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绯面色凝重,扶着椅子扶手站来。
“你说实话,辰阳城里是不是没有粮食了?”
杂役疑惑的看了一眼陆明绯,又维诺一笑。
“想来是姑娘不大出门,不了解外面情况,上月月底官军征粮,说是要人人出力,共御外敌,把我们家里贮存的粮食都收缴了。现在富贵人家还好,像我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家家断粮,都在吃糠咽菜,所幸是在夏日,草木茂盛,还有些浆果野菜可以裹腹。但是也架不住城里那么多吃不上饭的,路边野菜树上果子都被摘秃了,还有为抢这些东西大打出手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官军才能按他们之前所说,把粮食连本带息的还给我们。”
陆明绯听了他说的一切火从心头起,随手抄起桌上的东西想摔,结果一看是那盘栗子糕,羞愧的心情涌上来,把栗子糕放了回去。
她暗暗咬着牙努力抑制住游走在爆发边缘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刚才别无二致,问杂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龚喜。”
姜清一听这名字在旁边偷着一乐,看见陆明绯脸色不好,又赶紧收敛了笑。
“好,龚喜,你回去吧,今天这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以后照常来我院子里送水,谁要是为难你,你直接让他来见我。”
龚喜得到这位千金小姐的包票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再三谢过正要走出门,陆明绯又从后面叫住他。
他转过身来,“姑娘还有事?”
“姜清。”陆明绯指了指桌上的栗子糕,“把那点心包给他。”
龚喜愣了一下,“您这是……”
陆明绯揉着额头,“拿着吧,回去跟家人吃。”
“是……多谢姑娘!”
龚喜走了以后,姜清关上门,陆明绯马上就按耐不住了,抬腿踢了一脚桌子腿,拍着桌子怒气冲冲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公然抢老百姓的粮食吗?”
姜清站在一边不敢上前,“绯姑娘……”
“我也是废物一个,天天被关在这儿,外面百姓连野菜都吃不上了,我还天天大鱼大肉糖水点心一顿不落。”
“这怎么能怪您呢?”
“是,毕竟我也身不由己。”
陆明绯皱着眉头,余光瞥见桌上放着的「明月出天山」,目光越来越紧迫,拳头也攥的更紧。
“姜清。”
她招招手叫她附耳过来,姜清凑到前去听完她说的话,大吃一惊差点儿惊声呼叫出来。
陆明绯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姜清难以接受,“你疯了?让世子知道,那、那还得了!”
陆明绯一听「世子」这俩字又来火了,抬手把书哗啦扫下去,惊的姜清马上不敢说话了。
“你放心。”陆明绯打定主意铁了心。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姜清见她这样,一咬牙一跺脚。
“好,我帮你。”
第一百二十章 天灾与人祸
第二日晚上,杂役龚喜来给陆明绯送热水,刚走进去,房门啪的从里面关上,门后陆明绯和姜清两个人突然冒出来,架起龚喜拖到里屋,好一顿威逼利诱,把他身上杂役的衣服和帽子扒下来,由陆明绯快速穿戴上。
姜清则穿戴着陆明绯的衣服首饰,两个人一对眼神,陆明绯朝着院子门口高声惊叫了一声。
果不其然门口几个侍卫快速跑来,又怕陆明绯正在沐浴不敢贸然闯入,只在外间紧紧低着头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清则按照之前商量的,说浴桶滑,绯姑娘差点儿摔跤。
与此同时,乔庄改扮好的陆明绯趁着他们注意力全在姜清那边,低着头挑起龚喜的热水桶,从他们身后绕过,借着夜色的掩护,终于走出了这座关了自己半个月的院子。
踏出院门的那一刻竟有中刑满释放的感觉,连温温的夜风都是自由的气息。
可片刻轻松后心情又马上凝重起来,她不知道走出这座院子以后,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她怕来的时候那样的繁华热闹会变得凋零破败,她怕看见书上写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但她也深深知道,恐惧来源于未知,被虚假的太平无事的日子蒙蔽了半个月,现在外面的情况是什么,出了这座城主府的大门就知道。
街道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连一盏灯笼都没亮,一家铺子都没开。天上也应着地上的景,没有星星月亮,整个辰阳城都被笼罩进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还不知何时是天明。
陆明绯捏着火折子走在其中,感觉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也不是害怕,就是缺个问路的人。
这次冒险逃出来,一是为了看城中百姓生活情况到底什么样,二是要去军营里,她要去看看这些高高在上掌管全城百姓生死重任的官员将领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算是她陆明绯不知天高地厚吧,总比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明明掌握六万兵力却龟缩城中不出,只会祸害老百姓让他们食不果腹的要强。至少,她要尽力追回一部分粮食,先还给百姓们。
可是她自打到辰阳就一直住在城主府,拜齐云开所赐连大门都没出过,只知道军营肯定与城楼门相依相存距离不远,大概该朝着那个方向走,但具体的路怎么走就两眼一摸黑。加上现在黑咕隆咚得更看不路,只有手里一个火折子还有点萤火微光,举着它在黑夜里慢慢摸索,不经意低头的时候隐约看见脚下一片黑压压、密密麻麻的东西在移动。
她退后两步,把火光凑近地面,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蚂蚁搬家。
这么大规模的蚂蚁搬家也是少见,开始陆明绯还没怎么在意。但是越走越感觉不对,此时忽然狂风刮起久久不止,天上也开始电闪雷鸣,原本寂静到极端的街道毫无征兆的陷入到另外一个疯狂躁乱的极端。
陆明绯手中火折子早就被吹灭,漆黑中抬起手臂挡着打在脸上生疼的沙砾艰难前行,飓风撕扯着她衣裳,豆大的雨点啪啪落在肩头鞋面,没走出几步,她感觉脚底被水泡湿。
她疑惑着蹲下身伸出手,指尖碰到水向下探去,水位竟然没过了她整整一个指节!并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上涨!
