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初六,宫里照常开启了奢靡宫宴,穿着光鲜亮丽的贵女们相继落座,年轻漂亮脸蛋上的明媚笑容却不是为了大年初六的喜庆日子,更不是为了桌上的玉盘珍馐,而是为了围观那西北忠靖侯的幺女陆明绯,是如何低下她那桀骜不驯的头颅跟人道歉的。
但是情况很明显,她们想多了。
第七十四章 有诚意但不多的道歉
倒不是说陆明绯临阵脱逃没有道歉。相反,还没等谁上去拎她出来,她自己就先反客为主,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挨个走到那天所有出现在化叶亭的贵女桌前。
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还贴心的给对方也斟满,可弯下腰来却发现,怎么这人脸上厚厚的一层脂粉下盖着大块的青紫瘀痕?她寻思着自己当时也没打那么狠啊!就算打得厉害点,可毕竟一个月过去了,也该好了吧?
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这些贵女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奇怪,有的脸上有伤,只是用厚粉盖住了远看不明显,有的手指缠着绷带绑着夹板,甚至还有的是悄摸拄着拐杖来的,这总不可能是当日她的杰作。
陆明绯狐疑的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甘静芸,甘静芸也是一头雾水不知为何。
陆明绯虽然奇怪不解,但是心里早就高兴的飞起来了。心说让你们小嘴叭叭的吐不出什么好话,这下遭报应了吧?
她憋着笑端起酒杯,对着被她笑的面色如菜的一贵女豪气道:“对不住,都在酒里了!”
说完仰脖一口闷,把本来想看她道歉时难堪窘迫的贵女弄不会了,看人笑话没看成。反倒自己扭捏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陆明绯看她喝了,拎着酒壶去往下一个人桌前,就这样挨个轮着喝酒赔礼道歉。
轮到当日和她吵的最厉害的红唇女和小白花面前,陆明绯顶着已经微醺的脸蛋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哎!是你俩!对不住对不住!”
她倒了满满一杯,大着舌头敬给她俩:“这得好好说一句对不住,虽然那天你们说话不是特别友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又说我奢靡又讽我放浪,又说我娘去的早没人教我,还说我姐和我八字硬克亲克友的,再后面还让那么多人压着我打我巴掌,但是啊但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来,这一杯我先干了!”
她仰头又是一饮而尽,红唇女和小白花脸都绿了,哆嗦着端起酒杯,连眼睛都不敢看她的,勉强别扭的喝下酒,跟送瘟神似的盼着她快点走。
将近一壶的酒下肚,陆明绯脚下步子也有点飘了,一转头,迷糊看到一个贵女怀里抱着一只卷毛小狗,诶了一声,摇摇晃晃走过去。
她指着人和狗笑道:“对!那天还有你俩来着,来来喝一个,真是对不住,还有狗也对不住!”
她抬手摸摸狗脑袋,哄小孩似的拿腔弄调道:“哦呦呦当时把小宝贝吓坏了吧?嗷嗷狗叫了那么多声?”
“你……”
抱狗的贵女觉得心里特别不自在,指着她想责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啊?怎么了吗?”
抱狗的贵女放下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没事。”
陆明绯露出朴实无华的笑容,“那就好。”
她接着转头寻找目标,发现一圈人都低着头,躲自己的目光。
她嘴角不易察觉的挂上一丝轻蔑的笑,慢慢走到门边侍立的宫人身边,对两排人各鞠了一躬,吓得宫人们慌张给她跪下。
陆明绯想扶人起来,突然脸色一白反胃想吐,捂着嘴急吼吼跑出去,一直穿过拱桥跑到了无人所在的凉亭里才停下来。
她站直身体挺起腰杆,拍拍栏杆下长凳上的积雪,一屁股坐在上面,两条胳膊舒服的往栏杆上一搭,悠闲的翘起二郎腿,眼里醉酒的混沌也早已恢复以往的清明。
从宴席上匆忙跟着她跑出来的甘静芸左顾右盼,才发现坐在凉亭里的橘黄色身影,静静走过来,慢慢坐下在她身边。
陆明绯侧头看着她,甘静芸也与她眼神交流,两个女孩忽的扑哧一笑,笑的前仰后合。
“明绯你可真!亏你能想的出来用这法子,借着酒疯歉也道了,人也损了,关键是还没人能挑出你什么毛病。”
陆明绯一根手指头提着酒壶,在她面前摇了摇。
“我可是凭本事,这酒可不软,一般人喝一整壶下去,早就上头了。嘶,不过……”
她想起那些贵女们光鲜亮丽下藏着的狼狈样子就想笑,咧着嘴问甘静芸道:“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日可是她们那么多人压着我打,怎么现在我身上伤都好了,她们反倒一个个伤的重了?我看腿断了拄拐来的都有。”
甘静芸转头看四下无人。凑近了在她身边道:“我在宴上听说,好像是那天宴席散了后她们坐马车回家,出了朱雀门到了街上,有一段路特别滑,路面结了一层薄冰,上面还覆着一层薄雪,你是知道的,冰面上有雪会更加的滑。所以走在前面的几辆马车失蹄,全都翻了车。后面拉车的马受惊,拉着车横冲直撞,结果有的踩了冰雪滑倒,有的互相撞到一起。那么多辆车无一幸免,车上的人伤的也或轻或重,这不都一个月了,还没恢复好。不过好在,无人因此亡命。”
陆明绯哼了一声,“也该让她们吃点苦头,知道生命可贵,少揪着那些深墙大院里的鸡毛蒜皮不放。”
甘静芸琢磨着事情有点猫腻,向陆明绯寻求意见道:“可你不感觉有点奇怪吗?虽然是出了皇城数里,可她们始终是行驶在平坦大路上,那夹道都是酒楼商铺,人来人往,积雪早被扫掉踩没了,怎么还会有那么滑的路段呢?”
