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绯嘴上笑意没消,眼里生出一点惊诧。
“韩先生,你……”
她打量着先生脸色,“你怎么瘦了,脸色也不好看。”
韩信芳见着她和齐云开平安回来,眼睛一亮,对她招招手。
“你来。”
陆明绯走过去,韩信芳顺手卷起手里那沓纸在她头上轻敲了一下,皱着眉,口气里又是责备又是担忧。
“你啊,思书静芸还有展鸿他们都跟我说了,你可真是胆子大,单枪匹马的就敢跑出那么远去找人。万一有个好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看你到时候后不后悔。”
“不是单枪匹马。”陆明绯指了指后面跟上来的人齐云开。
“世……”她想起来于展鸿还在旁边立着,赶紧把一句「世子殿下」咽了回去,换个叫法。
“齐云开和我一起去的,我俩这不是没少一根头发丝的回来了。”
“你还顶嘴。”韩信芳微微凹陷的眼窝里一双有神的眼睛瞪了她一下。
“以后别这样了,当心以后再也不让你们出来。”
陆明绯识趣的点点头,“噢,知道了先生。”
于展鸿立在一边看着韩信芳充满牵挂的责备,满心满眼都是对陆明绯的羡慕。
“说起来真是我们有缘。”他开口笑着对陆明绯和齐云开他们几个人道:“在大街上初遇,互相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也帮了许多忙,正赶上韩先生有空闲来寒舍一逛,撞见思书公子和静芸姑娘,这才知道原来我们竟同是韩先生座下学生。”
陆明绯也是没想到他们与于展鸿的羁绊还没完,竟然这么有缘分,特别热情的感叹一句,“于兄竟然也是韩先生的学生,真是没想到没想到,缘分果然妙不可言,合该在那个街道口让我们撞上于兄。”
她问于展鸿,“于兄你是什么时候拜入韩先生座下的?像我们几个都是同年一起进学的,也不分个什么先后,但我猜于兄你应该比我们……”
“行了行了。”韩信芳心里有事,有些烦闷的挥挥手打断她,“乐意找他聊天等春围结束之后再聊,这会儿他没功夫。”
“春围?”陆明绯看向于展鸿,啧啧两声连连点头,“哦,果然是。”
“果然是什么?”
“于兄果然是参加科考的。”
她回头笑颜看了一下甘静芸,“我之前还和静芸说呢,于兄文质彬彬的,一看就像个读书人,现在看来果然所料不错。这个……”
陆明绯指了指韩信芳手里写满端正小楷的纸张,“这是于兄写的文章?字可真好看,韩先生于兄的文章写的怎么样?是不是你要的那种结构严密文采斐然的感觉?”
韩信芳被她一提,目光落回手里的文章上,没好气的道:“不好,但比你强的多。”
陆明绯被他数落也不生气,满不在乎的开玩笑,“韩先生你想批评我就批呗,还得连带上于兄干啥。”
于展鸿被韩信芳说了「不好」二字,心里失落,压力也跟着上来了,诚惶诚恐的对韩信芳低眉道:“学生才疏学浅,文章不堪入目,先生受累,烦请您给指点指点。”
韩信芳布满沟壑皱纹的眉间又习惯性的皱起来,“文章写的好坏是一方面,怎么你就如此不自信?心性不够坚定,到了考场里头你怕不是要被吓得鹌鹑一样,手颤的连笔都提不起来?”
第三十九章 先生嘴硬心软
陆明绯趁着韩信芳说话的时候,挑着眼睛盯了一会儿他手上最上面那一页文章,可巧那页正是总结尾段,读下来真是文意流畅、辞藻华丽,写的那叫一个漂亮。
“这写的还叫不好?”
陆明绯苦着小脸摇头叹息,“我要是能写出这水平,我爹做梦都能笑醒,我姐也不用成天逼着我多读书了。”
齐思书看了也在一边附和道:“是啊韩先生,于兄的文章我这些天看了好几篇,写的那叫一个引经据典花团锦簇,我觉得比这些年来进殿试的贡生文章写的还要好。话说回来,韩先生您觉得于兄差哪儿了,怎么来来回回就是考不上个名次呢?”
一直没发话的齐云开看向于展鸿,问道:“恕我冒昧,不知于兄考了几次?”
于展鸿被戳到痛处,低头看着自己刷洗的泛白的鞋面。
“说来惭愧,春围进了三次,一直落榜。”
“三次。”甘静芸颦蹙眉尖,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无奈不甘,“三次春围,那就是九年啊。”
“不应该啊。”
陆明绯觉着挺奇怪,转头问抿着嘴,眉头锁的死紧的韩信芳,“韩先生能不能把那文章给我仔细看看?”
“得了吧陆绯绯,韩先生都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你能找出来?你翻窗户爬墙可能比韩先生厉害,写文章教书你能比得上韩先生万中之一?”
“集思广益嘛!大家一起琢磨琢,没准儿就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呢。”
“快拉倒,读书的事上你可别瞎掺和,当心误人子弟。”
陆明绯嘶了一声,走过去拍了齐思书胳膊一巴掌。
“你找茬吗齐思书,这些天没跟我拌嘴,舌头特别刺挠是不是?”
