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开抬头看向东方天际玄云沉浮,一抹绯色朝霞隐约从云后升起透出来,仅有的一点疲惫之意立刻消亡。
“世子殿下?”
陆明绯没等到回答又叫了一声,齐云开脸上跃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福神采,轻轻叫她,“明绯,看天上。”
陆明绯听话的望过去,见着东边天上绚烂朝霞如锦似锻,压下沉重乌云升腾在半空之中,将一轮红火新日隐约托起,场面不说壮观,却让人心潮澎湃。
陆明绯一个晚上经历太多心,想的也太多,心里压着事情堵的浑身不畅快,见着旭日东升惆怅思绪被一扫而空,欢喜的说:“天要亮了。”
齐云开目垂下眼睫,目光放在她身上,感受两条胳膊里实实在在圈着她温软身躯,一种莫名的柔软和满足感填满了心脏。
“用天亮来形容不准确,应该说是」天光乍破「。”
“天光乍破?”
陆明绯笑着侧头回去看他,“我猜你应该特别喜欢这种天光乍破的时候。”
齐云开垂下眼帘看着她,“你不喜欢吗?像这样寂山空响,朝露未晞,没人打扰,只有鸟雀脆鸣的时候。”
陆明绯转回脸去,仰望天空去嗯了一声,“好看是好看,可冷清也是真冷清,我爱热闹,最怕孤独。所以还是天下大白的时候好,人多,有烟火气。”
齐云开淡淡道:“要那么多人干什么?人于浮世,老病生死无人替,酸甜苦辣自承当,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是过客,谁也不能陪你一直走下去,到最后不还是孑然一人吗?”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人最后都要死,都要独自离开,但是死前过程也很重要对不对?”
陆明绯讲起道理来振振有词,“你看我来长安为质,我姐不放心陪我一起来,有她在,就免我许多思乡念家之苦。到了宫里面又认识了你、静芸、齐思书,我们一起读书玩闹,那些时候那些瞬间,我就是很快乐。还有现在,我跑出来追鲁成,你陪我一起来。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聊天,如果你不来的话,我自己怎么聊?这些时候的幸福满足感的的确确就是你们带给我的,怎么能因为我们最后不能同生同死,就去否认它曾真实存在呢?”
陆明绯都给自己说的感动了,放慢语速,情真意切的向身后齐云开表达自己心里感情。
“世子殿下,我其实很明白你的意思,这世上很多不如意,坏人也多,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感谢老天眷顾,让我生在陆家,让我遇见你们。”
突然煽情但却足够真诚的话,让一向习惯活在虚伪轻飘、半真半假世界里的齐云开有点不知所以然。
他像被围困起来精神麻木的斗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抡起斧头砍断身上锁链,她不断招手,试图唤醒他的灵魂,冲出层层枷锁樊笼,面对自己的本真。
齐云开没再接话,两人沉默不语,只有马蹄哒哒落在地面,留下一行铁蹄印记。
走出城郊进了距离长安城最近的邕宁城,这地方照比长安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人口少建筑稀松,最繁华的地方和长安最破落的地方差不多一个样。
两人折腾一晚上,进了城门见着个人就东问西打听,又累又渴又饿,商量一下这样单靠两张嘴一个人一个人的问,那得问到猴年马月去。
于是一拍即合,打听着到了邕宁城的衙门,一进去亮出了齐云开那压死人的漠北王世子身份,把在长安城衙门说的那些个什么——“有个人得罪了我,现在他拎包跑了,我很生气,你们把他抓回来交到我手里”那套不痛不痒,但是足以引起他们重视,又不至于让鲁成陷于风险的话,又在邕宁城衙门里复述一遍。
陆明绯甚至还给他们画了张生动形象、特征明朗的肖像,让他们照着画上去找人。
这些人在小庙里都快憋屈成王八了,忽然来了齐云开这么一大尊活佛,纷纷挤破脑袋想在齐云开面前表现一番,得到他委派的任务,争先恐后的拿着画像去找人。
齐云开和陆明绯两人则在衙门里吃了点东西,休息了一会儿。等下午时候有人兴高采烈的来报他们,说人有了消息,画像上的人曾在街边面摊子吃过饭,吃完走了。
虽然没什么太大价值,但聊胜于无,齐云开吩咐了衙门里的人接着留心,又和陆明绯马不停蹄赶到那个面摊,确定老板看见的是鲁成,沿着老板所指的鲁成离开的方向,继续锲而不舍的追过去。
第二十八章 夜遇刺杀
两人颠颠追了一路,马儿都跑累了,也没再找到关于鲁成一丁点儿的消息。那么大个活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其实陆明绯叶早就心知肚明,没出长安城寻人还好说,出了长安城,找一个铁了心要走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之所以坚持,大概还是因为她是个不太容易死心的人。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想着去搏一搏,万一见鬼了真就实现了呢?