陆明绯抬眼看她,“你是觉得,薄冰加雪,是人为的?”
甘静芸低下头,“也未必,要是哪家铺子不太讲究,朝街上泼了水,天气寒冷水成了冰……可当天没下雪啊,上面的雪是哪儿来的呢?”
陆明绯脑子中飞快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虽然有了猜测,但她还是含糊道:“没准儿就是别人不讲究,泼了水冻成了冰,雪也可能是被风扬起来飞到冰面上的。反正没出人命,你看她们甚至还能坚持来宫里看我道歉,一看就没什么事。”
甘静芸浅浅露出一个笑容,“也是,没出人命就好。”
第七十五章 风花雪月的感觉
“哎不说她们了,无聊的很。”
陆明绯舒服的往后一靠,一阵风起扬起雪雾,飞落在她发丝和脸上,一落即融。
丝丝点点的冰凉感让她想起小年那天晚上扒墙头的经历,眉眼舒展,连声音都跟着轻柔起来,饶有兴致的与甘静芸分享道:“静芸,我在掖亭狱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掖亭狱?你去那里做什么?”
“那不重要,关键是里面有个南越国人,长得……”
陆明绯回忆着他的脸,由衷感叹一句,“是真的特别美,我一见他就想起了个词。”
“什么词?”“风花雪月。”
甘静芸不解,“风花雪月可不算是形容人长得美的词吧?”
陆明绯连连摇头,“不,我不是单纯说他五官长相有多好,而是他身上那种感觉。”
她把手伸出栏杆外,感受着无形的凉风在指尖穿梭过去。
“你看,就像……风只起一阵,怎么抓也抓不住。花也只开一季,过季即谢。雪留不到明年春天,月也少有圆满的时候。风花雪月都是人间留不住,可又最是美好浪漫,引人向往。”
她收回神游的眼神,看向甘静芸笑说:“我觉得他就是那样的,又美,又易碎。”
甘静芸看着她沉溺神情一笑,“这后宫佳丽三千也没见你对谁有如此高的评价,说的我都立刻想见见这位南越美女了。”
“啊?不是美女,他是男的。”
甘静芸脸上笑容戛然凝固,眼睛跟着瞪大了。
“男的?”“是啊。”
甘静芸感觉自己的认知体系在不断的崩塌重建中,欲言又止好几次,才终于发现了问题重点,一把拉住陆明绯惊恐道:“明绯你!你你……你要时刻记得,你可早已与世子殿下订婚了啊!”
陆明绯被她这么大的反应给弄懵了,也跟着结巴道:“我我我……我记得啊!”
“光记得没用,你还得把持住!”
陆明绯反应过来,哈哈笑出了声。
“我记得,我也把持得住,我这不是……欣赏美的眼光看待他的嘛。”
“那也不行!让人知道又得做文章了!”
陆明绯不以为意,“说就说呗,我行的端做的正。”
“你就不怕世子殿下不高兴?”
“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如果几年后我与他奉旨完婚,嫁入王府,他的后院里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吧?他得三妻四妾娶进门吧?到时候我也不会说什么啊,主要我也不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愤愤不平道:“说着就来气,凭什么男子可以家里三妻四妾,说去还能耀武扬威,女子多看一眼除丈夫以外的男子,就是不贞不洁?”
甘静芸并不能理解她的思想,试图和她解释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啊,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为什么不能女效才良,男慕贞洁?”
