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她对许昌之这个继子有愧疚。所以对他万分上心,连带着他的妻子何氏,她也从不拿婆婆的架子去压人,却没想到让来让去,让成了今日的祸端。
“你虽是伯爵夫人,但我是你婆母。难道婆母要发卖一个下人,还要经过你同意不成?”纪氏直看向她道。
何氏一愣——自己这位婆婆倒是难得硬气一回,怕是这次真戳到她的底线上去了。说来说去,也怪娇儿行事过于鲁莽,一点手段不讲,许遵岂是个那么容易摆弄的人?
“母亲说得是,总归是我心软,这大过年的,挨了打又被发卖的丫头,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但她做错事,母亲罚她是应该的,既然要罚,那就罚吧。”何氏语气软了下来。
纪氏虽平日里不管事儿,只对吃穿在意,但好歹也是官宦小姐出身,这大宅院里的弯弯绕绕,她岂能不懂?
自己硬了,何氏就软,话里话外的,是要当着满府的面儿,告诉大家,自己心狠,而她慈悲。
不过——纪氏就不让她得逞。
只见纪氏清了清嗓子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该心慈的时候心慈,是为了积德,该立威的时候就得立威,否则还怎么管好一个家?这丫头刚进府,就敢端着迷情药给家中的二公子喝,想要土鸡飞上枝头成凤凰,这都不管,那大家伙儿有样学样,改日也把这药端给昌哥儿怎么是好?今日母亲教你如何管教下人,你且看着就是。”
纪氏这一番话,说她不会管教下人,是非不分,迟早有一天自食恶果,直接叫何氏彻底闹了个没脸。
何氏还不能辩驳,只得低下头,道了声:“是。”
许遵房中,桑云已经被送走,许遵坐在床榻上看书,院中小厮悄声进来,将刚刚府上发生的这一幕告诉了他。
“公子,您没瞧见呢,夫人好威风。那丫头被打得不轻,夫人还赏了药膏下去,要她将身子养得半好了,才要发卖,省得死在外头。”
母亲这样恩威并施,许遵并不意外,他好奇的是另一桩事——这个叫娇儿的丫头刚入府,能摸黑到自己房中,一定是有人暗中授意和引路,否则她不敢,也不能。其次,她口口声声说是母亲让的,但母亲同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称呼自己为「公子」,满府里,只有那边的人,才会称呼自己「二公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不过...嫂嫂为何要光明正大,冒着顶撞母亲的风险,去救一个下人呢?
许遵不免又想到那个晚上——英儿同这丫鬟在假山后鬼鬼祟祟,被自己逮了个正着。
“你去查一下这个娇儿的来历,从哪个牙婆手里买的,家中是做什么的,是否是汴京人氏,都要查清楚。”许遵吩咐道。
“是,小的即刻去办。”下人领命。
另一厢,纪氏处置了娇儿,回到自己房中,正端着燕窝羹,小口小口地喝着,花嬷嬷就进来了。
“大娘子,问清楚了,昨儿在遵哥儿房中拿下那狐狸精的,确实是桑姑娘没错,一大早的,遵哥儿就派人送她归家去了。”
“她为何大半夜的,会在遵儿房中?”纪氏奇道。
“遵哥儿对外说是,自己知道有人要暗害他,所以请了桑姑娘来抓人的。但桑姑娘毕竟是个姑娘,这话一听就是咱哥儿有意包庇。我去打探了下,好像是这个桑姑娘自己要入府看望遵哥儿,走的是钟大媳妇儿的门路。”花嬷嬷说道。
纪氏闷声一笑,“看来这丫头对遵儿是真心,只是没半点规矩,还有就是...”
顿了顿,纪氏将碗放下,叹口气道:“有些可惜了。”
过了会儿,纪氏又对花嬷嬷道:“罢了,快元宵了,你让府中单独备一份浮元子和灌藕。对了,糖瓜蒌也捎上一份,送去给桑姑娘。姑娘还年轻,大约喜欢吃甜的。”
花嬷嬷直接应下了。
汴京城内的百姓都在忙着过元宵的准备,年轻的男女们都盼着这一日,能在街上遇见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不过,有的人则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城郊乱葬岗发现一具新鲜女尸——她的面部被毁,手臂有狗的牙印,身着华服,却被人胡乱埋在乱葬岗。
据说,是一乞丐得了一根珠钗,想去当铺兑钱,当铺老板认出这根珠钗的价值,认为乞丐是偷来的,便报了官。乞丐说,这是在乱葬岗死人身上捡的,由此才引出这件案子。
“让桑捕快去吧。”许遵对下属说道。
自己不能去现场,钟大也病在家中。虽说大理寺可用之人很多,但他有意想锻炼锻炼桑云,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进出伯爵府,向自己禀告案情,自己也能时常见到她了。
第103章 红颜薄命
桑云一走近乱葬岗,就闻到腐败的尸体味儿。这气味儿冲天,沾到身上,得用皂荚洗好几遍身子,才能去除。
乱葬岗上的很多坟,都许多年不曾有人祭拜了,更不提修缮,破败得厉害。有些烂掉的棺木被雨水冲出泥土,还有些新鲜尸体是拿草席裹了丢弃在这儿的。那股子腐败味儿就是从这些新旧尸体上散发出的。
“要不是那个乞丐,我们还真发现不了这具尸体。毕竟大过年的谁愿意来这地儿,不是自找晦气么?”
