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群难民,或者也可以称呼他们为流民。
在这一片死寂的人群间,缩在角落里的两人并不会有丝毫的突兀感,那两人满脸的污渍,加上浑身湿漉漉的,狼狈的模样看起来同那些流民无丝毫不同。
苏程玉看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李云曦,李云曦的呼吸略微急促沉重,缩着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沾染着污泥的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蔓延出来的晕红色。
他的眉心一跳,伸手探了一下李云曦的额头,掌心里传来的高热温度,不必搭脉,苏程玉也能猜到李云曦是发热了。也是,李云曦本就是娇弱的小娘子,落水前就身有不适,这在水倒腾了一夜,能够支撑着上岸,已然是极为坚强了。
此时发热也是正常的情况,而依着李云曦的身子板,他们必须尽快寻个大夫。也不知道那独身引开熊厉的沈恪现下情况如何了?
苏程玉凝视着李云曦的双眼里一片清醒,全然不若先前的懵懂与依赖。
忽而间,他的手感觉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了过来,耳边传来细微而沙哑的声音:“别怕,娘在。你爹很快就会找到我们的。”
苏程玉回过神来,视线同李云曦对上,李云曦的双眼因着高热而攀爬上些许红丝,她喘了一口气,素来胆怯的小娘子,此时面上满是故作镇定的神情,只是眼中涌起的少许水色泄露了她心头真切的想法,心中满是对于沈恪的担心,但是却不敢表露出来。她怕吓着苏程玉,在李云曦的心里,此时的苏程玉也不过是一个长个高个儿的孩童。
苏程玉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握着自己手的温软白皙的小手,心头微微发颤,垂下眼眸,小声应了一句:“嗯。”
不过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当时那般惊险的时候,却始终不曾丢下他。当时在水中,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昏沉过去,在浮沉的意识之间,他迷迷糊糊地注意到那随着汹涌的河水滚袭来的巨石朝着他们砸了过来。
李云曦身量小,水性也是极好的,当时虽然是在急涌的河水中,但若是遗弃他这个拖累,李云曦要想上岸并不算艰难,他们当时离岸边并不算很远了。
只是在当时那般情况下,李云曦却还是死死拽着他,死劲儿游向岸边,巨石即将滚来的时候,李云曦紧紧拽着苏程玉,似乎是想将苏程玉推至岸边,眼看着巨石逼近,大抵真的是天之骄女,老天爷也不舍得让这么一个娇娘子香消玉殒,当时不知从何处倒下的大树就砸在他们顺水游过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颗巨石。
猛烈的撞击,激荡起汹涌的河水,将他们两人狠狠地拍了下去,浮沉之间,两人随着河水被冲到了下游,而后冲刷到了河岸的一角,等到他们清醒过来的时候,天早就亮了。
也是在那时候,他们被一伙流民捡到。流民里有一个带着六七岁大的娃娃的女娘,或者是当娘的人心肠软,看着李云曦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便就将他们两人捡了回去。这破庙也就是他们这一伙流民暂时的落脚点。
而苏程玉此时是清醒的,不是那个心智有损的稚童,而是‘雄鹰领卫’苏程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水中遭遇的冲击,本是模糊的心神骤然清醒了过来,脑后的血包并未消退,可是过往的记忆已然回来了,甚至连这一段时间口口声声的喊‘爹娘’的记忆也一同涌了上来。
苏程玉看着虽然病着却还不忘安慰他的李云曦,心头思绪纷乱,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就将到口的想要告知对方自己不再是心智不全的稚童的实情咽下。
“小娘子,喝点热水。”一名面容略微憔悴的妇人端着破碗走过来,递送至李云曦的面前,小声道。
李云曦抬眸看向那名妇人,无力地伸手接过妇人手中的破碗,沙哑地道:“多谢秀姨。”
秀姨笑了笑,她伸手摸了一把李云曦的额头,触及的热度令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她无奈地道:“不行,你这起了热,得看大夫,得吃药。”
秀姨的目光扫向坐在李云曦身旁的苏程玉,开口道:“你家娘子病得不轻,你这做夫婿的,得想想法子。”
李云曦闻言,急忙摆摆手,开口道:“秀姨,不是的,咳咳......你误会了、咳咳,他、他不是我夫婿......”
秀姨愣了一下,将目光转回李云曦身上,疑惑地道:“我捡到你们的时候,你将他拽得死紧,不是......”
“不是的,这是我、我,”李云曦想了想,她轻声解释道,“这是我兄长,脑子之前受了伤,记不得事儿了,现下大抵同福妞一般,他把我认作了娘亲......”
李云曦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放轻,似乎是不想让苏程玉听清。秀姨听得这段话,心头一惊,眼中满是惊疑,福妞是她的女儿,今年不过六岁多。同福妞一般,而这人此时已然是一名成年男性的模样,那也就是说对方心智不全?
秀姨上下打量着苏程玉,苏程玉自然是注意到对方的眼神,他紧了紧手,垂下眼眸,双唇抿紧,却也没有反驳。
好一会儿,秀姨似乎是确认了什么,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又摸了一把李云曦的额头,眼中透出些许怜悯,低声道:“好孩子,倒是难为你了。只可惜如今秀姨手中也没有什么药,若是靠你硬抗,你这娇滴滴的身子板,秀姨怕你......”
