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卞鸿宇始终挺直的身躯终于忍不住晃了晃。
好在是黄天成赶忙伸手扶住他。
黄天成忙碌一夜又赶来禹城陪着徐家人扫墓,容颜写满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看上去有些憔悴,他微微闭上红了的眼,语气决然。
“师傅,元伯父说的对,我们还是得继续下去。”
当然得继续下去,他在做的事不敢让家人知晓,只有等他们走后他才敢和卞鸿宇出现,这份憋屈化作满腔怨恨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们绝对不能放弃。
牺牲永远是前行的动力,正是因为历年来多人的惨死,他们更要坚持到最后。
卢克为了救元存身负重伤,宁愿自己被通缉纵身跃下高桥,目前生死不知,而一份匿名短信揭开她的真实身份,原来她就是赫赫有名的sera。
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是殊荣,而是铺天盖地的谩骂,网上人人口笔诛伐将她定义为罪犯,人们正义高涨之时,可又知道昨夜有个才二十多岁的少年默默无闻死在冷夜之中,可又知道他们口口声声称为罪犯的sera其实也是个英雄。
自她出现后,黄天成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难走。
他甚至觉得希望就在眼前,长达二十年的追凶,她轻而易举三番两次将那些人深藏的秘密揭露,光明真的触手可及。
可到底,这条路真的太难走,敌人太多,而他们只有寥寥几个。
就像迫不及待暴露的王嵩……黄天成真是死也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副局长竟然也是罪恶链的一环。
他缓缓睁开眼,胡乱抹掉还是溢出来的泪水,郑重道:“元伯父,是新闻里被通缉的sera把小存带了出来,我们都该感谢她。”
元洌一怔:“那人也是卧底吗?”
“她不是。”
卞鸿宇忽然出声:“但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她是谁。”
雪花飘飘荡荡落在他白黑相间的发上,又落向他皱纹横生的脸,冰凉触感拉扯着他多年来紧绷的神经,本该奔溃,反而异常清醒。
卞鸿宇是该说道歉的,他是一切悲伤的起源。
如果不是他要查,从起初的盛穹致到今天的元存,都应该已经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发光发亮,甚至家庭美满,婚姻幸福,而就是因为他,眼下肃穆庄严的荣耀时刻他们都无法拥有。
这么多年他自认隐身在后能执掌一切,暗中谋划揭露罪恶是英勇无比的决定,然而他眼睁睁看在乎的人一个个远离自己,自己却仍然苟活偷生。
如同卑劣苟且的小偷,是他偷走了这些人应有的生活。
当年送走卧底暴露的盛穹致,他要他带着家人远离南安避避风头,可多希冀上天眷顾平安无事,上天就有多恶劣,它用禹城盛家大火、再也无法打通的澳洲电话这两件事将他送入深渊。
他去澳洲萨里湾走过一趟,在那里听人说起一月八号那天,有对华裔夫妻被人木仓杀在嘎吱嘎吱作响的破旧甲板上,藏在水里的双胞胎女孩被人逼出来,乱木仓扫射,随之鲜血渲染整片海面,他们说很快,她们浮在水面没了声息,然后那些人嘻嘻哈哈无情离去。
卞鸿宇没有亲眼见证那副惨绝人寰的场面,但他日日夜夜都能梦见这血色奔涌的日子,掐紧他喉咙,几欲要他窒息。
外人无人得知盛家失火是阴谋,只道是唏嘘意外,徐家定年来探望扫墓,殊不知盛穹致夫妻孩子四人坟冢里空空如也,而这一切一切的秘密被深藏在他心里,压力如山,难以言说。
后来小奥被害,他哭着将他一块块拼好送回老家,前段时间将方秀玉送回父母身旁,如今轮到元存,从黑发到白发,他一直在送他们走。
但他们每个人的父母永远不会对他歇斯底里,只会低声下气求他一定要给他们孩子一个交代。
可时至今日,卞鸿宇已经不明白坚持到现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最初支撑自己要真相的原因是好友全家灭门,后来是一次次上访暗查被阻拦的不甘,如今呢,好像演变成赶鸭子上架的不得不能。
徒劳无功的多年让他不是没想过要放弃,是sera的出现给了他一丝光亮。
他和黄天成一样期待并憧憬她能像战无不胜的圣洁天神,劈开缠绕南安多年的黑暗,也坚信她可以。
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她甚是熟悉,那自来熟的劲像极一个人,他去查death的起源,发现居然也是澳洲发家,那段时日沈昭玟频繁上热搜,从不看娱乐新闻的他无意看到那笑意张扬的脸,恍然惊觉年轻时意气风发的盛穹致就站在眼前。
线索几乎明摆在他这个当事人面前,不用怀疑,他知道她就是他所想的那人,也知道原来在世界另一端她也在不断努力坚持。
然而现在,她跃下高桥后毫无消息,卞鸿宇的心才算是真正死了。
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斗争早该停止,不能再牵连任何人进来。
卞鸿宇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忽地浮现一抹懊悔和释怀,他眸中闪现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我决定……”
“啪――”
“咕咕――”
“啪啪――”
“咕咕咕――”
不知哪里飞来一群象征和平的白鸽,它们张开纯白洁净的羽翼在低空盘旋,哗啦啦飞过,温柔打断卞鸿宇未能说出口的话。
三人齐齐往天空看去,那低飞旋起的白鸽群似乎也在为元存的逝去感到哀伤,久久不愿离去,忽然,灰暗空中爆裂出一阵阵璀璨烟花,烟花被天色覆盖看得不甚清晰,却与白鸽□□相辉映,奏响悼念英雄的无声哀歌。
元洌痛哭失声:“这是老天给的荣耀吧,小存一定很高兴!他一定很高兴!”
