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昀抬手示意田月英不必多说,他缓缓直起腰来,看向盛玉:“少夫人,昀欠你一个道歉。”
盛玉抬眸看他:“李大夫何错之有?”
李昀道:“对少夫人不敬,这是其一;质疑少夫人的医术,这是其二;未曾找到一个救治天花的办法,这是其三……”
李昀絮絮叨叨说着,田月英思及这几日他不曾放松的神情与偶然露出的勉强的笑容,不免面露不忍之色,再一想,又觉得这都是他自找的,最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闭了嘴,站在了一边。
李昀说完,依旧低着头。
盛玉看着眼前这个仅仅年过四旬,却生一头华发的中年人,轻叹了一口气,她道:“李大夫此言差矣,我从未认为李大夫有错。”
李昀抬起头来,脸上难掩惊讶之色,却见面前的女子正定定看着他,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他以为的嘲笑或是自得,反而十分平静。
盛玉道:“事发突然,我不曾在证明过这种治疗方法可行的情况下便要直接用于患者身上,李大夫阻止也是情有可原。”
不等李昀说话,她又接着说道,“不过,李大夫对于新的治疗方法一味持反对态度,这让我很不解。据我所知,李大夫从前也是支持创新的人,又何至于经过一次的失败后便要全盘否定创新的意义呢?”
李昀沉默了片刻,才开了口:“既然少夫人知晓昀的往事,也该知道昀来到此处的原因。失败固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的后果,昀着实再承担不了一次了。”
李昀是个有潜力的好苗子,盛玉不打算放任他继续沉沦下去,她要帮他一把。
盛玉道:“若是有一种方法可以免于病人直接承担用药错误的后果呢?”
听闻此言,李昀一惊,后又面露喜色,似想到什么,这种惊喜又变成了惊惧:“少夫人,人命不分贵贱,您可不能……”
盛玉一笑:“李大夫想到哪儿去了?自是有别的法子。”
接着她便从基因相似度与繁殖能力等方面略讲了一下小白鼠实验的可行性,听得李昀一愣一愣的,满脸都写着七个大字:居然还能这么做?
田月英从盛玉提到“小白鼠”的时候便听不懂了,却见李昀似乎茅塞顿开,一下子激动起来:“少夫人实在巧思,我这就找老吴商量去!”
看着李昀快步离开的背影,田月英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当初刚拿到酱油制作方案的自己,也是同样的激动和兴奋,恨不得马上就投入到制作当中去。 李昀离开好一会儿,田月英才似刚反应过来,她看向盛玉:“少夫人,您怎么不骂他啊!”
盛玉神情淡淡:“骂他作甚。”
田月英道:“他对您如此无礼,就是该骂。”
天知道他和少夫人“争”患者之后,气得田月英当天追着李昀骂了多少次。
盛玉摇了摇头:“李大夫也是一片医者仁心,况且……”
况且设身处地地想,若是换成她的话,当和李昀面临一样的情况时,她也不能做到去支持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治疗方法。
毕竟如果失败的话,这可是几十条人命。
一边朝着隔离房走去,盛玉一边向田月英询问情况,“吴大夫情况如何?”
说到这个,田月英面露轻松,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前日便醒了,这两日整天整夜把自己关在屋里头研究牛痘,精神头好得不得了!”
