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展鸿一抬头,对上她一双充满坚定可靠的眼睛,嘴唇翕动两下,问:“这图你们是从哪里得的?”
甘静芸怕他误会,赶紧把《法华经》拿出来,于展鸿一见书马上明白过来,后悔的锤着自己的头。
“于兄放心。”
陆明绯猜测他大概是怕给自己或是绘制这张图纸的人惹上麻烦,特意说明承诺他:“我们觉得这张图纸上设计的火器很特别有想法,所以想见设计者一面,如果他有需要,我们也可以给些帮助引荐。”
于展鸿听了她的解释,苦涩一笑:“真的吗?”
陆明绯刚燃起希望,点头说是,却被于展鸿叹息一声浇了桶凉水。
“太晚了。”
“晚了?”
四个人心里都咯噔一下,陆明绯着急的追问:“什么叫晚了?”
于展鸿拿过她手里的图纸,看着上面线条工整的图案和稚拙字迹道:“这张图的设计者,就是缢死的老太太和年轻女子的儿子和丈夫,今日在街上你们见着的,我那位醉酒的朋友,鲁成。”
“这么说……”
齐云开皱着眉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陆明绯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信息量太大,齐思书头都要炸了,“于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于展鸿摩挲着那页泛黄卷角的纸,讲述道:“我和鲁成一起长大,他从小就对军事器械格外感兴趣,这么多年一直痴迷于研究创造新式火器,想有朝一日能进入军器监,亲眼看见自己设计的火器被真正做出来。
但是你们知道,想要进五监九寺,没钱没关系,根本就是难于上青天。鲁成被拒绝过很多次,每次连军器监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连人带图纸扔到大街上。”
他哽咽了一下,“我亲眼看着,他的理想热情被一点一点耗光,变成现在这幅无赖醉鬼的模样,家中全凭一位柔弱贤妻撑着。她……她一个弱女子,撑着一整个家,日子过得真的很艰难,但没想到她会被逼到这种境地……带着婆母一起自尽。”
陆明绯气的锤了一下床,咬牙骂了一句,“这些人真是该死,自己没能耐,还断了有真本事的人的出路。”
齐云开似乎对他所讲述的鲁成的悲惨经历并没产生多大的同情悲悯,稍作停留,一语直击要害。
“于兄,请恕我冒昧,刚才在鲁成家只见到他妻子和母亲的两具遗体,他从始到终都未露面,所以我斗胆猜测,前因后果是否应该是鲁成放弃家人,独自另奔前程,家中妻子老母深感无望,投缳自尽。”
陆明绯听了他的话深感不妙,急忙看向于展鸿,他沉默不语的反应证实了齐云开的猜测。
陆明绯刚更加坐不住了,站起身扭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浮起一
个念头。
“于兄。”
她慢慢俯下身来,凝神注释着他,“告诉我,鲁成去哪里了,好吗?”
虽然是轻声缓和的问句,但她的眼神里并不带有一丝询问祈求,有的只是等待一个正确回答的严峻冷毅。
于展鸿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底气不足的回答:“我不知道,反正,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于兄果然不知道吗?”
陆明绯凝视着他,犀利视线让他控制不住的躲避她的眼神。
甘静芸不想让陆明绯看起来这么咄咄逼人,拉了一下她袖子,小声唤她一声。
陆明绯这才觉得自己举止不妥,收回视线,直起身来和声道:“好,多谢于兄告诉我们这么多,那于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两位亡者遗体还停在外面,总得入土为安才是,除了你,鲁家还有其他亲戚朋友能帮忙一起完成下葬事宜吗?”
于展鸿想起外面两具遗体就心力交瘁,摇摇头,“没有,只有我。”
陆明绯转过身和齐云开短暂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齐思书,三个人让甘静芸看顾一下于展鸿,走到外面商议。
陆明绯叉着腰,焦虑的蹙起眉尖,“怕什么来什么,人果然跑了,我们得把他追回来。”
“追?”
齐思书扶额,“你去哪儿追去?人家连媳妇老娘都不要了,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离开,能那么轻松的让你追回来?再说了你干嘛非抓着他不放,我们大梁又不是没有会设计火器的匠人。”
齐云开沉吟着开口,“像他那样用心又有想法的,还真不多。”
陆明绯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圈,“最害怕的是他拿着这一身本事投敌了,这样的话大梁不仅损失了个火器人才,还多增添了一份威胁。”
齐思书满不在乎的啧啧两声,“你这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陆明绯随口怼回去,“你没有忧患意识!”