黄天成也眼眶湿润,在周围巡视一圈却没能见到其他人的影子,他默然呜咽,缓缓搭上元伯父的肩膀以作安慰。
英雄寂寂无名,临了到头只有一束不知谁放的烟花哀悼。
如此可悲,可叹。
唯独卞鸿宇胸腔被激动侵占,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因起伏心绪慢慢变得热了起来,他静静看着烟花,将难以言喻的感动握成拳。
“是sera。”他语气欣喜而平静。
黄天成微微发怔:“什么?”
卞鸿宇死死噎住哽咽的声音,热泪却还是滚滚落下,“我知道,是sera。”
一定是她!
内疚充斥在卞鸿宇半生岁月中,其中唯有那年祥和喜乐让他永生难忘。
盛穹致在当卧底的时候,他受他之托照顾苏情意母女,那对双胞胎性格迥异,姐姐盛情安然沉静,妹妹盛意调皮捣蛋,两个小孩都非常讨人喜欢。
盛情早熟懂事,盛意则皮得像只小野猴,整天整日就知道和男孩打架,还缠着他要问他爸爸去哪了,扰得他不安生。
最后他烦了,跟她说盛穹致去做最危险的卧底工作了,还吓唬她他爸爸可能会死,死后连坟墓都不会有,家人都不能去祭奠,没想到她不仅没哭,那张永远笑嘻嘻的脸上还难得出现与年纪不符的成熟。
她说:“如果不能光明正大见他,我会放一群白鸽,代表希望纯洁的白鸽肯定能将爸爸引向美好天堂,我还要放一束烟花,告诉全世界我爸爸是个英雄。”
他记起来这段回忆了。
卞鸿宇早已泣不成声:“她在向全世界告知,元存是个英雄啊。”
她也在告诉自己,她还活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隐秘的关联,但他知道足矣!
*
“我刚刚已经把钱送到陈思婉家了。”
“好的,谢谢。”
周意隐身在角落里,几乎将整个人藏身在绿松之中,她看着头顶陆续飞离的白鸽,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没想到多年前想为爸爸放的烟花与白鸽,今天是为元存而放。
但他值得。
不过没关系,很快,她会让所有人都知道默默无闻的方秀玉、元存的事迹。
那些被蒙在鼓里人们总要真心诚意为他们放出无数烟花,婉惜他们伟大的死亡,庆贺他们向天堂永生。
沉默间,欧亚略心疼的声音响起。
“你做这一切,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你是谁,何必呢?”
欧亚心疼欲裂,god和切西亚回澳洲,她不好好休息,徐砚舟一走她就要来禹城。
周意让她去元存家送钱,让沈宙放飞白鸽,但她自己却撑着残破不堪的身体躲在暗处不出去,也不知道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谁,隔着耳麦听到这虚弱回话,她都怀疑她即将要摔倒在地。
闻言,周意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淡声说道:“没关系。”
那一捧将盛家燃成灰的火,掩盖她父母的真实死因,掩盖她和姐姐存在过的证据,在阴谋之下烈烈无声燃烧了二十年,直到所有人都不再记得她。
道一声遗憾,盛意这个名字虚虚散落尾音,再被提起便是有关死亡。
可是没关系。
只有她记得她是谁也没有关系,从八岁那年起,从决定将姐姐送回国内起,从她打定主意要复仇开始,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
等她将盘踞在南安地底、犹如附骨之蛆难剥离的黑色藤蔓通通挖干净了,她才能堂堂正正向众人宣告,她盛意和姐姐盛情还活着。
她们不仅从那噩梦缠绕的异国港口.活着出来了,还活得好好的。
从现在开始,纠缠她的噩梦彻底结束。
经此一事,她要成为李崇明等人的噩梦。
“谢谢你们帮我,回去吧。”周意温声道谢,关闭通讯。
静静望着卞鸿宇三人背影,他们不知在说什么,从最初的压抑到这刻面容坦然,心态好像发生了急转直上的转变。
周意看见卞鸿宇和黄天成忽然朝着元存的无字碑敬礼,神情肃穆。
卞鸿宇扩大声音,仿佛是故意在说给她听,语气斩钉截铁。
“小存!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给你个公道!等事情结束,师傅我绝对风风光光将你迎入烈士陵园!你们的名字,我一定会让众人铭记在心!”