“还是得注意休息,现在救治方法已经找到了,大家都松松气,回头再把自己累倒了可不行。”
盛玉的视线从田月英眼底下的青黑一扫而过。
“哎!”田月英应声,“吴世林看着呢。前几日吴大夫昏倒的时候,可把他吓得跟什么似的,现在自然也不敢再纵着吴大夫乱来。”
两人说话间,有不少戴着口罩的志愿者从身边走过。
他们有的端着热水准备拿去浸泡患者的换洗衣物,有的正到处熏着艾叶,有的则从隔离房里端出了患者吃过的碗筷,正要拿去统一处理……
这些志愿者们虽都戴着口罩,但从略显疲惫的眉眼中,仍能看出他们的心情甚好,整个北山也一改往日的沉闷。
看着这一个个井然有序的队伍,田月英的心情显然很好:“少夫人,听您的,患者们使用过的物品都用高温消过毒了,待他们痊愈后,换洗衣物也会拿去烧毁……”
盛玉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提点几句:“交待他们莫要省煤,进口的水都得用煮开过的。”
“哎,知道了……”
到了隔离房门外,在田月英的坚持下,盛玉并未进屋,只在窗外看了看患者的情况,确认他们的病情正在好转,她这才放了心。
“少夫人……”
盛玉难得见田月英一副纠结的模样,她挑了挑眉,并不说话,只听田月英说,“少夫人,现在已经找到了天花的救治方法,可是晋城那边……”
田月英是想说晋城还有他们边关人在,无论是矿山那些人,还是土豆田那些人,又或者是刚去不久的水泥队一群人……都是他们相处多日的同伴,让她见死不救她是真的做不到。 可是一旦这法子泄露出去,边关便不免要现于人前,少夫人长久以来的顾虑,她不可能不知道。
看着田月英越来越纠结的表情,盛玉忍俊不禁,想了想还是不逗她了:“既然已经确定接种牛痘对治疗天花有用,我一会儿便会将这个方法整理出来让人给叶城主送去。”
“不仅如此,我还会向天下医者广发英雄帖,邀请他们前来边关。”
盛玉遥遥看向山外的景色,似喃喃自语,眼神却十分坚定,“沉寂了这么久,边关也是时候展现在人前了。”
田月英没听清她说的后半句话,虽然不知少夫人为何要广邀天下医者,但思来此举对他们边关只有利无害。
顺着盛玉目光所及的方向,田月英朝山下看去——
茫茫白雪中,城外的农田交错分布、错落有致,俗语有言“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也定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第九十一章
千里之外的晋城——
在收到盛玉来信的第一时间, 叶士英便按信中所陈列的几个要素迅速做了行动:
一是最快速度把城中已经发现的天花患者集中隔离起来;
二则是召集绣娘缝制了大量布制口罩,据说此物可以隔绝病菌;
三便是入口之物皆需经过高温烹煮,就连漱口所用的水也得是白开水。
关于第三点, 初时叶士英并不解其意, 甚至怀疑边关有夹带私货之嫌——谁不知道现在晋城城内就属边关出品的蜂窝煤最出风头, 就连那些老牌煤矿都比不过它。
但在实际使用之后,发现蜂窝煤确实比普通的煤块好用得多的时候, 叶士英当机立断购入了大批量蜂窝煤, 除了用于暖炕取暖之外, 便是烧制白开水用于饮用以及高温消毒患者的碗筷衣物。
然而即便如此, 却依旧没能阻止天花的蔓延。
城西专门用来隔离的地方从第三日起便再也住不下后来的患者,没办法,叶士英只得又征用了几个空旷的大院, 到后来甚至连庙宇荒院都用上了。
没有有用的救治方法, 天花患者只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然是患者的人数压倒了无病的百姓。
到了这个地步,集中隔离便没太大用处了,叶士英只好下令, 令患者自行居家隔离。
在家里好歹还有亲人朋友能照料一二,到了隔离处, 在没志愿者的情况下,只靠官兵大夫,那便只有等死的命。
事实上, 叶士英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之所以造成这种情况, 和晋城的境况有关。
一是晋城中百姓人口基数过大,人口密集, 自然加大了感染风险;且发现时间太晚,天花的范围已经到达了难以控制的程度;另外也没有如同北山一样与城内几近隔绝的隔离处,更没有大批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志愿者。
而这些因素却是各个城都普遍存在的情况。
若是晋城的天花得不到控制,不仅是相邻的凉城、平城,甚至整个大夏都将受其影响。
一场天花的爆发足以颠覆一个王朝,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
晋城,城主府。
叶士英此时正紧皱眉头坐于书桌前,他手上拿着底下官员呈上来的患者情况。
若说疫病爆发的前段时间,患者人数还得到了控制,但随着第一批患者的病情加重,以及迟迟找不到救治方法,到了现在病情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可以说若是再找不到救治天花的办法,整个晋城不日后将变成一座空城。
对于城内那批医者,官府对他们是赏也赏了,罚也罚了。
可面对肆虐的天花,再重的奖赏、再严苛的惩罚又有何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叶士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仍然渴求奇迹的发生。
底下官员已经不止一次上表,要求叶士英用往常对待天花患者的方式处理城西那些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的患者。
——即一把火将这些患者连同他们存在于世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
这是往常阻止天花蔓延的惯用方法,可是面对那些被病痛折磨的百姓,叶士英又如何忍心?
