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两人停止对话，气氛逐渐安静下来。
他们俩一左一右，一坐一躺，头上粼粼烛光静谧轻摇，谛听背上地藏菩萨双目低垂，睥睨着坐下两个韶华正好的少年少女，仿佛抵住了门外呼啸凄风，护着两个人在这无人问津的小小庙宇里，长夜无荒，静远悠长。
门外暗月浮动，墙上树影斑驳，满树前片秋叶被风层层叠叠穿过，在无尽长夜里瑟瑟鸣响。
一场山雨欲来，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白色闪电凄厉的将夜幕扯开一条长长的裂缝，惨白的光穿过窗格上糊的薄纸，直直照在齐云开和陆明绯脸上。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在天上炸开，陆明绯也被惊醒了，睁开眼睛挠挠头，坐起来看向门外，知是一场大雨要来，扭头本想叫齐云开让侍卫大哥门都进来躲雨，却意想不到的看看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画面。
齐云开坐在蒲团上，双手紧攥成拳搭在膝头，双目紧闭，额头冷汗淋漓，浑身筛糠似的，一阵一阵止不住发抖。
“世子殿下？”
她察觉出他的异常，睡意顿时全无，赶紧起身来扑到他面前，连叫他好几声，瞪大眼睛查看他的情况，他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自顾沉溺于自己的危险噩梦里出不来。
“世子殿下！”
她分明看看他手指指节攥紧到不过血，指节嵌进皮肉里渗出点滴血珠，连忙伸手去掰他手指头，焦急的不停喊他：“世子殿下醒醒！你做噩梦了，快醒醒啊！”
第三十二章 噩梦惊醒后的陪伴
接连叫唤几声无果，陆明绯急得晃着他胳膊，连名带姓在他耳边呼唤一声：“齐云开！快醒醒！”
齐云开在梦中深深陷入无法挣脱开的痛苦回忆，摧肝裂胆般的痛苦如生出触手的藤蔓将他死死纠缠，密密麻麻把他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蛹，窒息在无边的黑暗狭窄中。
而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仿佛提着长枪披荆斩棘而来的骑士，刺啦一声划破全身交织的漆黑痛苦，携着一缕光明到他眼前。
“齐云开！醒醒！”
他死死闭紧的眼睛终于睁开一个小缝，眼里恍若看见了现实中的光亮和陆明绯。
“齐云开你再不醒我可动手把你打醒了啊！”
虚幻梦境中朝他伸出黑手的魑魅魍魉似乎也怕了这个如太阳星星一般耀眼滚烫的小丫头，纷纷老老实实缩回手，让几乎快要溺毙在悲伤中的齐云开渐渐浮出恶水，大声喘息了一下救命的空气。
他直挺挺的坐起来，身体往前一倾，上身贴着陆明绯，下巴搁在陆明绯肩膀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陆明绯隔着两个人加起来好几层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心惊肉跳，连忙伸手拍拍他后背，轻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摸摸毛吓不着，别害怕，一个噩梦而已。”
话音刚落，窗外又是一声震破耳膜的惊雷，齐云开浑身一抖，两手立刻死命抱紧陆明绯的腰，头几乎整个埋进她怀里。
陆明绯怔了一下，然后没有迟疑的，用双手捂住他两只耳朵。两个人电闪雷鸣笼罩下的寺庙里跪坐相拥，只有窗格间的被风雨吹动的破纸，见证此刻仅有彼此为避风港湾的守护和真情。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雷声渐歇，节奏缓慢的雨声响起。
齐云开混沌离散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意识到自己抱着一个娇娇软软又温暖舒服的身体，刚才所经种种轰的在脑子里炸开，在她面前暴露恐惧和弱点的后悔，和暴风雨中有个温暖舒服的人坚定陪伴他度过难熬的每一刻的温馨，这两种心情绵绵缠绕，让他意乱心烦中又夹杂着一点情愫的悸动。
陆明绯被齐云开抱的腰酸腿痛胳膊麻，认真感受了一下，觉得贴着自己的人心跳没那么快了，肉也不突突直跳了，才轻声探询道：“世子殿下？好点了吗？”
齐云开虽然内里波涛汹涌，但却能的把脸上表情以最快的速度平复下来，不慌不忙的松开她，扶着有些眩晕的头，往后边供台上靠了靠。
陆明绯怕他靠在那儿又冰又冷，把一边自己躺过的蒲团拽过来给他垫在背后，关切的问：“世子殿下还好吗？”
齐云开按着皮肉下青筋抖动不停的太阳穴，故作淡定的嗯了一声。
“没事，刚才吓着你了。”
“啊？”
陆明绯发出一声疑问，“还没事呢？刚才你又做噩梦又怕打雷的，吓得肉都跟着突突跳了，都说心惊肉跳，我从前只知道心惊是什么感觉。但今儿你算让我见识到肉跳是怎么回事了。”
她越说越起劲，拉起他手翻过来给他看。
“你瞧，你怕的都给自己手抓破了。”
看着手上指甲的掐痕和抓恨，齐云开煞白的脸被陆明绯不给面子的揭短行为弄得黑了一层。
“害，世子殿下你是不是觉得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在外人面前露了怯，不好意思了？”
陆明绯拽着蒲团坐到他身边，拍着他肩膀，把话说的十分的「温柔善良，善解人意」。
“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做个了个噩嘛？还害怕打雷，可谁还没点害怕的东西？”
齐云开怎么会听不出她语气里隐隐藏着的笑意，扶着额头冷静质问她。