甘静芸被她可谓惊世骇俗的言论弄得嗤声一笑,“明绯你在胡说什么?你这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了,让韩先生听了,可得与你好好辩论一番。我可是记得以前上学堂时,你说起这些奇怪的话与韩先生辩,每次都辩输,然后就被罚抄千字文,我和六殿下、世子殿下都得帮你抄。”
陆明绯也回想起当时的事,禁不住笑道:“是啊,我也记得,有一次本来课业就多,我还被罚抄了千字文,我们四个留在清风书屋里,四个人抄哭三个,一边哭一边抄。说来……”
她说着说着笑容卸下嘴角,“不知道韩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自从科举一事后,再也没见过他,清风书屋的课也停了。虽然……你们都说他很好,但我究竟没有亲眼看见他。”
甘静芸歉疚的垂下眼帘,“对不起,明绯,我当时……我还是怕,你知道我……”
“你不需要道歉。”
陆明绯按住她肩膀,笑意温和道:“我知道参与进这件事,你已经鼓起很大勇气了,还有齐思书也是,我知道你们两个为了陪着我,迈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
有她的安慰,甘静芸对当日临阵脱逃,把最危险的全都推给韩信芳的愧疚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可是在陆明绯的话里听见了自己,听见了齐思书,却唯独没有听见齐云开的名字,不免让她有些担忧,生怕这两人之间会因此产生隔阂。
“其实世子殿下他……”
陆明绯抿嘴浅笑摇摇头,“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可或许有多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与他之间有利益羁绊……归根结底,他是个凉血、难猜的人。”
她说的虽然直白刺耳,可话糙理不糙,甘静芸也无法一口否认。
甚至以她的敏感,比陆明绯更能感觉到齐云开身上只愿独善其身的凉薄。思来想去,也好不痛不痒说了一句,“人人性格不同,还是要相互理解尊重啊。”
“那你觉得我们俩的性格,可算不算得上是天差地别,两个极端?”
甘静芸苦笑着回答她,“这问题可比皇姑母让我七日学会跳胡璇还难。”
陆明绯笑了一下,站起来看着外面迷蒙雾空,吸了口冷气,释然道:“好啦,说着玩的,无需当真。”
她低下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对她道:“但是风花雪月可是真的,芸姑娘可愿与我同去欣赏么?”
“我?现在?”
陆明绯:“走不走?”
甘静芸遥遥望了宾客满座的宴席一眼。
“我可不敢,宴还没结束呢。”
“管她们呢,反正你也不喜欢听她们聊珠宝首饰衣服发型。”
陆明绯想起她们沾沾自喜的说出那些话,就觉得浑身不适。
“还有所谓的,能使得男子魂牵梦萦的密技。”
她说完一股恶寒袭来,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甘静芸看着她那抱着胳膊,一词一字说出来使了多大勇气似的,打趣她道:“可不是谁都像你一样,那么特别,爱自己的灵魂,爱无限的自由。而且在她们眼里,你还是个怪胎另类呢。”
“啊静芸!”
陆明绯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熊抱,“还是你懂我。为了奖励你这么懂我,带你去潇洒快活好不好?”
“不好。”
“啊静芸去嘛去嘛!我真的很想让你也看看他,见识见识我说的那种奇妙感觉!”
甘静芸抵抗不住她的撒娇,只好哭笑不得的向她妥协。
“好了好了,我去还不行吗?只不过今天不行,明天好不好?”
“那就明天!一言为定啊!”
第七十六章 事情变得复杂了
第二天的清晨,甘静芸如期而至逢花台,和陆明绯两个人神秘兮兮的在陆明纤的目送下走出去院门,直奔掖亭狱。
到了地方,陆明绯抱着琴给甘静芸当琴架,眼睛点了点琴弦。
“静芸你来弹首曲子,弹个特别凄凉的那种。”
甘静芸小心的四处环顾着周围,生怕被别人发现了她们俩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一听陆明绯还要她弹琴,整个人更加不好了。
“这……为什么要弹琴呀?在这儿弹琴多奇怪,被人发现我们怎么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宫里哪条规矩说不准在掖亭狱外弹琴了?而且我说弹琴是因为想用琴声把他吸引出来,不然我们直闯进掖亭狱找人?”
“那可不行,陛下不允许我们随便进入掖亭狱。”
“所以就只能叫他出来,隔墙望一眼。”
“这……要不还是……”
陆明绯看她还是犹豫,也不想让她为难,便摆摆手。
“也没事,不想弹咱就不弹了。给,你拿着琴,我先爬墙头看看。”
甘静芸从她手里抱过琴,陆明绯提起裙角就踩上扣在墙外的缸,扒着墙头朝里面看过去,只见里面一群衣裳单薄的人,有男有女,正在辛苦劳作,但放眼找过去,却没发现要找的那个人。
她以为是自己没找仔细,从东头到西头一个挨着一个的仔细分辨打量。找了两遍,目光把掖亭狱的土都快翻个底朝天了,还是没找到那人的身影。仿佛那么大一个活人就从这长墙围院里蒸发了一样。
“不应该啊……这个时间应该都在外面干活儿的……”
她边找边嘀咕着,甘静芸在下面等着急了,拉了拉陆明绯的裙子,压低声音叫她,陆明绯知道她心里不安害怕,也只好先从缸上跳下来。
甘静芸上前扶她,不想走的过于逼近,陆明绯跳下来时,斗篷上的银带钩挂住了甘静芸怀中抱的琴的弦,两根弦断裂,应声发出一声嗡鸣,其声悲哀如泣。
“小心!”
陆明绯伸手护了一下甘静芸的脸,自己手背却被一根琴弦抽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