齐思书理直气壮的嗯了一声,“还真有点儿。”
“走走走!”陆明绯撸胳膊挽袖子,“你要够胆儿咱上院子里打一架!”
齐思书也上来劲儿了,“谁怕了谁是狗!”
“聒噪!”
韩信芳横眉低声斥责他们俩一声,然后没有耐心的挥挥手。
“你们四个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在这儿耽误人家备考。”
“啊韩先生,你要赶我们走?”
“不然呢?”
韩信芳吹胡子瞪眼,指着床上桌子上铺天盖地的书籍和纸张。
“你看这儿有你们的地方吗?赶紧走!”
甘静芸上来拉着陆明绯胳膊,“是,先生,我们先时不知道于公子要备考春试,多有叨扰,敬请先生和于公子谅解。”
于展鸿见状赶紧说辞,“静芸姑娘快别这么说,你和思书公子这些时日忙前忙后,素昧平生却对我如此关照帮扶,这份恩情我尚且不知如何回报,姑娘如今反倒说叨扰了我,真是要叫我无地自容了。”
“好了好了!”
韩信芳没心情和耐心听他们在这儿嘚嘚个没完,掀开了门帘像轰鸡崽子回窝的老母鸡一样,把四个人连轰带赶送出屋门。
站在屋外还多训了他们一句,“还说要看看人间烟火民生百态,我看你们四个不给家里闯祸就是很好。”
他虽然嘴里没好话,但身体倒是很实诚的从袖兜里掏出些散碎银子,继续嘴硬道:“你们四个平时都给惯坏了,在外面肯定也是吃好的住好的,还帮人办了场有模有样的丧礼,身上早就没钱了吧?”
他把钱随手往离他最近的陆明绯手里一塞,“赶紧走,找个敞亮地方吃完睡睡完吃,玩够了赶紧都回家去!”
陆明绯手里揣着他塞过来尚留有余温的碎银子,“先生我们不要你的……”
韩信芳:“你们走不走?”
“走走走!”
陆明绯怕了他疾言厉色的样子,“我们这就走!”
四个人一一拜别恨不得一巴掌把他们拍到十万八千里外的韩信芳,从于展鸿他们家那片朴素简陋的民房中跑出来,并排走在大街上,叽里呱啦互相讨论倾诉自己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
“咋着?”
陆明绯听了齐思书的描述,一下站定在原地,转头锁着眉去问甘静芸。
“静芸他说的是真的吗?”
甘静芸为难的轻笑点点头,“是,我母亲听说要给逝者办丧礼,很生气,自然也没给我资助,还要我赶紧回宫去。”
“所以你就卖了你那条玉坠?”
陆明绯上手稍微掀开一点她衣领子。果然一直在她脖子上挂着项链不见了,整个人一下急了。
“你不爱珠宝金石,唯独那个玉吊坠还戴了两三年,把它给卖了多可惜?你卖哪家当铺了?当票呢?我给你赎回来!”
甘静芸却轻轻摇头并没多大在意,反倒是安抚陆明绯道:“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那个坠子轻巧温润,不碍什么事,才多戴了些时日。再说都是身外之物,有需要的时候能拿来换钱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我倒是觉得很值得。”
“话是这么说。”
陆明绯心疼她卖了自己贴身戴了许久的东西,“就是委屈你了。”
“还有更委屈的呢,我们手头的钱花的七七八八几乎没剩了,我知道你的钱也赔了那个找鲁成妻子讨债的,现在估计也就云开堂兄手里还剩下点,可我们四个人又要吃饭又得住店的,能撑几天呢?”
齐思书用胳膊肘推了推陆明绯胳膊,特别好奇的问:“诶陆绯绯,韩先生刚才给你多少钱?”
陆明绯把韩信芳给的银子掏出来,用手掂了掂,“三四两差不多。”
齐思书嗤之以鼻,“才给这么点?也太小气了。”
陆明绯翻了他个白眼,“韩先生又不欠我们的,干嘛要给我们那么多?”
“可既然出手了就得体面点吧,要不然就干脆别给。”
“行,干脆别给,我现在给这银子送回去。”
“别别!”
齐思书讨好着说走就要走的陆明绯,“我错了还不成?但我这话糙理不糙,这么点银子确实不够干什么的,韩先生在长安城里生活了这么久,还不如央求他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这不能给我们省下好大一笔住宿的费用?也好在宫外多玩几天?”
「在宫外多玩几天」一下触碰到陆明绯的某根神经,她不得不同意齐思书,“这话倒是有道理。”
齐思书把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响,眼里冒着会过日子的精光,“要不干脆去他家里挤一挤?韩先生大小是国子监里的六品官,有个能放下我们四个人的宅子应该不过分吧?”
陆明绯眼珠骨碌转过来看看齐思书,又骨碌转过去看看齐云开和甘静芸。
四个人一阵沉默,都在等着一句一槌定音的话。
第四十章 借住先生家
于是待到天光渐落,夕阳给西方天际擦上一抹暖橙红色晚霞时,韩宅门匾之下,某个倒霉的先生手里拿着钥匙,看着自己四个讨债鬼学生,头顶上落下一层黑云。但枯槁形容也因此浮现出一丝生机活力。
“你们怎么找这里来的?”
