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就看见了公堂里,叶敬仪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公案后。正凝眸细听下面原告与被告的争辩。
公堂两侧杵着木杖站立的衙役,俱都是青壮――因老的那波,跟着马锦回做了多年的恶,在叶敬仪手里几乎已经全军覆灭了。
具体的情况三郎回去后都和叶碎金讲过。
当时没人用了,先让叶碎金派过去的二十护卫顶上。随即叶敬仪便张榜招人。
吃这口公饭并不容易,叶敬仪很严格地考察其家三代无有行奸作恶之人才录用。
当时三郎杀了不少人,两个年轻人做事情不讲人情不留颜面,震慑了整个县城。趋炎附势、想要狐假虎威之辈俱都不敢往上凑。敢往上凑的,看起来还都不错,起码心里没鬼。
整个县衙可以说被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焕发出朝气与威仪。
这些都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到的。
但叶碎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看到了十二娘?
十二娘竟也在堂上,安坐在小桌后,笔走游龙,竟是充当了堂上书记。
这个跳脱顽皮的丫头,永皙竟然也纵着她。
待会得好好说说这两个。
案子不算复杂,是一桩拖了数年欠钱不还的借贷案。
借贷案审完,然后又是一起邻里偷盗案。
碎金忍不住露出微笑。
因她完全明白,这样的案子百姓敢到公堂里面打官司,说明百姓心目中对当前的父母官是信任的。
须知,百姓遇事轻易都不会去告官。因常见的情况是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只要进了公堂都得被扒层皮。从衙役到师爷,从师爷到官老爷,个个都要伸手的。
对百姓来说,哪怕是原告,也常得不偿失,还不如不告。
而今,南阳县迎来了姓叶的年轻县官,激浊扬清,为民做主。从县令到衙役,没有往常吃拿卡要吸血扒皮的风气,百姓们有了纠纷,才敢大胆放心地来请父母官给做主断案。
邓州,就需要这样的风气。
作为读书人,叶敬仪当然读过律法,但并不算精通。
但他是叶碎金推出来的代表着叶氏家族第一个踏入官场的人,叶碎金当然会在他身上下本钱。通刑名、通钱粮的师爷都给他配好了。
且这是从叶家养了多年的门客里精心挑选的人,在他们跟着叶敬仪来南阳之前,叶碎金就与他们交过底。
她想要什么结果,要达成什么目标,都说与他们清楚。
彼时她挟着夺取邓州之威,说出的话哪有人敢不听。又亲派了叶三郎来为叶敬仪保驾护航,门客们都是聪明人,看得明白,自然尽心尽力。
今日南阳的清朗空气,是从叶碎金开始,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才做到的。
待案子判完,原告被告俱都退下或押下去,百姓也散了,叶敬仪正和师爷说话,忽听十二娘叫了一声:“六姐!”
大家俱都望过去,便看到叶碎金执着马鞭迈了进来。
“大人!”
“见过大人!”
一片恭敬唤声中,叶敬仪带着众人迎上前去:“六娘怎来了?”
“还不是为了她。”叶碎金拿马鞭敲了敲十二娘的脑门儿。
十二娘“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是不是我爹喊六姐你来抓我的?我还没玩够呢,过几日就回去。”
“你还敢说。”叶碎金瞪了她一眼。
前世,她立了十二娘为女爵,令十二娘的儿子姓叶做了世子,与十二娘和她的孩子都很亲密。
她摆摆手,身后的人便合上了县衙的大门。
中门公开判案时才开,平日进出走侧门。
百姓递状子,可以通过衙役,若有冤情要申,也可以击鼓鸣冤。中门便为其而开。
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关上门隔绝了视线,才好说自家事。
衙役们识趣地退下。
前衙后府,叶敬仪引着叶碎金往后面去。叶碎金责备他道:“你也是,她小孩子家瞎胡闹,你怎任她随便到公堂上胡闹?”
其实刚才她连看了两个案子,看到十二娘确实老老实实地在做笔录,才这样温和地责备。
否则,早就拎着这两个训斥了。
别说十二娘是个小孩子,叶敬仪与她年纪相仿又怎样,就连三郎,她的兄长,在她眼里都是孩子。
叶碎金已经活过了一辈子,是被皇子公主们喊“母后”,被皇长孙喊“皇祖母”的人了。
所有这些叶家小辈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
十二娘敢在亲爹面前撒泼耍赖,不敢在她六姐面前犯浑,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胡闹!我认真在做事呢!”
叶敬仪也笑道:“她若胡闹,我自不会许她上公堂。但六娘你这回真的冤枉十二娘了。十二娘并非玩闹,她是认真在做事的。”
十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就是!”