烧,他与刽子手何异?
不烧,将会有更多的百姓感染天花,他终究难逃刽子手这个命运。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叶士英手上拿着毛笔,看着面前那折公文,手上的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这时,“叩叩——”
响起了敲门声。
不同于往常害怕打扰到叶士英的和缓,来人似乎有急事,将门敲得又快又急。
叶士英皱起了眉,他怎的不知城主府上竟有如此不懂事的奴仆。
“进来——”
在看到来人竟然是一向规矩守礼的管家后,叶士英更奇怪了:“管家,有何事?”
叶管家快走几步,赶紧把手上的信件呈了上去:“城主,边关来信,说是找到救治天花的方法了!”
叶士英一惊,差点没拿住手上的毛笔,不过也管不上毛笔不毛笔了,叶士英腾得一下站起,从叶管家手上接过了信件。
他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其中夹杂着隐隐的激动:“当真?”
叶管家点头:“送信的来使是这么说的。”
叶士英赶紧去拆手上的信件,他的手颤抖得几乎要拿不稳那轻飘飘的几页纸。
“谈牛痘治疗天花的可行性……”
越看,叶士英脸上的表情越发复杂。
什么用病牛溃烂部位的脓液涂抹至患者的伤口处,这种堪称离经叛道、天方夜谭的救治方法,简直闻所未闻!
但是看到后方附上的患者病情记录时,叶士英脸上的怀疑便变成了半信半疑——难道这种方法真的有用?
叶士英叫住管家:“边关来的信使可还在?叫他进来见我。”
叶管家道:“那信使说城主看了信后想必有一些疑问需要问他,便一直等在了门外。”
叶士英点头:“倒是个聪明人。”
待传唤了信使,细细询问了一番后,叶士英脸上的怀疑消散了不少。
只是他仍有顾虑:“你们城内患病之人,当真无一人死亡?”
信使答:“所幸医治及时,城中无一人伤亡。病情最深的那几人现已转醒,据大夫所说体内生机已经恢复,不日后便和正常人无异。”
叶士英脸上一下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好。
他还在这边痛苦纠结要不要烧人,边关那边早已经不把天花当回事开始恢复正常生活了。
——哎!
送走信使,叶士英开始根据信中内容布置安排。
一个个命令传达下去,一个个官员来了又走,到最后书房内只剩下叶管家的时候,叶士英总算可以松口气,瘫坐在了靠椅上。
他这满脸胡茬、一脸疲惫的模样,哪还有昔日翩翩中年美男子的风采。
不过叶士英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仍将信件拿在手上细细观看。
“边关这次算是走了好运,谢卫国倒是好福气。”
叶管家没听清叶士英的呢喃,附和着感慨道:“谢大将军确实是个好人啊!”
他指的是边关愿意无偿将天花的治疗方法公布出来这件事。
叶士英瞥他一眼,脸上似乎还有点不屑:“这个谢卫国,人好不好是一回事,不过命确实好。不仅娶了个好媳妇,还有一个好儿媳妇。”
叶管家满脸不解:老爷向来因为不满自家文采斐然的妹妹叶怀兰嫁给一个粗鲁的武将而对妹夫谢卫国看鼻子不是鼻子看眼不是眼,是以他说出前半句话并不奇怪。
——不过,此事和少将军夫人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