陆明绯讪讪笑两声,“一路打听来的,话说认识的韩先生的,尤其是年轻读书人,真的不少。”
韩信芳看着他们四个满身疲惫风尘,没说什么,用手里拴着铃铛的钥匙插进门锁里,将门大打开,叹了口气率先走进去,留给身后四个充满期待的学生一句:“来都来了,进屋坐坐。”
四个人本来还想跟他解释一番,一听这话也顾不上了,生怕他变卦,赶紧挤进大门。
刚一进门,就被缤纷世界晃花了眼。
韩先生院子里开满了菊花,黄的、紫的、白的、绿的、粉的,大的、小的,聚拢成一团的,花瓣细长末端卷成优美弧度的,千姿百态,幽香阵阵,置身其中仿佛流连与花的海洋里。
院子中央还有一棵银杏树,正赶上十月底,银杏树叶褪去稚嫩青绿染成一树金黄,风一吹瑟瑟摇动,银杏叶随着寂静微凉的晚风飘摇动,打着旋落在树下一张刻着围棋盘格的石桌上。
若此时将大门一关,燃起一盏灯,沏上一壶茶,听着风与树叶沙沙和鸣,坐在石桌凳子执起黑白子对弈,应是隔绝喧嚣红尘,管他初夏秋冬,自在逍遥,不问世事,何其潇洒超逸的来处。
他们全都看花了眼,陆明绯转着圈的看院子里的花和树,张大嘴连声赞叹:“韩先生你家好多花啊,真好看!”
甘静芸最爱花草,尤其喜欢素有花中隐士的菊花,也是赞叹不已。
齐思书看着院中那棵银杏的树冠最高处,视线水平移动过去比了比院墙。
“韩先生这棵树长的真高,但是我好像听谁说过,院子里种树,尤其树长得高过院墙不太好,不吉利。”
甘静芸欣赏着锦缎似的铺了一地金黄银杏叶,“但是真的很美。”
“就是。”陆明绯在旁帮腔,“美的很,齐思书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多说头。”
“行了。”韩信芳撇了他们俩一眼,走上正屋台阶推开门,“进来吧。”
四个人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进去。
韩信芳家正屋待客的宾堂陈设很简单,地上六把椅子,墙上三幅字画,什么地毯香炉、古董摆件,一样没有,把原本不大的空间衬托的空旷冷清。
“坐。”
韩信芳拿起桌上茶壶,轻轻巧巧,也就是说里面空空如也。
他拎着壶,“我先去烧点水。”
“啊?先生你自己烧水?”
齐思书四处望了一圈,“家里佣人呢?”
“没佣人。”
韩信芳拎着茶壶眼看快要走到门口,甘静芸和陆明绯赶紧走上去拦住他,陆明绯从他手里拿来壶。
“先生不用忙,我们自己烧水,您老歇着。”
“你哪知道怎么烧?”
“那就喝凉的。”陆明绯从不在乎这些,小手一指院落里的水井,“我看见那儿有水井,先生你等下,我马上把水打来。”
她抬手一招呼甘静芸,蹦蹦哒哒拎着壶跑到外面水井边,让甘静芸提着壶,撸起袖子把水桶系上绳子扔了下去,两个人摇动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辘轳,随着绳子一圈圈缠起,水桶渐渐从井中被提上来。
水只打了小半桶,并没有很重,陆明绯一手拎起桶来,撂在地上,这时墙头传来喵一声。
两个人应声抬头,看到墙头不知何时走来一只白色长毛猫,两只小耳朵尖尖的,毛茸茸的小爪子并在一起,见着她俩在看它,特别乖巧的坐在上面俯视她们俩。
“是小猫咪啊。”甘静芸声音柔缓,对它伸出手来招了招
“小猫咪是不是饿了?来,姐姐给你弄吃的。”
白猫好像真的听懂了她说的似的,从墙头跳下来,走到甘静芸脚边,用尾巴勾着她腿,还歪脑袋蹭她。
“真可爱。”甘静芸对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没有一点抵抗力,蹲下身来轻轻用手抚摸它柔顺毛发。
“银霜。”
韩信芳从屋里走出来,来到他们身后,蹲下身来叫了小猫一声,“银霜来,来这儿。”
白猫听见呼唤立刻撂下甘静芸,朝韩信芳跑了过去。韩信芳把它抱起来,抚摸这它的头和后背,小猫则仰着下巴享受主人的爱抚。
陆明绯听见韩信芳给他的猫起的名字笑了,“这猫叫银霜?好像个人的名字。”
齐思书凑到韩信芳跟前看猫,“先生你还养猫啊,诶这猫也是个异瞳!一只金瞳一只蓝瞳!”
他把小猫的脑袋往陆明绯那边掰了掰,“陆绯绯你看,找着同类了你!”
陆明绯无语的翻了他一个白眼,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齐云开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异瞳白猫不算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