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比肩而行,步步沉默,跨过满地废墟瓦砾,走到昔日最热闹的集市口,那些摊位、棚户、幡旗仍有遗迹可循,却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再迎来昔日的喧嚣热闹。
“怎么样。”
齐思书侧头看着她,“很难受吧,我刚才看着他们,忽然想起来以前韩先生罚你抄《吊古战场文》,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他垂眸叹了口气,“这还不算真正的战场啊。”
“让我真正难受的,是他们本来不必遭此横祸。”
陆明绯放眼望着眼前残破,拿刚入城时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对比现在的死寂衰败,心里一股火越燃越盛。
“若是让我统兵,就带着兵杀出城去。就算伤自己一千,也要损敌军八百。就是死了,全军覆没,也不会闭门城中龟缩不出,抢了老百姓的粮食,还让人拿水淹了城。真是,废物!窝囊!怂包!”
“你太想当然了,那些兵一个赛着一个的孬种,怎么可能你一声令下,他们就挥着刀拼命去了?”
“不过……”
齐思书欲言又止的瞄了一眼陆明绯,“或许……你可以看看你大哥是怎么整顿这些人的。”
陆明绯瞬间被勾起求知欲,抬眼瞪着求知的大眼睛,似乎想从齐思书身上扒下关于他刚才那话的更的多蛛丝马迹。
齐思书一咬牙一跺脚,“不管了,我也着实想知道大名鼎鼎的西北骁骑营陆指挥使是怎么整治这些酒囊饭袋的。”
他一拍陆明绯肩膀,“我带你去辰阳军营,但是被发现了的话……”
陆明绯:“别磨叽,出事算我的。”
“好!”
须臾,两匹快马从他们二人站的地方呼啸而过,泥泞的地上空留两行马蹄印记。
二人骑马赶到军营,一落地就感觉到气氛的非比寻常的肃杀。
齐思书拉着陆明绯蹑手蹑脚的穿过营帐,每个帐子都空无一人。
陆明绯向齐思书投去怀目光,齐思书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摇摇头。
就在这时,一声庄重肃穆的鼓声从校场传过来,两人争先恐后跑过去,趴在围栏外绕了半圈,透过缝隙看见站在最前面高台上的齐云开和陆光恕。
他们面前台下站着一片片乌压压黑云般的士卒,个个懒散不成军容,像几大滩洒在地上的污水,队列形状千奇百怪。
外围站着一圈手拿长枪的黑甲将士,队列整齐训练有素,顶着热辣阳光,站姿依旧如松树般不动不摇,汗水汇成溪流顺着粗糙脸颊流下来。即便淌进眼睛里,握着长枪的手和背在身后的手也不曾动弹一下。
里面散漫的士卒敞胸露怀,拿着头盔挡太阳,一边抱怨这么热的天还把他们叫出来,一边嘲笑外圈的黑甲将士是呆子木头。
陆光恕扫视着他们,抬手示意鼓手暂停,上前一步扬起嗓子,高声喊道:“辰阳经历,尔等有目共睹,堂堂三尺男儿。身为王师一份子,上不能保家卫国庇佑百姓,下不敢拔刀出鞘迎战立功,对敌人畏畏缩缩,对同胞强抢粮食,你们难道不觉得惭愧?不觉得耻辱!”
下面登时传来一阵哄笑,陆光恕眼里霎时刮起凛冽寒风,下颌骨角随着后槽牙的咬紧而突出,皮肉在绷紧出一个刚毅的弧度。
这一切细枝末节全都落在旁边齐云开眼中,再次看向那些无赖流氓般的兵卒时,眼中冷漠,如视死人。
“看来你们是没有丝毫悔过之心。也罢,我今日就教教你们,一支训练废驰、散漫乱纪、不听将领、坐吃空饷的废物军队,该当如何处置!明光铁骑听令!”
陆光恕一声令下,围在外面的明光铁骑动作整齐划一,转身面向他跪地抱拳,声音撼天动地。
“在!”“十一抽杀!”“是!”
里圈被包围着的兵卒还不知道死期将至,嬉皮笑脸的看着明光铁骑踏着整齐的步子而来,手持长枪,强硬的把他们散乱的队伍收缩成一个个方阵。十人一列,随机从里面抽出一人。
被抽到的人被带到前面高台下跪下,随着陆光恕一声穿破云霄的吼声,他们人头落地。
后面看热闹的人瞬间笑不出来了,惊声叫着如惊群的羊四处逃散。然而校场各个出口早就有明光铁骑死死把守。
他们被压迫着排成长队,轮流去前面参观密密麻麻落在地上的人头。
过后再回到自己位置上时,呆若木鸡,喧嚣的校场也逐渐变得鸦雀无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光铁骑
齐思书虽然隔着栏杆只能从缝隙中窥去,却依然被惊的目瞪口呆。
“陆……陆绯绯,你大哥……”
他僵硬的转头看向陆明绯,只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里面,黑发白衣在热浪中翻飞,浑身好像有火在烧。
忽然,晴空响起一声闷雷,滚滚乌云从西北方翻涌而来,阴霾瞬间笼罩头顶的太阳。
大风四起,暴雨倾盆,齐思书被狂暴的雨点打的睁不开眼睛,勉强撑着拉住陆明绯隔着嘈杂雨声大喊。
“傻了你,走啊!”