“咳咳......”李云曦低低地咳嗽两声,她摇摇头,小声地回道,“没事的,秀姨不用担心,等入了城应当就会好了,到时我们就能寻到大夫了。”
李云曦看了一眼透出些许光亮的天色,她的脑中略微有些许晕眩,勉强打起精神,无奈地道:“这段日子,雨下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运气太差了,怎么就遇着山洪爆发了?这附近的镇子,离得远不远?”
她一边说着,眼中流露出一抹浓浓的担忧,虽然身子不适,可是她此刻最为担心的便是沈恪。
秀姨看了一眼李云曦,听着李云曦略微天真的话语,她看了看四周,稍稍凑近了点李云曦,轻声道:“小娘子,有些事,我同你说说,你哪,带着你兄长,这一路上都注意点。”
“嗯?”李云曦并不明白秀姨的意思。而坐在一旁的苏程玉面上神情不变,但是心底却是暗暗地提高了警惕。
“咱们这一伙人人都是从其他镇子里逃出来的难民,”秀姨的声音很轻微,她微微低着头,将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的小女娃抱入怀中,熟稔地伸手轻轻拍着女娃的后背,给她调整了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坦点,而后视线含着浓浓警惕地扫过破庙里的人群,接着道,“这段日子,雨下了太久了。”
“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下了这么长时间的大雨。山洪爆发,呵呵......何止一处山洪爆发,不少地方的堤坝都被水掩了,堤坝没有垮,但是水位一直涨,水越涨越高......”
秀姨的眼中闪过一抹恐惧,她抱着自己的女儿,身子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接着道:“小娘子,你是没见过地上河,那真的是地上涨起来的河水,高高地悬在堤坝那儿......”
“官府没有管吗?”李云曦听到此言,心头一惊,‘地上河’这个词,她曾在杂书中见过,寥寥数句的描述却是一片惊心动魄,“不是应当迁移村名,开闸泄洪?”
秀姨闻言,苦笑了下,她摇了摇头,继续道:“这水位涨得太快,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了。官府不是不管,是管不过来了。”
“迁移村名,是来不及了......那水开始倒灌到护城河中,一点点地漫浸城中,”秀姨的面容上透出一抹恐慌,似乎是被脑中的回忆吓到了,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官府为了保住城镇,便就直接开闸泄洪了。”
“地上河从半空中乍然间砸了下来,村子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什么都没了......”
李云曦没想到会听得如此荒谬而又可怕的事情,她心头一沉,握紧自己的手,不知是怕还是怒,颤着嗓音道:“他们怎么敢?那都是人命!”
秀姨听到这一句话,她嗤笑一声,轻轻地道:“现下这时候,人命如草芥。”
她收敛了下心神,而后挤出一抹笑,对着李云曦道:“小娘子,我倒不是要吓你,只是要同你提个醒,现下这一带乱得很,你有个兄长跟在身边,倒是还好点,只是莫要让人发现你兄长心智不全,咱们这一庙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其他人心底是怎么想的。我听闻,因着今年水患成灾,南境各地都出了乱子,流民四窜,冲击官府的事也时有发生......”
李云曦没有先到会听得这么一个消息,她面上的神情略微凝重,晕沉沉的脑袋,更是觉得隐隐作痛。她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多谢秀姨提醒。”
秀姨摆了摆手,道:“倒也谈不上什么提醒,世道艰难,我带着福妞去寻福妞她爹,这一路上,也不知道会遇着什么情况,我只希望,若是有朝一日落了难,也有人能够帮一把福妞。”
她的目光落在怀中的小姑娘身上,又压低声音,添了一句道:“小娘子,你的病得尽快治一治。大灾之后便会有大疫,若是染了疫病,现下缺医少药,他们就不会带着你们走的,不仅不会带你走,还会......”