不过在她迟疑的那片刻时间里,就已经涨到第二三个指节。
她脑海里浮现出在那日去宴客厅找齐云开时墙上挂着的辰阳城及周边地形图,低洼的辰阳城和一片占地偌大的「沧落河」,想起这里多日狂风暴雨连日不息和书上水淹七军的故事,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
陆明绯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突突跳的几乎要飞出心脏,迅速站起身来,趟着快要没过脚脖子的水摸到街边,扯着嗓子一家一家的挨着叫人。
“别睡了!起来!发洪水了快起来!”
倾盆暴雨浇的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头顶着雨脚趟着水,跌跌撞撞的只顾着拍门。
“都起来快跑快跑!往高处跑!”
被她叫醒的人亮起灯,还没出门就看见涌进房子里的水,踩下去没到小腿肚,所有人纷纷抱着孩子背着老人跑出来,大街上陷入一场人声鼎沸的巨大恐慌。
陆明绯嗓子已经喊的干哑,可看见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在眼前时惊恐无措时,又燃起一种为他们扛起一片天的勇气决心,竭力嘶喊让他们镇定下。
“都别慌听我说!水只没到小腿,我们还有时间!老人女子小孩现在都高处走,城中高楼或者是郊外的山头越高约好但是切忌踩踏拥挤!年轻力壮的留下来去通知城中其他人!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赶紧起来逃命!”
百姓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六神无主,有人坐镇指挥纷纷惶恐应承,老弱妇孺互相照应着往高处跑,年轻男人有一大半害怕的跟着跑了,一小部人选择留下来跟随陆明绯一起叫醒城中其他人逃命。
陆明绯把留下来的年轻丁壮分派到城中各个区域角落后,带上剩下的四个人直奔军营,可是雨势越来越大,洪水已经漫过腰,两腿走在水下举步维艰。
折腾将近一夜,东方隐约泛起鱼肚灰白,陆明绯精疲力竭,洪水水位却一刻不停的越升越高,几个男人身材高大还好,陆明绯已经被水淹到胸口,在里面泡的身体失温头晕眼花,一个没扎稳脚步便栽倒水里呛了两口水。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把她捞起来,扶着她暂避到旁边还没被水淹没的房顶上。
几个人上了房顶容易,却再也下不去了,底下洪水还在上涨,任身高八尺的男子下去也是泥牛入海。
陆明绯在房顶上一站就是一天一夜,这期间大雨也是不曾停歇,她亲眼看着其他躲在房顶上避雨的年迈病弱的老人和身体孱弱的女子小孩在饥冷交迫中倒下去。而他们的死亡也让其他避难者陷入了更为绝望崩溃的恐慌。
她沙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告诉他们不能慌不能怕,洪水会退下去,他们还要重建家园,却还是眼睁睁的看到绝境之中求生欲望疯狂蔓延生长,自私人性摧毁理智道德,操纵这些已经被掌权者剥夺过一次裹腹粮食的受苦受难者,再次在天灾人祸下,为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食物互残互伤。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哥捞捞
在被洪水围困的第二天傍晚,雨势终于减小,日落西天之前,阴晦天空终于展露出一点暖橙色的绮丽晚霞。
陆明绯抬头虚弱的望过去时,还以为自己疲惫饥饿到出现幻觉。直到旁边同样形容憔悴的同伴摇着她胳膊叫她看底下洪水水位是否降低,她才颤巍巍的站起来,看着明显有所降低的水位,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欣喜若狂的笑出了声。
“洪水开始退了,我们都……”
她说着看着远处飘来的一块破木板,嘴角笑容随着木板的接近而慢慢凝固。
破木板上面有只小黄狗,木板边上死死攀附着一双小手,稚嫩的脸上眼神空洞的望着两边屋顶上的人,漂流过来时正好与陆明绯眼神相对。
她往下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银锁,觉得格外眼熟,想起那天城主府外逃兵沿途抢夺百姓资财粮食,被她和齐云开的侍卫制服后从他们手里抢回了这个银锁,亲手挂回被抢的男童脖子上。
但是当时男童白白胖胖,身材颇为健壮,现在木板上趴着的男童却像一个放久了失去水分的果子,干瘪枯槁到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救人……得救救他……”
陆明绯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看了一眼身后四个男人,遇上四双躲闪的目光。
她转过头看着顺水漂流,即将与她擦肩而过的男童,深呼吸了一口气,走到房檐边上,跳了下去。
才刚恢复一丝力气的身体又泡进了冷水里,胳膊腿顿时便软了下去。幸好她跳准位置,抓住了一棵树,等待男童漂过来时死死抓住他衣服,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拉扯到树干边,让他顺着树干踩着自己肩膀往上爬,屋顶上面的男人们七手八脚的接应,总算把男童和他的小黄狗拉上屋顶。
男童是安全了,可陆明绯体力不支,抱着树干的手臂稍稍一松,被正好波动的洪水冲离到一边,如一只漂泊无依的小舟被洪流卷到不知何处。
“四小姐……四小姐醒了!”
