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程玉顿了下脚步,总觉得这丰城之中好似出了什么事。
门口的卫兵见着苏程玉背着李云曦,而李云曦明显是烧得糊涂了,卫兵皱了下眉头,沉声询问:“你背后的小娘子什么时候染病的?都有什么症状?”
苏程玉没想到对方并不曾询问他们的身份以及来历,而是直接询问病况,他不由得愣了一下,倒是离他们最近的秀姨拉着福妞走上前来,笑着躬身对卫兵道:“官爷官爷,这小娘子,是因为淋了雨染了风寒,就只是发热,官爷放心,咱们这一路同行,没事的,都清楚着呢。”
听着秀姨的话,那卫兵的目光略微松了松,只是犹疑的目光落在不发一言的苏程玉身上,见着卫兵的视线扫向苏程玉,秀姨又走上前,看了一眼苏程玉,轻声对卫兵道:“那汉子啊,是小娘子的兄长,脑子......”
秀姨比了比脑子,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话:“脑子有问题,人是傻的。”
“这年头啊,谁家都不容易,要不是遭了难,谁会这般折腾,那一家子,就剩下这兄妹俩了,一路上磕磕绊绊的......”
听着秀姨这絮絮叨叨的话语,卫兵眼中的警惕消散了不少,也知道这段日子,遭难的村子不少,水患现下还没平息,这些人跋山涉水的,确实也是不容易。
卫兵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知道你们大家难,咱们县府大人才特地设了救济点,你们来投奔啊,便就先带去救济点安置,放心,救济点内有吃有喝,妥当着呢。”
“好了,兄弟,你背着你妹子,到一旁等等,等我们查验完,你们便同那些人一起去救济点,别担心,救济点也有大夫的,你家妹子若只是伤寒起热,倒不用担心,若是......”卫兵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他忽而间就停了下来,含糊地挥了挥手,示意这一行人往另一边走去,去那儿等着。
苏程玉背着李云曦跟着秀姨往里走,他的眼中浮起一丝疑惑,尤其是那卫兵未说完的话,总是给他一丝不祥的感觉。然而李云曦的身份不一般,他也不好太过突出,虽然如今是离京城远了,但是李云曦毕竟还是龙鳞卫追捕的对象。如若此刻暴露了身份,只怕是逃不掉了。
此时的苏程玉尚未发现自己的心思不由自主地在替李云曦考虑,本是想着入了城,便去找寻龙鳞卫的节点,可是如今分明入了城了,却一心想着为李云曦掩护身份,并寻医问药。
苏程玉并未等待多久,这一队入城的人也不算多,三三两两地很快就入了城,而后跟随着卫兵朝着城区的某一处行去。
走得略微偏远,城区的喧闹声也就慢慢地消散掉,越走越远,一队行进的人脚下的步伐也就满脸下来,似乎对于这逐渐没了人烟的道路感到惶然。
领头的卫兵看着队伍里的人慢慢停下了脚步,他倒是并未露出什么恶人的面目,一脸平静地转过身来,对已然开始骚动的队伍开口道:“大家伙安静一下,这地方是有点偏远,但是来城里的难民多,大人心善,统统都接济了进来,城中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地方不够,因此就定了这离城区较远的济安堂作为接济点。”
“大家不要怕,济安堂里早就备着大夫了,还有吃食,等到了,那儿也有不少之前就入城的难民,知道大家这段时间都受苦了,不要担心,到了济安堂,咱们就能好好歇一歇的。”
这一名卫兵长得浓眉大眼的,一脸的憨厚,这番话说下来,倒是令人安定了不少。队伍便就又开始慢腾腾地随着人往前行进。
越是往前,便就越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这药的味道由远而近,随着队伍的靠近,味道也越发浓郁,苏程玉嗅着空气中的药味,他轻轻皱了下眉头,这药的味道太过浓郁,他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毕竟是武者,武者在外行动,平日里伤病总是会有的,对于医药总还是会有所了解。
故而苏程玉虽不是大夫,但是却也多少嗅得出来这药的些许成分,其他或许嗅得不清楚,但是这浓浓的药味中却是含着一股蒿草的味道。
苏程玉拧了下眉头,若是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蒿草也是治疗某种疫病的主要药草。而这空气里如此浓郁的蒿草味道,莫不是说......
他带着李云曦朝前走,不过一会儿,在远离城中的郊区外,看到了一排房屋,而那浓郁的药草味便是从那里边传出来的。
到了那一排的屋子里附近,便就能看到一行医者匆忙地来来往往,门口守着的是手握长刀的守卫,看着来人,那些守卫的目光扫过队伍,而后开口对着领头的卫兵,道:“这一批来人里有病的吗?”