“鲁成中午时喝的烂醉,等他酒醒了可以自己活动,少说也得半天时间。就算他早有打算要走,临行前多少得和他妻子母亲告个别,或者……”
齐云开停顿了一下,睫毛覆盖下的眼睛冷若散发着悠悠寒气的冰潭,说的话亦是让陆明绯和齐思书毛骨悚然。
“鲁成是看着他妻子母亲气绝,而后才离开的。”
“世子殿下你……”
陆明绯惊鄂的望着他,不敢相信有这种可能,更诧异齐云开可以像谈论中午吃了什么饭一样,稀松平常的说出来。
齐思书也怕的打了个冷战,“云开堂兄你说的这也太吓人了!”
齐云开微微一笑缓和气氛,“别害怕,只是一种猜测,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是,鲁成才跑不久,出长安城也只有归安门一条路,我们现在快马加鞭追过去,或许还能赶的上。”
“那还等什么!”
陆明绯一听能把人找回来,恨不得立刻飞到归安门守株待兔,“我们去追啊!”
第二十六章 追
“这么晚?我们去追一个根本不知道现在在哪里的人?”
齐思书哼哼唧唧的仰天长啸:“陆绯绯你放过我吧!我出来就是吃喝玩乐的,你能不能别破坏我来之不易的假期啊?”
陆明绯皱眉看着他,冷声吐出几个字,“好,你不用去了。”
她这么痛快的答应,给齐思书整不会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一遍:“你认真的?”
“认真的。”
陆明绯一耸肩,答的轻松,“你不想去,就留下来帮于兄下葬鲁成的妻子和母亲。”
“我?葬人?”
齐思书也是没料到她会弄这出,“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啊。”
陆明绯拍着他肩膀给他一个信任鼓励的眼神,“相信自己,你可以。”
“我不可以!”“我来吧。”
安抚好于展鸿情绪的甘静芸从房间里走出来,听见他们在谈论安葬死者的事,下了决心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齐思书听见她主动承担这事,顿时感觉她背后好似散发佛光,是个踏着祥云来解救他的菩萨。
甘静芸走到四人跟前说:“还是我来负则两位往生者的安葬事宜,你们要做什么就去吧,我会照顾好这里的。”
陆明绯想起她乍一见到尸体的惊恐反应,不禁有点担心,“可是静芸你……”
“没事,别担心。”
甘静芸握着她手,温柔而笃定道:“我都打算好了,我想回家里找我母亲帮帮忙,她操持家中大大小小红白喜事,对这些肯定有经验。”
齐思书虽然感谢她救了他,但听见她要找外援还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别了吧,你母亲堂堂御史夫人,给两个平民百姓下葬,还是两个死状这么凄惨的,我觉着不太合适。”
“没关系,我也不需要母亲亲自来,只是寻求点经验,最重要的的是我们带的钱不够,得找她借用一些买棺材置坟地的钱。”
“唉。”齐思书抓耳挠腮的,“也太认真了,没这必要吧?”
甘静芸颦眉摇摇头,想起于展鸿跟她说的关于两个死者的苦难经历,满眼心疼怜悯。
“不,我觉得有必要。两位往生者生前过得太苦了,在人间最后一程,我想帮帮她们,让她们体体面面的走。”
陆明绯知道她天生一副慈悲软弱的菩萨心肠,看不得人间疾苦,让她做这件事,她自己心里也回舒坦好过一点儿。
“行,静芸,你要是想好了,那就这么干。”
“我们四个一起出来,单留静芸姑娘一个人在这里。”
一直没说话的齐云开突然开口,“不太合适,也不够安全。”
“对对。”
陆明绯赞同的点头,“静芸一个人不安全。那齐思书,反正你也不愿意去追人,干脆留下来和静芸一起,帮于兄把人安葬了。”
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陆明绯的安排,齐思美好的自由潇洒出宫生活幻想碎了一地,拽自陆明绯袖子一阵叫苦连天。
可陆明绯现在一心只想着追回鲁成,一巴掌拍掉齐思书的手,警告他承担起责任,保护好甘静芸,拉上齐云开火急火燎的离开于展鸿家去追人。
两人飞快找到白天送心尧公主回宫的衙门,摸黑拍了半天大门,里面磨叽半天值班的衙役才骂骂咧咧前来应门。衙役被打扰好梦本欲张嘴开骂,看清送到眼前的令牌吓得溜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齐云开收回令牌,吩咐他道:“通知归安门值守门卫,注意今晚所有二十五岁左右,身材中等偏瘦,带着行李出城的男子,他今天对我出言不逊完就想跑,让门卫发现后扣留下来,低调行事,不许生张。另外牵一匹快马出来,立刻。”
衙役听了一刻都不敢耽误,转身跑去安排调度,把最好的一匹马牵出来交给二人。
陆明绯听齐云开交代吩咐衙役时说要一匹马,本想补充说要两匹,他们俩一人骑一匹。但想想自己毕竟骑的少,虽说上次在上林苑发挥的不错,但多少有点运气在里头,现在这情况万一有个意外。反倒节外生枝,还不如让齐云开带着自己。
齐云开拿到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坐在马上将手递给下面等着陆明绯。
陆明绯看着他坐的位置明显后,这是要让自己坐前面,不禁有点想入非非。但是很快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脑瓜崩说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一脚踩上马镫,大大方方抓住手,齐云开一提,便把她提到马上。
