跟着许玉兰在田间做活儿,一家人看起来都是老实能干的。
至于许玉兰本人,更是在种田上颇有造诣,由她经手的那一片农田,作物都生长得又快又好。
盛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将局促写在了脸上的妇人,只见她头戴深蓝色方巾,身穿同色短布衣,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饰品,穿着打扮简单利落得很。
直到盛玉收回视线,底下的田月英、许玉兰两人才悄悄松了口气。
一道清澈的嗓音从上方淡淡传来:“田间的大豆生长情况如何?”
——想必这就是少夫人叫她们过来的目的了。
在田月英的示意下,许玉兰壮着胆子开了口:“回少夫人,城外那片大豆田正是民妇负责伺弄的。现在正是大豆的生长期,田中种了黄豆、毛豆等不少豆种,因为肥喂得好,茎都生得直立又粗壮,豆荚一个挨一个,长得可茂盛了。根据往年的情况来看,许是再过上一个月便可以收获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少夫人对话,一开始很是紧张,好在谈及的内容完全是自己的专业知识,一番话说下来倒也少有卡顿,还算通畅。
田月英也在一旁附和道:“我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生得如此茂盛的豆苗田,相信不久之后就有豆子可以吃了。”
“嗯……”
盛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看向案桌前的两人——
田月英管理西街食堂许久,周身气势和当年的小厨娘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单这练出来的管理经验在边关众妇女中也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许玉兰,盛玉看中的则是她一手伺弄庄稼的本事。先前边关与晋城人之间关于种田的赛事盛玉也有所耳闻,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许玉兰并不似表面这般柔弱,当真有事反而是个能拿主意的,所以她有意将许玉兰扶持起来。
“城主府近日打算在东街建立一个酱油厂,”盛玉单刀直入,她抬起头直视两人,“而你们俩,就是我看中的厂长人选。”
“酱油?”田月英满脸疑惑。
“厂,厂长?”许玉兰一脸震惊。
盛玉点头:“酱油是调味料的一种,具体的制作过程我稍后会与你们详谈。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们的想法——愿不愿意来做这个厂长?”
田月英和许玉兰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满是紧张的眼神中看出了跃跃欲试。
转过头,直视盛玉的目光,两人提高了音量,齐声答道:“少夫人,我们愿意!”
虽然还不知道“酱油”是什么东西,两人也毫无管理工厂的经验,但她们愿意做这个先锋,开边关女人当厂长的先河!
盛玉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落进两人激动兴奋中带着忐忑的目光,盛玉道:“别担心,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可以来问我,另外谢迩也会从旁给你们协助。”
“我们可以一起期待一下,边关的第一个酱油厂。”
.
和田月英、许玉兰两人敲定了酱油厂的初步规划后,盛玉叫上谢迩,两人一起来到了东街。
从东街进来,一路经过造纸厂、纺纱厂,不远处是还未搭建起来的酱油厂选址空地,水泥厂、炼铁厂等粉尘飘散强度高的地方则远离居民区,位于东街的更深处。
入耳是人声鼎沸,夹杂着工具使用发出的不同声响,当初荒芜冷清的偏隅一地显而易见变得热闹了起来。
两人此行的目的是新建立的玻璃厂。
虽然有了详细的企划方案,这个甩手掌柜盛玉也当不得,在每个厂房的建立初期,都需要她去把关指导。
“关于酱油厂的厂长一事,少夫人心中可尚有人选?”路上,谢迩提起这个话题。
盛玉说了田月英和许玉兰两人的名字:
“田月英有西街食堂的管理经验在身,只是性子过于急躁,许玉兰性柔,两人一急一缓,互相弥补倒也和谐。
谢迩眼中露出了然的笑意:“与迩所想一般无二。”
对于将酱油厂交给边关本土女性管理一事,盛玉早已和谢迩通过气,谢迩倒是毫无意见,只是这个人选却迟迟定不下来。
在管理层内部提议的几个人选中,谢迩也比较看重田月英和许玉兰,本以为还要纠结一阵,没想到盛玉直接把两个人都定了下来。
“如今厂长人选已定,酱油厂是否也要开始筹备起来?”
盛玉摇摇头:“不急。”
说话间,玻璃厂已到了跟前。 谢迩忽然一笑:“说起来,迩最近听到一件颇为有趣的事儿。”
盛玉看向他:“与玻璃厂有关?”
谢迩点点头:“不知少夫人可有听闻东街各厂的排名一事?”
“哦?”盛玉也起了兴趣,“各厂孰先孰后?”