“陆明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幸灾乐祸？”
开玩笑。
她马上都要憋不住笑出声来了好不好？
第一次看见高贵端庄、沉稳大方、从容淡定，总是高高在上不出一丝差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齐云开，今天在自己跟前暴露了胆怯和窘态，她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陆明绯在他审问视线中紧紧抿着唇，终于忍不住，腮帮子一鼓，笑声破口而出。
齐云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放肆大笑，明明知道她是在笑话自己，却被这毫无顾忌不加掩饰的欢笑声弄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直等陆明绯自己笑够了，他才问她：“很好笑吗？”
陆明绯拍拍脸蛋让自己淡定下来，清清嗓子道：“也没有，主要是没想到世子殿下也有害怕的抱着人不撒手的时候，这叫什么？这就叫暴露本性，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齐云开无奈浅笑，“胡言乱语。”
“措辞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够准确，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她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两条胳膊围成圆圈，抱着膝头看着他正色道：“说真的，跟世子殿下认识快两年了吧，从我第一眼见着你，你就总是那种……嗯，怎么说呢？”
她皱眉，搜肠刮肚半天，想出了个可以妥帖描述他的形容词。
“超乎年龄的成熟稳重，精雕细琢过后的完美，你总是不出一点差错，我也以为你就是那种，生来就是没有缺点，惹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陆明绯脸蛋搁在膝头，侧头看着他，“可是有时候细想想，你也只比我大两岁。如今不过十五，你应该也很喜欢闹喜欢笑才对。不过当然了，人的性格不同嘛，但是啊。”
她笑看着他，眼神里的真挚比真金还真。
“虽然你不太爱笑，即使笑了也多半是为了应付场面。但是你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真的绝了。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形容你的。”
齐云开自认不是稀罕听献媚讨好的花言巧语之人。但是溢美之词陆明绯嘴里说出来，夸的他心里春风十里。
“不过，今日算是让我逮到了，世子殿下也不是那么的无坚不摧，你做噩梦会害怕，雷声很大的时候也会心惊。”
陆明绯自顾自的念叨着，“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怕打雷，你也从来不和我们说你的喜恶，在我静芸、思书和我面前，或者说在所有人面前，你总是那个最会办事，最十全十美的人。”
她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从未出现过的怜惜心疼。
“齐云开，这样很辛苦，对吗？”
齐云开被她的一下击中，心头泛起一阵酸涩。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久，没人去注意过他这些属于少年的细碎微小的感情。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不过是在命令和服从的空隙里偶然会感到一丝空虚。
而现在尘封的心门忽然被一只手推来，她打着烛火走进来，光亮一小块一小块填充着他空洞洞的心脏。
第三十三章 敞开心扉但是单方面
陆明绯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到他面前，齐云开问：“干什么？”
她举着手指郑重其事的道：“君子协定，我陆明绯向你保证，今天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座庙无人知。”
齐云开看着那根纤细的小手指，哭笑不得的说了句：「幼稚」。
但身体反应还是很诚实的伸出小指勾住她的，陆明绯细软的小指拉着他修长的指头摇了三下，拇指盖了戳，契约就算是达成了。
她心满意足的收回手，心里算盘珠子打的啪啪直响。
“世子殿下，你看我这么善解人意，维护你高贵冷淡的形象，那你能不能投桃报李，答应我一个条件？”
齐云开无所谓的撇嘴一笑，“怎么，觉得拿捏住我的把柄了？怕打雷而已，可算不得把柄。”
陆明绯见他曲解自己，啧了一声，“什么把柄不把柄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
齐云开想起来从前无所谓，现在却越来越感到庆幸的婚约，目光灼灼看向她。
“哦，对，差点忘了，你是我未来的世子妃。”
他笑眯眯的说，“我的世子妃怎么会拿把柄威胁我呢？没有理由。”
陆明绯一听老大不高兴，瘪着嘴咕哝一句，“一言不合就提婚约，难不成我们两个的关系，就只能局限于一场皇帝陛下所期待的联姻？”
齐云开没想到她会将话题深入到这一层，心里有些敲鼓，“那你所期待的我们两个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陆明绯咬咬唇，转过脸看着他，态度非常认真的说：“要真心，不管我们是朋友同窗也好，以后可能会成为夫妻也好，与人相处，我就要真心。”