但是眼下身处的情形,希望成真的可能几乎为零,见鬼到是很有可能。
因为天黑之前她和齐云开没找到到客栈,在外溜达着,路远走越远,越走越偏。
或者换句话说,他们俩迷路了。
而且还迷失在一个月黑风高,荒山野岭,夜猫子睁着幽绿色圆眼睛站在野坟头咕咕叫的悚人地方。
“诶诶!”
山路泥泞,陆明绯脚下一滑差点仰倒过去。幸亏齐云开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她摔个屁墩。
“这路也太难走了。”
陆明绯嘟囔着拧亮火折子,火苗噌的蹿高一点儿,照明范围也跟着大了些。
火光照亮路前齐腰高的丛生野草,陆明绯伸手拨开,却听后面一声摧心挠肝的嘶叫,一只野猫蹿了出来,一阵风儿似的擦着陆明绯腿边飞出去。
“伤着了吗?”
齐云开见着野猫从她身边擦过去有点担心,陆明绯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好着呢。”
刚说完一个好字,她抬起的脚就落在一个硬邦邦的板子上。
这稀泥和面的破山路哪儿来的这么块硬石板子?
陆明绯低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是半段残破墓碑。
她把脚拿下来,用火折子昏暗光芒一照,上面模糊磕着底下埋葬之人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丙辰年四月十三……”
陆明绯盯着上面的字鬼使神差的念出来,齐云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声提醒她:“别说话。”
陆明绯屏住呼吸,抬头看向他,两人之间气氛安静的可怕,一根绣花针掉上都能听见声响。
齐云开转动眼睛撇向肩膀后面,一阵阴风吹来扫光身上冷汗,地上杂草窸窣响动,两下,三下,一下,贴近背后,忽然静止。
突然,一只惨白的手从背后搭在陆明绯肩膀上。
齐云开心脏一沉,才要出手,就见陆明绯手中一点寒芒,冲着那只手毫不留情扎下去,听得一声惨叫,转过身来抬腿冲着那鬼的肚子又是一脚。
见它倒地,陆明绯丝毫不给留喘息时机,冲上去一脚踩住它胸膛,火折子怼到它眼前,撩起脸前乱糟糟的头发破口大骂道:“什么破玩意儿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被揭穿的「鬼」碰上怎么个火力刚猛的主儿,识相的哀嚎求饶。
“哎呦小姑奶奶我错了!我错了!您快松开手吧!”
陆明绯冷哼一声,薅他头发的手更使劲儿了,“说!装神弄鬼的你想干什么!”
“我想……”“明绯小心!”
陆明绯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被齐云开甩到一边。
她刚站稳身形,就见齐云开躲开那鬼脱手而出的一把飞刀,闪身急速拉进距离,抬起胳膊冲着鬼的下颌和喉咙连砸两拳。
这两拳全在要害,力道不小速度极快,鬼闷哼两声应声倒地,死撑着从袖口暗袋抖落下来一把飞刀。
齐云开早防着他这一手,一脚踩住他手腕,蹲下身捡起飞刀,将锋利刀尖抵在他喉咙处,声音冷的能结冰。
“谁让你来的?”
陆明绯一听他这么说,瞬间觉得事情不简单,赶紧凑上去,「鬼」却一脸誓死不屈的紧闭牙关。
“不想说?”
齐云开冷笑一声,好看的眼里刹那时升腾起危险气息,“没关系,我帮帮你。”
他挪开抵在他喉咙上的刀尖,顺着脖子下来游走到手背,再到无名指和中指指缝,沿着指根猛地向下一切。
小指和无名指马上被齐齐切断,鲜血立刻喷涌出来,鬼痛得撕心裂肺叫着。
齐云家无比冷静的又重复问了一遍,“谁指使你来的?”
「鬼」痛的连连倒吸凉气,好半天才喘匀气息,“我说我说!是是……是太子!”
“太子?!”
陆明绯惊的微微张开嘴,“太子?他为什么要行刺我们?”
“他没说实话。”
齐云开冷着脸一转刀锋,咔嚓一下,切断了他那只手剩下的三根手指头。
「鬼」痛苦的连声都叫不出来,面目狰狞,被切断所有手指的光秃秃手掌在齐云开脚下挣扎扭曲。
陆明绯在一边看着被风吹的摇曳晃动的火光下,齐云开忽而明朗忽而阴暗的侧脸,目光又探测到地上五根血淋淋的手指和那仅剩的一半手掌,那种深切的切肤之痛让她感同身受,不由得攥了攥自己的手指。
“我说实话我说实话!其实是肖太尉——啊啊!”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也痛失了一根手指,齐云开把刀插在他其他手指指缝间,幽幽开口道:“你现在还剩四根手指头,手指切完还有眼睛,左眼挖完挖右眼,身上这么多零碎,总能供我等到你说实话,对吗?”
“还不赶紧说!”
陆明绯有点不忍看下去了,“真一根手指头也不想留了吗!”
“是……是……”
「鬼」抱着极大勇气似的咬牙闭眼喊出,“是路长青!”
齐云开神情更沉重了两分,寒声道:“接着说。”
“啊?还说什么?”