“还会杀了你,然后一把火烧了。”秀姨眼中含着一丝冷意,“我们南境过去发生过两三次大疫,死了很多人,所以大家都怕了疫病,尤其是水患之后的疫病,而这般做法,也是为了减少感染。”
李云曦一颗心悬了起来,便是喉咙间的痒意也尽力压抑着,莫怪乎刚刚她咳嗽的时候,破庙里有不少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那眼中的神情,令她莫名心惊。
“那秀姨你就不怕我是......”李云曦喃喃地问了一句。
秀姨轻笑一声,道:“我见过的,我经历过一场大疫,知道疫病是啥模样,你这是染了伤寒。湿寒入体,所以起了热。但是你若是退不了热,走不动了,秀姨也不能同你一起走的。”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漠然,可是却很自然。这是小民的生存之道。他们不是不善良,只是此时在这般艰难环境下,善良已然是所剩不多了。
“该走了该走了,现下雨停了,再不走回头再下起来,就走不了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再破庙里响起,随后便就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站了起来,朝着破庙外走去。
第45章 一波未平
接二连三的事儿,都撞在一起了。
看着庙里人的动作, 秀姨将睡得迷糊的福妞背起来,而后站起身,微微弯腰对着李云曦和苏程玉, 叮嘱道:“跟着他们一起走,先找个城进, 小娘子你的病得入城才能找到大夫,拖不得的。”
言罢,秀姨就背着福妞朝着庙门口走去。
李云曦身子乏得很,高热令她浑身发软, 脑子里的晕眩一阵一阵地涌来, 但是她也知道秀姨说得是对的,能够遇到秀姨这般好心人, 算是他们的运气了。无论如何,他们现下必须尽快入城寻医。
落水之后,他们备用的药物干粮都丢了, 唯一庆幸的是, 当时她将那一枚玉玺并着荷包缝制在了衣裙上,这才没有丢了这一枚天子之宝。
李云曦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的苏程玉,伸手扯了扯苏程玉的衣袖,小声道:“苏程玉,咱们也走吧。”
苏程玉看着李云曦面上透出的不正常的晕红,便是起身都显得费力,他心头略微一沉,伸手扶着李云曦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李云曦自清醒过来之后, 便就不曾听苏程玉多说什么, 她也不曾多想, 只以为是那在水中险些遇难的缘故, 把苏程玉吓着了,这才沉默少言。
李云曦依靠着苏程玉搀扶的力量,勉强往前迈步,她沙哑着嗓子道:“你别怕,入了城,寻着大夫,我就会好起来的。”
“还好,你没受伤。”李云曦转过头,浅浅地笑了一笑。只是这笑里始终透着一抹忧虑,苏程玉知道李云曦是在担心现下与他们失散的沈恪。
苏程玉扶着李云曦,小心地跟上队伍,他想了想,而后安抚地道:“你也别担心,沈恪不会有事的。”
“嗯?”李云曦转过头,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疑惑,自他们与苏程玉一同上路开始,苏程玉从未喊过沈恪的名字,都是喊沈恪爹的,如今这个称呼......
李云曦因为高热有些迷糊的脑子隐隐约约得赶紧到些许不对劲。
注意到李云曦略微不解的目光,苏程玉身子微微一僵,他垂下眼眸,含糊地道:“娘,你别怕,爹不会有事的。”
话语说得很轻微,耳廓处不知不觉地便就红了一片,垂下的眼眸遮掩住眼中的羞耻与说不清的些许莫名情绪。
李云曦听着苏程玉的安慰,她扯了扯唇角,将脑中浮起的些许疑惑压下,走出破庙后,她又朝后看了一眼,疲惫的目光落在厚重的云层间,视线略显模糊,她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力:“维桢......”
一行队伍走得不算快,李云曦走到最后,几乎是走不动了,她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苏程玉将李云曦背上,跟上队伍的步伐。
这一队难民是朝着离他们最近的丰城行进的。
苏程玉对于丰城了解得不多,但是却也知道丰城还是有龙鳞卫的节点。入了丰城,寻到龙鳞卫的节点,便就能同龙鳞卫接上头了。
追踪他们的人是丁明和熊厉,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若是顺着这路继续追捕,应当也会到达丰城,回头总能遇上。只是......
苏程玉感觉到背后吹拂在脖颈处的灼热气息,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是否将小郡主交给龙鳞卫,苏程玉的心头忽而间闪过一抹迟疑。还有那沈恪......苏程玉的视线看向前方队伍被拦在城门处,心中一片沉甸甸的。
熊厉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战斗中的熊厉根本就是一个疯子,不死不休的疯子,沈恪的功夫是不错,可是要想脱身,必定是要脱一层皮下来。若是稍有差池,那沈恪只怕是回不来了。
那么到时候,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郡主......苏程玉心中思绪纷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决断?罢了,走一步算一步的,先入城寻个大夫再说。
素来不顾及他人的苏程玉倒是难得软了心肠,或许是这一段日子喊爹喊娘莫名喊出来的温情,想到自己这段日子做的‘糊涂事’,他面上一阵难为情,抿了抿唇,权当做是自己又失忆了吧。
这般想着,两人很快便就随着队伍来到城门口,城门口的守卫似乎是在检查什么,而后对着进城的百姓说了两句,便就看着来了一队守卫,看着入城的百姓,队伍里一阵骚动,但很快便就又在领头的卫兵的解释下安静了下来。
虽然距离略微有点远,因而听不清前方到底是说了什么,只是苏程玉的眼神极好,他看着前方守在门口的卫兵的双唇张张合合,好像是在交谈着什么。
“又来了......今早不是才来了一批.......”
“先安置下来......有病的......”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的,随着卫兵的转身,看不清那张合的唇,便也就看不清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刚刚看到两人那脸上的神情,只怕城中的情况不是很好,然而此时他们不入城却也是不成的。
苏程玉感受到背后李云曦那滚烫的体温,便也知道当下最急的便是寻大夫,李云曦的伤寒之症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低下头,想了想,便就继续随着队伍朝前走,等到了城门口,苏程玉便就感受到一丝紧张,盘查很严格,而盘查之中透出的些许气氛,很是沉重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