陆明绯好像着了魔似的,定定站在原地任由雨打风吹,睫毛湿漉漉挂着雨水水滴,下面一金一黑一双异瞳眨都不眨看着校场里,刚被陆光恕震慑下来的兵卒开始骚乱。
一部分胆子大的跑到校场墙边搭建的一圈茅草棚子躲雨,陆光恕看见没有下令阻拦,其他人见他不管,纷纷跟着跑到茅草棚子下。
陆光恕任由他们该躲躲该避避,他自己和下面的明光铁骑面对而立,任凭豆大密集的雨点叮叮当当砸在盔甲上,顺着甲胄流下来在脚下汇聚成一片汪洋。
躲在茅草棚子下的兵卒议论纷纷,不解这些明光铁骑们明明有地方躲雨,为什么要在外面淋着。
陆光恕见时机已到,大声朝着下面扛起一片雨幕的明光铁骑问:“告诉他们的!你们为什么不去躲雨!”
明光铁骑回答的口令仿佛能撼动山河。
“将军无令!雷打不动!”一声口令让躲在棚子下面避雨的兵卒嘴角上的轻蔑嘲笑逐渐消失,有处避雨不用挨浇的沾沾自喜在此刻雨中站着的真正的军人面前,显得那样的浅薄可笑。
他们从来没见到过,一个坚决服从命令的军人,一支团结一致所向披靡的军队是什么样子。
他们也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要成为那样的人,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凌驾于他们的身家性命,个人利益至上。
但今天之后,这些疑问如同一颗种子埋在心里,慢慢萌生发芽。
等待再次狼烟四起,与流民军交战,旌旗猎猎下的明光铁骑驰骋战场,静心动魄的鼓声中,他们在城楼上看见连天炮火那些黑甲骑兵筑成一道黑色的长城,挡住洪流般涌来的敌人的冲击,更像一把把最尖锐的利刃,直插敌人心脏。
烟尘中落荒而逃的敌军,被夹击围城闭门不敢出的敌军,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的敌军,举旗投降的敌军。
那些他们全都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原来这才是战场,这才是军队,打得敌人闻风丧胆跪地求饶是这样的痛快,大获全胜,军中一夜篝火豪饮是那样的喜悦,肩挑起守土开疆定囯安邦的责任,是他们存在的第一意义,远比一顿午饭几块肉重要,远比富贵温柔乡来的更有价值。
陆光恕带领明光铁骑杀出燕州突破流民军防备,直捣幽州流民军老巢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带作乱流民军三大头目和收缴的战利品回到辰阳休整军队时,人和东西全都被辰阳城陈守备扣下了。
路丞相宣读朝廷旨意,最前面多啰哩啰嗦表彰了太子和路丞相等人临危不乱决策成功,然后又褒扬那个陈守备作战积极英勇无畏,后面又说战俘战利品该怎么带回去由谁带回去。
听来听去直到最后,关于本次镇压流民军实际最大功臣的指挥使陆光恕和明光铁骑的部分,只有一句话:
即日起原路返回西北。
陆明绯在后面跪着听到这儿的时候差点儿没忍住跳起来,前面的陆光恕齐云开齐思书早有预料似的,齐齐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
回去路上她一直忍着爆发的冲动,直到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才放开了对着无辜的石桌拳打脚踢,恨的咬牙切齿的拍总着桌子。
“凭什么凭什么!仗全是明光铁骑打的,伤全是明光铁骑受的,人和东西也全是明光铁骑缴来的,凭什么我们的将士拿命搏来的军功最后全到了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懦夫手里,他们可曾拿刀走到过战场一步、斩杀过一个敌人?他们连城门都不敢出,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他们怎么有脸拿这份军功!”
“绯姑娘……”
姜清随着暴怒的她在院里四处乱走,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时,外面陆光恕静悄悄的走过来,站在门口,宁静的看着气呼呼的陆明绯,轻声唤了她一声。
“绯绯。”
陆明绯一听他的声音,立马冷静了下来,胡乱快速的抹了一把眼睛,转过去低着头回应一声:“大哥。”
陆光恕对姜清挥挥手,姜清点点头行了一礼,对陆明绯说:“绯姑娘,我先去给陆大人泡茶。”
“嗯。”陆明绯发出一闷闷的鼻音,“你去吧。”
陆光恕走过来,低头看着她有点泛红的眼角,嘴角扬了扬一笑道:“哭了?”
陆明绯怎么可能承认,“没有,我是气的。”
“哦,气哭了。”
陆明绯被他说的又恼又羞,嗔怪叫了一声:“大哥!”