陆明绯瞪他,“当然说他为什么叫你来刺杀我们俩!”
「鬼」心虚的放低声音,“不是刺杀你们俩,是只杀……”
齐云开不自觉的压低声音紧紧逼问:“只杀谁?”
“只杀——”
「鬼」忽然卸下脸上惊恐表情,诡异的笑容一跃而上,露出森森白牙,“本来是只杀一人,可现在你们俩都活不成了。”
齐云开和陆明绯两人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容得反应,背后掀起一道冷风,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从陆明绯后面袭来。
齐云家丢开脚下的「鬼」,飞身上去把陆明绯扑倒,抱着打了两圈滚,才堪堪避开那把大刀,却又有一杆铁棍从天而降。
齐云开立刻松开陆明绯,按着她肩膀分离把她推开几步开外。
两人分开,铁棍打了个空,那两个拿大刀和铁棍的杀手立即拉起地上的「鬼」。三人各占一角,对齐云开和陆明绯呈包围之势。
齐云开和陆明绯从泥里爬起来,迅速站到一起,背靠背面对三个杀手。
第二十九章 反杀
“我说扇子你他娘是不是缺心眼儿!”
那个那着大刀的杀手对「鬼」怒气冲冲骂了一句,“都告诉你了别擅自行动!现在傻了吧!”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拿铁棍的杀手一开口,竟然是个和缓的女子声线,她不知怎么,把棍子咔咔两下收回成只有一支萧那么长,掩进夜行衣里,抱拳对两人鞠了一躬。
“对不住了二位,今天你们得有一位先去西方极乐一步。”
“相思你跟两具尸体磨叽什么!”
那个叫相思的女杀手撇了他一眼,“别忘了雇主要求。”
“相思姐姐,他俩今晚上都得死。”
「鬼」扯了自己衣服做绷带把手包起来,用那只还算完整的手捏了一把飞刀对准齐云开。
“因为我刚才没挺住,把雇主是谁交代出去了,要说这小子是真狠,相思姐姐你得给我报仇啊!”
“废物玩意儿!”
拿大刀的杀手横刀做好攻击准备,“泄露雇主身份这俩人都不能活,相思你不用动手,我来!”
“来你奶奶个老寒腿!”
本来紧张危险的氛围被陆明绯一句打破,拿大刀的人被骂愣了,“你他娘……你他娘是真敢说啊?”
陆明绯昂首挺胸站出来,“我为啥不敢说?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身边这位是谁吗?你们几个地沟老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的说什么「哎呀你们俩都得死」,我呸!光说不练,你倒是来啊!”
齐云开素来知道她胆子大,但没想到在这样身出绝对劣势、真的随时有可能一命呜呼长眠在这阴沟里的情况下,她还敢真么嚣张的逞口舌之快。
他心里气的直想等回去了把她按在腿上打屁板,但前提是得有命活着回去。
他暗暗观察了一下四周,心里急切,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气若悬河,开口和气问那个看上去还温和讲理的女杀手。
“总得让人死个明白,可否讲讲,我们为何无端遭此杀身之祸?”
“这咱们可不知道。”
女杀手走近二人,夜行衣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隐隐浮动着对两条活生生的性命即将永远失去活力的不忍,却一点没有动摇杀死二人的决心。
“我们只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他一概不知,二位,走好。”
拿大刀的杀手听她说的是「二位走好」,霎时变得兴奋,咧嘴哈哈一笑,挥舞起大刀像个索命鬼差似的朝二人飞过去。
齐云开一动不动伫立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挥着令人胆寒心颤的大刀横扫而来,被他掩在身后的陆明绯心脏砰砰跳到嗓子眼,双眼里划过一道寒光。
女杀手闭上眼,只听风声飒飒,鲜血涌现,喷洒在荒草野坟之上,温热血浆压弯了纤细草业,顺着叶尖嘀嗒嘀嗒流淌进土里。一声血窝在嗓子眼的闷声喘息竭力打破空气中的凝固。女杀杀手睁开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倒下的人,齐云开也难以置信的看着身边大声喘气的陆明绯,和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已经发射完暗器的机关筒。
陆明绯丢了魂似的放下机关筒,垂眼看着倒下的杀手,和他身上五枚分别打在眉心、喉咙、心脏、两肋下侧的钢钉。
她看见地下躺着的杀手目眦欲裂,用充满震惊愤怒与不甘的眼神看着自己,鲜血尤其是喉咙处,像个小喷泉似的滋滋喷涌出来。但很快他闭上眼,挣扎的手也安安静静的垂了下去。
陆明绯在那片刻时间里觉得自己与世界隔离开来,被孤立的小空间里空气渐渐稀薄,闷的让她心慌,让她喘不上气。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虽然平时没少打架骂人,但杀人真的是第一次。
刚才还活蹦乱跳张牙舞爪的鲜活生命被自己亲手变成了一具冰冷的、会腐朽烂掉的尸体,这样的感觉属实不算太好,即便她有着再正当不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