到了后面厅中坐下,听叶敬仪徐徐道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二娘干不了枯燥、重复的统计、登记,便撂开了去。她是叶四叔的老来女,叶敬仪哪敢让她有闪失,既不能将她哄回叶家堡去,便只好哄着她好好待在他身边。
他升堂断案,小丫头就在屏风后面旁听。听了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居然入迷了,觉得断案是十分有意思的事。
“六姐,你不知道能听到多少稀奇事。”十二娘道,“我在叶家堡长到这么大都没听到过这么多稀奇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叶碎金:“……”
叶碎金正要捏眉心,十二娘却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一个案情,往往我觉得这方有道理,那方没道理的。可先生举出律例,却竟然是那方才有道理,这方才是没道理的。真是稀奇死了,我这些天翻《魏律》,直看得我头昏眼花。”
叶碎金诧异:“你看得进去《魏律》?”
大魏曾强盛一时,《魏律》十分完善。后来赵景文建立大穆,直接把《魏律》改成《穆律》就拿来用了,几乎没什么修改之处。
只是那种大部头的东西,叶碎金不信十二娘能啃得下去。
“是真的。”叶敬仪替十二娘说话,“十二学得很认真。因不学的话,堂上很多案情,她便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判而不是那样判。”
十二娘疯狂点头:“对对对!我学了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日常里想的差好多哩!”
“六姐,你读过《魏律》没有?”她道,“真的很有意思。”
叶碎金凝目。
叶家堡里的叶家家学主教的是武艺和兵法,并不禁止女孩子学,但也不强求女孩子学。
十二娘半拉拉地学了些,也就武艺上比叶敬仪强点。上辈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好在姻缘尚算不错,夫妻算是恩爱,又子息繁茂,连生了好几个儿子。
后来京城安稳,她日常闲得没事,最爱听戏。
叶碎金还赏过她一个戏班子。
“你觉得有意思?”叶碎金问。
“是,特别有意思。”十二娘使劲点头,眼睛里有光。
叶碎金从没见过十二娘这样的眼神。
后来她们一起在宫里看戏,看到戏台上的“将军”、“丞相”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十二娘曾喟叹:“若我也能有这些人的本事就好了。或许能给我爹、哥哥们还有六姐你帮些什么忙。”
不至于成为一无用处的人,看着她六姐辛苦独自支撑。
朝堂中能倚靠的只剩下段锦这个昔日家仆。
第43章 拜师
“六娘。”叶敬仪站出来为十二娘说话, “陈先生都夸十二娘了。”
陈先生便是叶敬仪的刑名师爷。他精通律例,大家族中总得养一两个这样的人才。他是叶碎金特地从养了多年的门客中为叶敬仪选出来的人。
今生的十二娘和叶碎金还没那么亲密。
她年纪小,没赶上跟叶碎金一拨玩耍, 后面叶碎金丧父、招赘、管理坞堡, 更不可能跟这些小的一起玩了。又有叶四叔横亘在两姐妹之间, 自不必提。
说起来,还是这几个月跟着叶碎金学回马枪,才开始熟稔亲密起来。
但她非常崇拜这位六姐。
六姐用这样认真的目光凝视她, 认真地与她对话,而不是像爹爹那样总把她的话当成小儿戏言。十二娘于是大着胆子扯住了叶碎金的袖子:“六姐, 我想求你个事。”
叶碎金道:“你说。”
十二娘鼓起勇气:“我想拜陈先生为师。”
不等叶碎金回答, 她就急急说道:“我跟陈先生提过了。先生说我是小孩子,须得有家中长辈说话才行。”
那当然了。
拜师是一件严肃的事,哪能靠小孩子自己嘴上说说,须得父母领着, 奉上拜师礼,学生还要磕八个头, 这礼才算成,才定下来师生关系。
叶敬仪笑道:“怎地跟六娘说, 你得去跟你爹说。”
十二娘不松手:“我爹怎可能答应,他只会逼着我学绣花。”
实际上后来十二娘女红也很不怎么样,幸好夫家也不缺针线丫头使唤。
但, 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
既然如此, 干嘛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其实毫无必要只因为“大家都认为该如此”所以“必须如此”的事情上去呢。
“你想学, 我可以帮你安排。”叶碎金没有不当回事, 反而很认真, “但你须得知道, 若真拜了师,便不是你想学就学,想不学就不学的了。我会盯着你,如盯着你兄长们习武练兵一样的。”
叶碎金在校场上严厉得连十郎都害怕。
十二娘稍稍畏缩了一下,但随即挺起胸脯:“我可以!只要六姐姐肯帮我拜师,我决不偷懒耍滑!”