“好了好了。”
陆光恕给她顺顺毛,“我知道你心里憋屈,替我们明光铁骑鸣不平。但是绯绯你记着,打仗的目的不是要军功。是为了要和平安定,是为了百姓不受战乱之苦,现在明光铁骑已经做到了。至于军功和奖赏……”
他顿了顿,眼里涩然。
“自在人心,百姓心里知道,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就够了。”
陆明绯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睛又氤氲起来。
“但是那是你们拿命拼来的,它就应该是你们的。纵然朝廷不给你们,也不能让那些小人平白占去。”
陆光恕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与水深火热,只能又拿出那句说的陆明绯耳朵要起茧子的话来安慰她。
“这些事情很复杂,你不用管,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就是天塌下来了也有大哥,有陆家给你扛着,我们只希望你平安、每天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
陆明绯一听这些话,立刻就产生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她深知家人对她的爱有多深,但这份爱也确实够沉重,压的她只要反抗一下,良心就会遭到一番来自陆家倍受宠爱的小女儿的强烈谴责。
可是完全顺从,她又觉得辜负了陆明绯这个人,辜负了她自己,那颗志在山海,不屈不挠的心。
“好。”
她咧开嘴角对陆光恕清苦一笑。
“我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启程返回
圣旨宣读下来的当天下午,陆光恕就带着明光铁骑走了,陆明绯站在城楼上目送他们离开,眼里慢慢蓄上了一点酸涩。
她大哥和明光铁骑远道而来,奋斗搏命一番,被人抢了战功,甚至都没得到好好做坐下来吃一顿践行送别宴的犒劳,就马不停蹄的原路返回。
这一走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她真的,想回家,想西北。
齐云开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满脸心事重重,依依不舍的看着陆光恕和明光铁骑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心里不是很舒服。
他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低声在她耳畔道:“大哥走了,我还在呢。”
她看了他一眼,失神的摇摇头:“你是你,我大哥是我大哥,那怎么能一样?”
齐云开闻言眼里弥漫起一层寒霜。
这么多年遇见过这么多人,他只对她倾注付出过不计酬劳利益的心血,他只把她放在心里第一的也是唯一的要紧位置。
然而她似乎却没有投桃报李,相应的把他也放在第一要紧的位置上。
其实他很想挑明了问她,在她心里,他和陆家人,谁更重要。可是答案不言而喻,问了也是徒增失望。
要是没有什么忠靖侯,路大哥二哥明纤姐,没有齐思书甘静芸,绯绯心里眼里只放得下我一个人就好了。
齐云开如是想。
他正看着她眺望远方的眼睫出神时,陆明绯忽然抬起眼帘看向他。
“怎么了?”
陆明绯看他眼神奇怪,不解的问道:“有话要说吗?”
齐云开收起思绪摇摇头,看向已经已经走远了的明光铁骑模糊成一条线,融进影绰起伏潜形在云空中的山脉川峦中,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大哥他们走远了。”
陆明绯怅然若失,“我知道。”
齐云开挽住陆明绯的手,“我们也该走了,回长安。”
陆明绯不太高兴,抬头放眼望着如画风景,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出发之前辰阳陈守备装了几十车的燕州特产,在城门口拉着路丞相嘘嘘叨叨说个没完,陆明绯坐在马车里等的烦躁,拉着姜清一起偷偷下了马车,在城门附近瞎溜达。
上次强征百姓粮食那事儿还算是妥善解决,粮食基本上有五成都退回到百姓家里,再加上州里那边已经开始统筹运送粮食过来赈灾接济,现在辰阳百姓算是能吃上顿饱饭了。
虽然突遭横祸,一场洪水带走许多弥足珍贵的人和东西,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陆明绯穿行在街道之间,看见人们在修补破损房屋瓦舍,晾晒洪水里抢出来的粮食衣物,看着他们在秋风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感慨万千。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时,一声悲戚的挽留声忽然传到耳朵里。
声音很熟悉,她绝对在哪里听到过。
“绯姑娘你看那儿。”
陆明绯顺着姜清手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女人的大腿死活不肯松手。
那女人长得颇有两分风韵姿色,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对着跪地哭求她不要离开的男人又踢又打又是辱骂,有路过的干活的人被他们俩这动静吸引过去,指着男人议论纷纷说他没骨气真丢人。
“借过借过!”
陆明绯扒开看热闹的人挤进去,看着地上痛哭流涕的男人皱眉叫了一声:“龚喜?果然是你!”
“哟?这两位是谁啊?”
被龚喜抱着大腿的女子一撩头发,踢了他一脚,吊起眉梢骂道:“龚喜你这不是挺有本事的?认识了这么貌美的两个女的你还缠着老娘干什么?赶紧给我松开!别让我看不起你!”
龚喜死皮赖脸的抱着她苦苦哀求:“不不娘子你别走!眉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活不了你就死去吧!当初说好了咱俩在一起那就是权宜之计,过的好就好过不好就分,早知道你是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老娘就是给了要饭花子也不给你!”
龚喜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娘子你、果真……果真如此绝情?你竟然要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