谢迩便把近日百姓盛传的关于东街各厂的生物链简单叙述了一遍:“水泥厂高居榜首,印刷厂次之,炼铁厂不甘其后……不过各厂的先后顺序众说纷纭,但这‘玻璃厂’,却是无可争议的末尾。”
盛玉脸上的笑意顿时带上了些许无奈,她何尝不知道现在玻璃厂在百姓的心目中就是个供她取乐的玩意儿,不过——
“过了今天,这个排名兴许就得变上一变了。”
淘沙队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制造玻璃所需要的黄沙早已堆满了玻璃厂的空地;
使黄沙熔点变低的碳酸钾由草木灰冷水浸泡后过滤煮干获得;
至于可以让黄沙在高温烧制时不溶于水的生石灰,盛玉有一整个石灰石矿。
炼制玻璃的三种主要材料已经准备齐全,可以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距离玻璃厂正式开工的那一天不远了。
第六十一章
走进玻璃厂, 除了将黄沙用小推车运送回来的淘沙队外,厂房里面还有一些正在将黄沙、碳酸钾及生石灰等物混合搅拌均匀的工人。
他们所做的,正是玻璃炼制的第一步——配料。
这些工人身形高矮胖瘦各有不同, 却都个个生得一脸正气, 手上搅拌着原料的动作又快又稳, 一把长棍挥得虎虎生风,不像是在混合原料, 倒像是在练武似的。
这些人便是谢景珩之前和盛玉提过的, 从军中各营派来城内“屯田”的士兵。
“屯田制”古已有之, 部分回城的士兵被分派去了种田, 其他人则被盛玉分散安排进了各厂房内。
因为缺乏工具,工人们对各种原料所需份量无法精确测量,但在众人的多番摸索下, 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例。
原料齐全, 工人就位,烧窑已造好,而玻璃厂的正式开工却仍欠了一股东风。
——烧制玻璃的师傅便是这股东风。
事实上,烧玻璃的师傅盛玉心中早有人选, 那便是当前在炼铁厂上工的老师傅。
玻璃烧制的难点主要在于第三步——成形,即将熔制好的玻璃液转变成具有固定形状的固体制品。
这是一个冷却的过程, 玻璃在这个过程中由粘性液态转变为可塑态,再转变成脆性固态。
成形必须在一定温度范围内才能进行,这就要求烧制玻璃的工人们对于温度的把控能力要强, 且具备塑造形状的巧劲。
盛玉想要的不仅仅只是大块平整的玻璃,她还想做出一些各种形状的玻璃制品, 而若是要实现这个构想,在玻璃成形时则需要懂行的师傅利用工具、吹气等方法控制玻璃液的形态变化。
边关的百姓还是第一次听说“玻璃”这种物品, 她又要到哪里去找几个懂这门技术的老师傅?
盛玉苦思冥想之下,想到了炼铁厂的炼铁师傅。
炼铁的窑早在砖窑建成时便一起建造完成了,盛玉甚至还将炼成的铁剑送了一批给关外军营。
只是炼铁厂的主力不多,只有两个以前在铁匠铺做过活儿的老师傅,再就是几个跟着学习打下手的年青人而已。
两个老师傅常年在炼铁厂埋头干活,连带着几个“学生”也极少出现在人前,日子一长,倒少有人能想起他们。
炼铁厂的老师傅常年与火炉高温打交道,对锤敲锻打向来有一手,想来炼制玻璃也难不倒他们。
只是现在有个问题——老师傅们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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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玉扶额坐于案桌前,闭眼假寐之际眉心不时皱起。
自从来到边关,枝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向来运筹帷幄的小姐这般模样。
——看来这次的事有点儿难办。
将热茶奉上,枝儿退至一旁。
即使声音已经很轻微,盛玉还是睁开了眼,她的声音略带沙哑,眼神却依旧清明:“什么时辰了?”
枝儿回道:“快到酉时了。”
盛玉“嗯”了一声,她与谢迩约定的时间便是酉时。
拿过桌上的茶,轻抿一口,温度适宜,茶香袅袅。
茶水不过才喝两三口,谢迩便如约来到了书房。
在盛玉的示意下,谢迩于对座入座,枝儿则另奉了一杯茶置于谢迩面前。
“事情如何?”盛玉问。
谢迩摇头:“他们还是不愿意。”
盛玉眼神了然,对于谢迩的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
老师傅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向来有一股从一而终的劲儿,更别说铁器在这个时代还有着不一般的地位,再加上盛玉和两个炼铁老师傅谈论时“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关于钢含量对铁器铸造的影响,现在他们对如何打造质量更好的铁器正是热乎劲儿未消的时候。
平常除了吃饭、睡觉,他们一股脑的心思全扑在炼铁上,哪还有心思去烧什么玻璃?
盛玉支颐望着窗外的漫天夕阳,心想这一回少不得要她亲自去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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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黄沙漫天。
众副将于营帐中围坐一堂,目光汇集之处是面前案桌上用沙土堆成的地理模型。
这沙盘做得极为逼真巧妙,聚沙为山谷,以指画形势,直观展示出了陇地道径之险要。
边关地形复杂,这沙盘上的一山一谷皆是军中情报营的士兵以身犯险,以一足一目亲自探查而得。
在这满室盔甲军装中,唯有一身着藏蓝色长袍的中年男人直身立于沙盘前。
他身形颀长,眼神半眯,蓄着长胡须的脸上看不出实际年龄。
左手执羽扇,右手指沙盘,动作并不大开大合,却难掩周身气势。
——这便是谢卫国身边最为赫赫有名的军师孟元清。
去年冬日,边关军与北面夷狄刚结束一场长达半年的战争,本以为对方少说也得修整个大半年才有席卷重来的能力,不曾想有情报传来,夷狄军不日后将会对大夏发起一场战役。
从和夷狄军交手这么多年以及军中掌握的关于夷狄的情况来看,众将领预测这场战役波及范围并不会很广,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耗费最少的人力、物力拿下这场战役。
孟元清的手指向夷狄可能行进路线的一条:“此处地势险峻,且地形隐蔽,夷狄军最有可能从这边突袭。”
一旁的赵副将捋着胡须点头:“以末将和夷狄军打了多年交道的情况来看,军师言之有理。”
谢景珩若有所思:“若是如此,我们可以事先在此埋伏起来,到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那这条山谷便交予少将军了。”
收回看谢景珩时赞赏的视线,孟元清的目光扫向在座的其他几位副将,“至于其他几条路线,也不可掉以轻心,众副将们可有意与这夷狄会上一会?”
武副将率先响应,布满胡茬,一张粗犷的脸上横眉怒目:“交给我便是!”
“这群小蛮夷,若是敢来,他武爷爷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其他副将坐于原地没动——
“既然武弟去了我便不凑这个热闹了,这种小场面还用不上咱们兄弟几个一起出动。”
“这倒也是,不过此次与夷狄军的正面对抗倒是一个很好的历练机会,我打算让我家那不成器的犬子也去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