坐稳后齐云开用缰绳一拍马脖子,马儿嘶鸣一声跑了出去。
陆明绯整个人被齐云开两条胳膊圈住,后背贴着齐云开胸膛,隔着衣服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尤其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细雨的凄凉冷风迎面呼啸而来,更感觉他的温度弥足珍贵。
两人沿途在几乎所有鲁成可能栖身的地方探查一番,便宜小客栈,夜宿民居,观音庙土地庙,最后才奔着城门而去。
归安门上灯火通明,值守的守卫接到传信,听说「漠北王世子被人骂了越想越气,要捉住此人」,不敢马虎,更有邀功献媚的心思,一个个也不犯困了。在齐云开来之前,打了鸡血似的对所有出城的人严格进行审查。
但半个晚上下来,出城的人稀稀落落,根本就没几个,更别说还要加上二十五岁上下男子、中等身材诸多限制条件。
陆明绯一路找来一路失望,几乎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归安门,现在也告诉她这里没有线索,眼看着要无功而返,一阵挫败感涌上心头。
其实压根没人逼着她一定要把人找回来,一个名不见经传、被拒之门外、甚至因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而不能被成为一个合格的火器制造匠人的酒鬼,根本没人在乎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是死是活。
可陆明绯就是觉得可惜,来长安之前她总围着在二哥陆光意那个火器鬼才身边,在他耳濡目染之下。虽然不会设计制造,但对火器图纸设计优劣有甄别判断能力。
她是真的觉得鲁成是个可用之才。弄丢了,实在可惜。
齐云开看出她的懊恼,不想她满载失望而归。于是提议贴海捕文书,再调动一批人来找,陆明绯摇头拒绝了。
第二十七章 继续追
一旦下了海捕文书,或者大张旗鼓的发动官府人员去找他,那这件事就会脱离他们的把控。
也就是说那么做,等于把对鲁成生杀予夺的权力完全交付给那些他们不敢信任的官员。而这些人里不乏如把鲁成拒之门外的那些花钱买官,任人唯亲的小人,一但让鲁成落入他们手里,多半会为了掩饰买官卖官、托关系走后门的事实而将鲁成置于死地,甚至还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受到牵连。
到时候即便他们是有风光有体面的王候子女。但尴尬的质子身份也会让他们无法在诸多官员利益缠绕之间,对鲁成伸出援手。
再者,鲁成离开家,离开长安,就一定是因为一身本领无人赏识,心存怨念负气出走,去做通敌卖国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齐云开提出要海捕他,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但是陆明绯下不去手,她无法为了那一半可能,去给一个满身疮痍的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她踌躇望着对面通往漆黑未知道路的城门,齐云家注视着她。
“还要追吗?”
陆明绯毫不犹豫的回答,“要追,我要让他知道大梁不是所有当官的都任人唯亲,大梁珍惜人才。”
齐云开轻轻嗤笑一声,陆明绯感觉受到了怀疑,问他,“你笑什么?”
他摇头,“没事,要现在出城找人吗?”
“嗯,得尽快,跟上他的步子,动作越慢希望越渺茫。”
陆明绯转过身,很诚恳的对他微微低了低头,“折腾大半夜,你肯定很累了,你先走吧,回去找齐思书和静芸。三天时间,无论我能否找到鲁成,都会去找你们汇合。”
齐云开唇角弧度消失了。她这样的客气,真的让他很不舒服。
看着她伸手去抓缰绳爬上马背,齐云开默默走到边上,沉默无言着一个潇洒流利的动作翻身上马。
忽如其来的动作给陆明绯吓了一跳,刚想转头,齐云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不是太喜欢听你说「你先走吧」这句话。”
气鼻息喷洒在耳朵上,陆明绯脸上不争气的升起了温度,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被身后拥来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霸道的挖出夺走,感觉心里乱糟糟的。
两人骑在马上沿着大路不快不慢行进,想着这种时候夜深人稀的,看见哪里有些光亮人声,瞎猫碰上死耗子没准还真就是流落在外的鲁成。
十月里的风冷嗖嗖的,尤其是天将亮未亮之时,晨风迎面吹在,冻醒了有些眼皮子打架的陆明绯。
一个灵醒直起身来,脱离了身后温暖靠背,冷风立刻乘虚而入钻进来,席卷走身上暖意。
陆明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怕不是整个人都陷在齐云开怀里,尴尬的抬手啪啪拍了脸蛋两下,暗暗告诉自己马上精神起来,然后清清嗓子问身后齐云开。
“世子殿下你累不累?你歇会儿吧,我来驾马。”
怕他不放心她又补充一句,“你放心吧,骑的又不快,我能操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