齐云开心脏被刺了一下，声音轻的仿佛怕惊动了她，“你觉得我对你不是真心？”
陆明绯被他一反问就有点绷不住了，心里不禁开始自我怀疑，究竟真的是齐云开利益至上真心为下，还是自己对于他的要求过于严格。
她扪心自问，齐云开对她不好吗？当然不能算是不好，他在人前维护自己，闯了祸他会来给收拾烂摊子，被韩先生罚了抄书、被姐姐训责罚跪，他多数时候会帮自己求情，才两年的交情，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够了。
可是这能称之为真心吗？
有待考量。
如果没有皇帝的一纸婚约，如果她不是忠靖侯的女儿，他还会这样吗？答案显而易见，就拿齐思书和甘静芸和宫中其他一些人来说，他客气疏离、若即若离的态度说明一切。
或者换种说法，假如跟他有婚约的是甘静芸。那么他对于自己所有的关心爱护，都应转换到静芸身上。甚至此刻坐在他旁边跟他谈心的人，大概其也会是静芸。
说白了，他不是对她陆明绯好，他是对他的世子妃好。再把眼睛往高处放放，他是在对他的万里前程帷幄运筹。
但是公平点讲，这种心理和做法也没什么不对，他只是凉薄和看重利益些，究竟没有伤天害理损人利己。按她姐姐陆明纤的说法这叫「独善其身，适度利己」，是她希望自己学习靠拢的方向。
可是陆明绯觉得，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她还特别霸道贪心的，想要她在意的人，都不要这样。齐思书、甘静芸、齐云开……有一个算一个，大家在一起，能把心都掏出来给对方看。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陆明绯脑子里的想法已经乱炖成一锅大杂烩了，齐云开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翕动两下嘴唇，口不择言不知自己胡说了些什么。
“我……你的真心，有多少？”
齐云开轻声问她：“你要多少？”
陆明绯一口说定道：“我全要了，有几两算几两，我拿我的真心来买。”
“好。”
齐云开回了血色的嘴唇张了一下，深深凝视着陆明绯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指莞尔一笑。
“还要拉勾吗？”
陆明绯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发出一声笑，摇摇头。
“这事儿，拉勾不好使，我们都把它记在心里，时时刻刻。”
齐云开拍了拍她头，“刚才不是想让我答应你一个条件吗？是什么？”
陆明绯笑的花似的明媚灿烂，“就是刚说的事，希望你有事情不要自己独挡，多找我和静芸思书来说，高兴的时候一起分享，生气的时候一起骂骂咧咧，相信我们，和我们真心相处。”
齐云开不以为意，“怎么又扯上思书静芸了？”
“我们四个是一支队伍啊齐云开！”
把话说开了，陆明绯胆儿肥了不少，连名带姓叫着他，“不会这么快就要变卦吧？现在拉勾还来得及吗？”
齐云开哭笑不得，“我记得你刚才说的好像是，你要拿你的真心来买我的，可没说这里面还有齐思书和甘静芸的事。”
陆明绯打着马虎眼，“哎差不多差不多，咱们可是一个队伍。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他们俩那边怎么样了。”
“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
陆明绯隔着窗户纸望着外面悄悄降临的熹微晨光，仰着脖子感叹道：“要走的人留不住啊，鲁成啊鲁成，你到底去哪儿了？”
“还想着他呢？因为找他，我们两个可是招来刺客，险些被暗杀。”
陆明绯抱着胳膊哼哼两声，“你就吓唬我吧，你明明安排了祥雷大凌摩大哥他们暗中保护，他们其实可以更早出来反杀刺客的对吧？我现在都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诈我，看我有没有偷学什么可以衣一打十的神功什么的。”
“想多了，凌摩他们的确是晚来了一步。”
他侧头看着她一笑，“说来还要谢你留了一手，不然我们两个真有成为刀下亡命鬼的可能。”
陆明绯听了他的表扬也没敢得意，而是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严肃。
“世子殿下，你说……刺客嘴里那个雇主路长青，是不是就是朝廷里的路丞相？”
齐云开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才望着她语重心长的殷殷嘱咐道：“明绯，你要知道，人心难测，朝廷、后宫，更是如此。不要相信别人，甚至你的眼睛和耳朵都会帮人来骗你，你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问摇头三不知。火烧不到自己，不要轻易出手灭火救人。因为你根本不能灭掉所有的火，你也不知道从火里救出来的是人还是鬼。要顾好自己，安稳度日，懂吗？”
陆明绯听到他这番话看似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整个人都懵了，反应半天回过味儿来，义愤填膺道：“那、那不成了乌龟王八了吗？一有事儿就缩回壳里，活的再久，活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
齐云开被她这个比喻弄得无言以对，本来还想解释，看到陆明绯那一副梗着脖子不屈不折的样子，无奈笑着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