叶敬仪嘴唇微微动了动。
十二娘再过一两年就得说亲了。甚至可能,一些人家现在就已经上门想联亲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好好学习女红、厨艺和如何主持中馈,才正是时候。
可叶敬仪抬眼就能看到叶碎金。
她端坐在那里,胸脯饱满,腰肢纤细,明明白白是一个女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可是邓州节度使!
叶敬仪更能想到,叶碎金在军营的时候,身边也有女婢。那以后,身边会不会也有女官?
虽短暂,但大魏朝女主临朝的时候可也是有过女官的。
叶敬仪于是闭上了嘴巴。
拜师这事,陈先生那里不是问题,问题当然是叶四叔这里。
叶碎金回到叶家堡把话跟他一提,他把眼睛一瞪:“她学这个有什么用?”
这是理直气壮地一句反问,打从内心就觉得这是连叶碎金也没法反驳的一个反问。
然而叶碎金只回答:“可以做官。”
叶四叔:“……”
叶四叔叫这四个字给说懵了。
“为什么不可以?”叶碎金道,“我既可以,她便也可以。”
叶四叔心想,我家宝贝妞妞岂能和你个母老虎比。
“四叔,我只问你,倘若我眼前手里有个官位空缺,”叶碎金灵魂质问,“那你是愿意让我把这位子给别人,还是给十二娘呢?”
实打实的利益问题,人就说不得空话了。谁不想把银子和官位往自己怀里搂啊。
叶四叔嘴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实在不能违心地说“你尽管给别人”。到底闺女还是亲过“别人”的。
但他想了想,搓搓大腿,往叶碎金跟前凑了凑,道:“她也不小了,马上要说亲了。我想着,你当姐姐的,与其纵着她胡闹,不如以后多提携提携你妹夫?”
“这样啊……”叶碎金握着下巴陷入沉思,“说起来也是,夫妻一体,女主内男主外,夫乃一家之主……”
叶四叔拍腿:“可不是!”
世上可有他这样好的泰山老岳父,女婿还没影呢,已经为他前程筹谋上了!
以后,谁娶十二娘谁有福!
叶碎金放开下巴,抬起脸,认真地说:“这么说起来,景文也是我夫婿,我也该为他筹谋一下。四叔,你身兼两职未免过于辛苦了,你看,你是把邓州别驾的位子让给景文,还是把节度副使的位子腾给景文呢?”
叶四叔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
五郎笑得都要抽抽了!
三郎揉揉额角:“爹!”
叶四叔犹自嘟囔:“可她一个女儿家……”
“女儿家又怎样?”叶碎金道,“十二娘的性子,就注定了拈不好针认不好线。四叔也不用担心将来在夫家过不好,你我在邓州坐安稳,十二娘婚姻就安稳。”
这是大实话,明白人都明白。
叶四叔砸吧砸吧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叶碎金道:“她是女儿家不错,可她是我叶家女儿。督促族中子弟向学,原就是我的职责。十二娘既有这份心,有现成的先生,咱也不是交不起束,四叔你单单一句‘女儿家’是不能说服我的。”
前世,本家人丁凋零。
留在京城依附的多是些旁支的族人。
叶碎金给他们富裕生活,却不为他们争权力。做一二小官小吏可以,权力核心不能碰触。
如此,叶家人在赵景文手里才能平平安安。
叶碎金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十三郎身上。
十三郎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十二娘承爵,十三郎回邓州继承叶家堡,守祖业。
“多生些孩子。”十三郎回乡前,她对这弟弟说,“多开枝散叶,好好教导孩子们。”
十三郎摸着自己一截断腿苦笑,答应了。
十二娘后来道:“我真没用。”
但现在,叶家子弟俱都青春矫健,生机勃勃!
男儿也好,女儿也好,叶碎金不在乎。她要姓叶的孩子都站起来。
这一次纸衣的事,许多叶家子弟都派出去,果然便看出来,有些前世就出头的人今生也一样出色,有些则是前世被埋没了。
这些少年都姓叶,他们站在一起,便是邓州叶氏的未来。
现在,叶碎金要把十二娘也放进去这个框架里去。
叶四叔其实已经动摇了,面露踌躇之色。
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想女儿好,也想女儿规矩守德。
叶碎金想了想,道:“便不做官,学法明律,头一个知道不叫自己被夫家欺了去;再一个还可以规诫夫婿走正途。也不能就说无用。”
叶四叔啧道:“你咋这么会说话呢。”
大家都笑起来。
“中,她想学就去学。”叶四叔道,“等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不下去的时候,正好我可以狠狠笑话她。”
三郎:“……”
五郎:“……”
听听,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话说回来,景文好久没消息了?”叶四叔也得关心一下侄女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