陆明绯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张糙脸模糊出现在眼前。
一看见她醒了,那人马上冲出去喊了一圈,立刻十好几个军人打扮的人围到床边来看她。
“四小姐,没事吧,来,慢慢起来。”
陆明绯靠着坐起来,头疼欲裂,捶着头看身边一张硬朗粗犷的脸庞,觉的陌生又熟悉。
“小明绯你可真是吓死个人,你知不知道你整整昏迷了两天啊!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我们还都以为……”
“啧,说这干什么再把她吓坏了。”
陆明绯茫然问:“你们……是你们救了我?你们是……”
“自己的家人都不认识了?”
房门外传来一句不怒自威的问询,人还没进来,陆明绯的心已经开始为这熟悉的声音激动,撑着身子,翘首急迫盼望着房门外。
外面说话的人走进来,一身戎装,身姿笔挺,往那里一站,围着陆明绯的所有人立刻一字排开立正站好,抱拳齐呼:“末将参见陆指挥使!”
陆明绯也想从床上跳起来,但是她没力气动弹,只能看着进来的陆指挥使慢慢红了眼圈,久违的喊出一声:“大哥!”
陆光恕英朗严肃的脸上听到这一声呼唤时神情动容,不由自主看向坐在床上的娇小身影。
他喉头滚动一下,对众将官挥了挥手。
“你们都先做自己的事去吧。”
“是!”
他们走后屋子里就剩下兄妹两人。
陆光恕身处行伍多年,一向杀伐决断,可到了亲妹妹面前竟然有些拖泥带水,捏着手里的面馍和肉干,一步一步磨蹭到床边,看着眼前时刻牵挂的妹妹,目光忍不住一直在她脸上勾画,憋了好久才说出一句:“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哥!”
陆明绯看着阔别已久的亲人两眼泪奔,伸手抓住他衣服嗷嗷哭了两嗓子。
“原来他们说请救兵请救兵,竟然是把你们从西北给请来了,太好了……这下,这下辰阳城肯定有救了!”
她一哭陆光恕手足无措,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连伸手擦眼泪都担心着自己皮糙肉厚的擦疼了她,只好拍着她后背轻声安慰。
“大哥。”
陆明绯抽抽搭搭一会儿马上止住,擦干净眼泪鼻涕,正色道:“现在洪水退下去了吗?城中百姓伤亡情况如何?流民军不会还堵在城外吧?”
提起公事陆光恕就变得威武镇定,正襟危坐道:“我派明光铁骑带领辰阳城一部分将士前去沧落河修补加高堤坝,现在洪水基本已退,剩下的水不没小腿,再过一两天便能全数退下,百姓和屋舍财务损毁情况到时也好统算。至于流民军,沧落河堤坝就是这些人掘开的,洪水来之前他们就跑了,只等着城内粮草泡毁,尸横遍野,便能不战而胜,长驱直入燕州。”
陆明绯咬牙呸了一声,“这群人简直全无心肝,不废一兵一卒,借洪水想淹死守城将士们也就罢了,可城中还有数万平民百姓呢!他们凭什么也得跟着陪葬!”
陆光恕低吟道:“这就是打仗,人命是最能割舍的东西。”
“对了大哥。”
陆明绯打量着这间屋子陌生,问他:“这是哪儿?”
“城主府,你先前的房间被水淹了,这是三层的阁楼。”
“啊淹了?”
陆明绯急的语无伦次:那、那我那、姜清,还有龚喜,就是一个侍女和一个杂役,他们呢!”
“比你好多了。”
陆光恕起身把晾温的糖水端来给她。
“来,先喝点温糖水。”
陆明绯接过来放心点点头,“那就好。”
看她把糖水都喝了,陆光恕把肉干和面馍撕成小块掺进热粥里,接着盯着她一勺一勺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