周意眼中漾开温软笑意,她知道卞鸿宇知道自己也来了。
不愧是当年能经得住她吵闹的好叔叔,不用言语坦诚,她想他应该猜到自己是谁了。
片刻,她笑着笑着便淡了。
幼年她就渴望成为父母一样的警察,可惜造化弄人,仇恨让她变成游走在灰色边缘的承包商,一步踏错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罪犯,永远跻身黑暗,永远被人恐惧唾弃。
按照道理她不配做出这个神圣的手势,但她始终是自私的。
那么,就让她以敬礼默哀,用最沉默无声的□□身姿完成一次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她敛去笑意,神色逐渐严肃,也学着他们缓缓抬起手举在太阳穴。
“周意。”
不久,身后忽然传来徐砚舟清清冷冷的声音,声线本来清朗,不知为什么现在听起来有些沉闷。
他怎么会在这?
周意默不作声皱起眉头,动作僵了一下很快自然放下,她慢吞吞转身。
徐砚舟就站在她身后的两棵松树中间,特别繁密茂盛的两棵树将他身形掩藏得严严实实,若是不出声,说不定她都没法发现。
兴许是她眉头蹙得太紧,徐砚舟微叹声主动上前。
“扫墓时姐夫心绪不安,我担心他就没走,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他亲眼看着她躲到角落里,惨白脸色比雪花仍要白上些许,摇摇欲坠的破碎感觉让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却又在将将触及她背影时无奈垂落。
他私心想要知道她的秘密,所以选择窥探,于是便看见永生难忘的场景,兴许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这道孤寂背影。
越看,他越心情沉重。
白鸽飞舞,烟花璀璨,钩织交响,无声之下是她更沉默的背影。
徐砚舟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庄严的一面,像肃于宫门口威严骁勇的女将军,侧脸坚毅,神情肃杀,又像是圣洁天使被折断羽翼后仍旧冷硬倨傲,一点点将残缺补全,毫不妥协邪恶。
恍惚间他看懂她敬礼的意思,她像是在发誓,发誓绝对会找出真相。
喜怒哀乐人生四情,他们见得她张扬肆意的喜,纵情欢笑的乐,冷戾翻飞的怒,只有他见过她最寂寥平静、最无人得知的哀。
所以他为之折服,为之震颤。
不基于情.欲,不基于喜欢,仅仅是对她这种坚定的敬服。
徐砚舟慢慢走到她身边,帮她把黑色棉服的衣领拢紧些,离手,指尖已经沾上刺眼的红。
他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摩擦干净。
“我不打算问黄天成为什么会把元存葬在这座陵园,也不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既然你来到象山,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周意在雪天站得够久,伤口因动作牵扯开始隐隐作痛,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展开眉头,淡淡点头。
“你说吧。”
“在我决定和你告白的时候我就想和你介绍她,不仅斤是因为她曾经的身份,更因为对我而言,她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但很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徐砚舟落入回忆,锋利眉眼逐渐软化,语气也充满着怀念与遗憾。
将早亡的未婚妻称她成为朋友,是最好的尊重。
一个人的童年记忆在成年之后大多是模糊的,但他只要想起这个未婚妻,平淡无趣的童年就像是水墨画滴上水彩,渐渐铺陈,将他的世界沾满颜色。
现在细想起来,就算是水彩画也早该被时光模糊,然而他仍然清晰记得第一回 见面的场景。
不过八岁,她就已经神气风发,不像他所见的小女孩提着裙摆羞答可爱,亦或是良好习惯养成下的名媛气质,她脸上画着古怪的画,正爬在高高的树上掏鸟蛋。
很快她就看到他,她先是在树上盯着他看了会,然后熟练爬下来,凶巴巴挥出拳头:“我知道你!你就是徐砚舟!再看我揍扁你!”
那年他十岁,富贵家庭生来的涵养不允许他说脏话,偏偏对上她,不服气回了句:“谁要看你这个皮猴子。”
这句回话不知挑到她什么怒点,她非常愤怒地一拳打掉了他两颗大门牙,紧接着把他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他哪里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小孩,被打狠了就顾着反击回去。
两人肆无忌惮打了一架,直到被家长拉开,两人衣服上都沾上脏兮兮的泥巴,鼻血乱飞,也就是那时,他才知道她就是他因长辈可笑约定定下来的未婚妻。
在禹城看望盛老爷子的那几天,徐砚舟后来没怎么见过她。
只听说她每天野在外面捞鱼抓虾,倒是她的双胞胎姐姐更像言情书网出来的名媛,安静乖巧,只是也成日呆在屋子里练琴,她们都不高兴跟他玩,让他一个人呆在古板的老头子身边下棋。
启程和家人回南安时,他又见到她,她好像跟着她父亲去部队逛了逛,脸上又涂着满满当当的绿色迷彩,她急忙跑回来是与他拉勾约定,约定等她去南安一定再要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