卫兵点了点头,开口道:“有是有,不过有的不大一样。”
守卫一脸冰冷地摆了摆手,接着道:“按规矩来就是了。”
卫兵挥了挥手,示意人往里走,等人入了院子,他便开口道:“好了,大家伙听一听哈,咱们这儿呢,分为东院,和西院,待会儿等医者检查完之后,没有生病的人都往东院去,有不舒服的人,都往西院去,西院都有医者在的。”
听着卫兵的话,队伍里顿时间就出现一阵喧嚣,病的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一家子都在一起的话,倒是还好说,可是按着卫兵这话,是要将人分开来,担心家里娃妻儿老母的人,自然是不肯的。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先前还能好声好气说话的卫兵似乎是变了个人,板着一张脸,陡然一挥手,便就看着一伙握着长刀的守卫冲了出来,看着手边凶神恶煞的卫兵,骚动的队伍登时就又安静了下来。
看着那森冷相对的利刃,一伙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按着卫兵的话,朝前走去,再东西院的中间摆着一张桌案,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大夫坐在桌案后,等着队伍的人慢慢地磨上来。
那大夫似乎很是熟悉这般的场景,对于前来的百姓,利索地探脉,而后便就挥了挥手,随着动作,便就有卫兵来将人带走。
这一连串的动作很迅速,似乎是经历过许多次了,一行人动作娴熟,配合默契。
苏程玉看着眼前的情景,手不由得握紧,心中不祥的感觉更是明显,便是在他打算干脆带着李云曦打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声音。
“苏程玉,放我下来。”李云曦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带着热气喷薄在他的耳旁,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神一荡,他顿了顿脚步,而后才小心地将李云曦放下。
李云曦的脚步堪堪落地,险些站不稳,还是苏程玉眼疾手快地扶住人,这才没让李云曦跌到地上去。看着李云曦这般模样,苏程玉心头的担忧愈加浓郁。
李云曦看了看苏程玉,她伸手拍了一下苏程玉的手,笑着道:“待会儿,你听话,跟着人去东院,等娘身子好了,就来找你。”
苏程玉手一紧,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对于李云曦说的话,似乎很是不赞同。李云曦喘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双眸紧紧盯着苏程玉,开口道:“苏程玉,要听话。听娘的话,娘好了以后就来找你,若是......”
她想了想,话说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但很快便就又回过神来,大抵是持续的发热,令她漂亮的双眸看起来带着一抹水光的朦胧,给人一种莫名的我见犹怜。
这双眸子定定地看着苏程玉,看得人心头发软,李云曦的声音也是如水波一般,轻柔温软:“若是我没去找你,你便自己照顾好自己,寻着机会跑掉,往后要是遇着你爹,就说、就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李云曦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而眼下的这情况很是不同寻常,只怕有什么不妥之事,恰是他们不知道的,而又偏偏遇上了。
她苦笑了一下,这一路跌跌撞撞的,拖累了沈恪,到了最后,却还是没能逃过。
苏程玉紧紧抿着唇,他低哑着嗓子道:“我带你走。”
李云曦摇摇头,她很难受,持续不断的高热令她一阵冷一阵热的,虚软的身子让她明白自己的情况很糟糕,无论如今面对的情况是什么,她都不能走,至少这里还有大夫。她需要看大夫,需要喝药,不然就算苏程玉带着她走,他们也走不了多远。
看着这满院子里的守卫,拖着她这么一个娇弱的娘子,苏程玉又怎么走得了?她已经拖累了沈恪了,便就不要给苏程玉添麻烦了,况且,苏程玉如今还是一个心智不全的稚童,他们又能走去哪儿?
她怕苏程玉钻牛角尖,便就又轻声安抚着道:“苏程玉,这儿的情况虽然奇怪,但是也未必是最糟糕的,你看,好歹是官府安排的人,有吃有喝,还有大夫,我、咳咳、咳咳咳,我生病了,得看大夫,你不要担心,看了大夫,喝了药,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李云曦掩着唇,低低地咳嗽两声,只是她这咳嗽声一传出来,便就惊得院子里的人看过来,在前方坐着的大夫抬眼看向李云曦,眉头微微一皱,眉眼处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便就又安定下来。
注意到院中的人的举动,苏程玉眉头一挑,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两人慢慢地走上前来,那一名大夫先给李云曦探了探脉,好一会儿,大夫将手收回,哑然道:“去西院,单独一间。”
听着大夫的话,卫兵不由得一愣,但是很快便就走上前来,示意李云曦跟上。而后,大夫又给苏程玉把了把脉,挥了挥手,让苏程玉往东院去。
苏程玉站在那儿半晌没有动作,李云曦虚软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察觉到苏程玉的视线,她回过头来,摆了摆手,小声道:“你听话,记着刚刚我同你说的,去东院。”
她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勉强挤出一抹笑。
苏程玉沉着脸,少许,才转身往东院去。只是离开的时候,又转过头看向李云曦,看着李云曦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心头思绪纷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握了握紧手,而后咬牙往东院走去。
小郡主,还是回京的好。苏程玉的心头忽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入了东院,苏程玉便就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东院的人似乎都是健康的青壮年,也或许因为青壮年身子康建,并未染病,故而在这东院中随处可见的都是青壮年,然而便是这些康建的青壮年,却也是在喝药。
苏程玉看着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对方在喝药,但是对方分明是极为康健的。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突然身边有人凑近。
他警醒地朝着一旁挪了挪步伐,不着痕迹地避开凑近的人。
那人似乎也没在意苏程玉的远离,而后自顾自地朝前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苏程玉,开口道:“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还在喝药?”
苏程玉看向来人,来人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瘦削的面容令他看起来似乎略微阴森,但是唇边裂开的笑,却又恰到好处地冲淡了那一股阴森感,他嘿嘿一笑,道:“来的时候,是不是都把过脉了?”
“卫兵应该告诉你了,没病的人都入东院,有不舒坦的人,都去了西院,对吧?”
听着老头的话,苏程玉眉眼微挑,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头呵呵一笑,倒也没想着卖关子,而后扯了扯苏程玉的袖子,朝着角落走去,他自角落里掏出一壶酒,大方地给苏程玉倒了一杯,而后道:“这儿爆发了疫病。”
苏程玉听着这话,心头一惊,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便是西院都是身子不舒坦的人,莫不是都是染了疫病的人,若是这般,那入了西院的李云曦岂不是羊入虎口?
这个想法一涌上来,他咚的一声站起来,似乎是想要去西院抢人。
老头看了一眼苏程玉,察觉到对方的想法,他悠哉悠哉地开口道:“你别倒腾了,咱们这东院也不是都安全,你若是家里人入了西院,也不是死路一条。”
听着老头的话,苏程玉脚步一顿,似乎不是很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意思,他干脆地坐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老头看。
老头呵呵一笑,对于苏程玉的凶神恶煞,却是半分不在意,他缓缓抿了一口酒,接着开口道:“入了东院的人啊,有的不是没染病,只是当时没发作,大夫也没诊出来,过个几日,或许就爆发了疫病。刚开始的时候,院子里的大夫也没注意,后来东院里倒了三两个人下来,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啊,来了济安堂的人,都不准出去。”老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喝药的人,接着道,“那些是防治的药,有没有用的,老头我也说不好,只是到了如今,聊胜于无。”
老头放下酒杯,轻声道:“至于入西院的人,都是身子不适的人,是不是染了疫病,谁也说不准,但是在西院里,好歹还是有大夫在治疗的。”
他看着苏程玉紧紧拧着的眉头,知道对方定然是有亲属入了西院,老头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这世道啊,都不容易,丰城的县府大人已经算是仁德了,收容了流浪的难民,还请了大夫来治疗。你放心,既然对方肯派大夫来,还给了住处,总也还是想救人的。”
苏程玉听着老头的分析,知道对方说得在理,但是心头的不安却也还是挥之不去。他的目光落在老头干瘦的面颊上,而后随口问道:“老头,贵姓?”
老头嘿嘿一笑,对于苏程玉冷硬的态度不以为意,他又抿了一口酒水,开口道:“免贵,姓莫,你喊我老莫就可以。”
“老莫,不知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苏程玉直白地开口问道。
他们素不相识,对方却是突然上门,好心好意地为他解惑,这不得不令他警惕。老莫砸吧了下嘴,随后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着道:“没啥,就是看你有趣。老莫我啊,喜欢有趣的人和东西,所以就来同小伙子你唠嗑唠嗑。”
听着对方的回答,苏程玉轻哼一声,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四周,脑中的思绪运转起来,心头的挂念都落在那尚还病着的李云曦身上。
他记着丰城的县府大人是刘邕。刘邕那人......苏程玉的眼眸微微眯起,他对于刘邕知晓得并不多,不过听闻性子平和,倒是颇具中庸姿态,这任职地方的业绩并不突出,但是也不差,同他的性子一般,中庸行事,不温不火,治下也是一片平淡,谈不上有多出色的政绩,但也没有什么过错。
若是此人,倒确实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只是如今这情况,他身体康健,在东院里多待些时日倒也不惧,可是李云曦本就病着,同西院里的人待在一起,要是有个万一......
苏程玉抿了抿双唇,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他看了一眼自顾自在喝酒的老莫,随后就不发一言地朝着屋角的一处干净的床榻走去。人多,自然屋子是不够,他们这是住的大通铺,不过对于难民来说,有个落脚地也就足够了。
看着倚墙而靠闭目养神的苏程玉,端着酒杯的老莫双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同苏程玉打交道,倒也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觉得对方有趣,不过是因为对方武艺不凡,还有苏程玉耳后刺着的一片龙鳞纹。
老莫是知道那代表着什么,看来对方就是大名鼎鼎的龙鳞卫。只是不知道对方是知道了什么来到这里呢,还是意外流落至此的?
老莫想着无意间知晓的那件事,这心头仿佛是梗着一块骨头,吞不下,吐不出,长叹一声,而后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