“也幸亏是冬天,加上发现得早,否则又得难为黄仵作了。”大理寺跟过来的几个捕快纷纷议论道。
黄明子倒不怕什么为难不为难的,有尸体,他就上,这么多年以来,一贯如此。
“死者面容被毁,从肌肤和牙齿来看,死者的年龄应该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上下,裸露在外的部位均没有外伤,但肌肤呈现樱桃红...”
“她是中毒死的?”桑云插了一嘴。
黄明子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将死者的舌头拔出,指着道:“是也不是,她的舌根处并无发黑症状。所以并不是吞入毒物所致的中毒,而是烧炭。一般毒物所致死亡的尸体,肌肤会呈青紫或黑紫色。但烧炭中毒的,才会出现这种樱桃红。”
桑云蹲下身来,细细朝尸体望去,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其他几个大理寺的老爷们儿,都往不远处一站,只等着黄明子验完尸,再将尸体抬回去完事儿,倒是桑云不怕臭,又认真仔细,还真是形成鲜明对比。许大人将查证的事儿交给她一个姑娘家负责,也自有他的道理。不过,幸而桑云往日的人缘儿不错,几个老爷们儿听她指挥办事儿,也没有不服气。
黄明子心中对桑云赞赏,面上却不显。
“奇怪,看她穿的衣裳,绝对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可一般大户人家取暖用的炭盆都有专人盯着,家中的房子也不可能是密闭状态,怎么可能会出现中毒症状呢?”桑云自言自语道。
每年冬天,都有人因为烧炭取暖中毒而亡,这事儿不稀奇,但在大户人家就很稀奇了。何况,这姑娘容貌被毁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一看就是有人想要掩藏她的身份。
桑云心中有了一些思量,便喊大队伍撤回了。
回到大理寺,黄明子很快对尸体进行又一次检验。
褪去衣物,黄明子先从尸身的尸斑,结合冬季的温度,推断出她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四五日前。同时,他还发现两个奇怪的点:第一,女子臂膀上有一处牙印,却非人的牙齿所造成,对比下来,更像是狗牙所导致的牙痕。第二,该女子并非处子,但行过周公之礼的痕迹,却非近日所致,而是一处陈旧性破裂伤。
下午,桑云就去到伯爵府上,将所见所闻,和自己的一些看法说给许遵听。
当桑云说到女子容貌被毁时,许遵一怔。
“大人,您怎么了?”桑云对许遵的一言一行都很是关注。
桑云继续说,当说到女子非处子,但行房事的痕迹,较为久远之时,许遵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由此剧烈咳嗽起来。
“大人,您喝水。”桑云赶忙为他倒了杯热茶。
“十六七岁,烧炭死亡,非完璧,面部被毁...这么多巧合撞在一处,就不是巧合了。”许遵低声道。
“大人,您在说什么?”桑云有些着急。
许遵抬头望着她,眼神复杂,犹豫片刻,还是将心中事道出口:“早年间,我曾议亲,对方是襄阳侯府的庶出小姐。虽是庶出,但襄阳侯府统共就这么两个姑娘,都养在家中主母名下,规矩才学上,都不曾出错。我见过她两面,虽然我一向不喜欢过于骄矜的女人,但对她印象尚可,所以当初并未拒绝这门亲事。”
桑云心中发酸,但为了案子,还是继续听下去了。
“后来,有人在河上发现一具漂浮的女尸,面容全毁,烧炭而亡,亦非完璧。那时候大理寺的李大人从她腰间的挂饰上,查出她的身份,正是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她是自杀,李大人认为她心中有爱慕却不能相守之人,却被迫嫁给我,这才选择了自我了断的路。襄阳侯府势大,那时同我家中协商,为保全我那未婚妻的名声,并未对外公布这么多。于是,外头起了流言,只说襄阳侯府的小姐不愿嫁给我,这才选择自尽,外头起了诸多揣测,说我纨绔,说我暴戾,更多难听的话都有。”
“待事情平息之后,家中又要给我说婚事,这次说的亦是个世家之女。但身子骨孱弱,还未过门呐,就暴毙而亡。就这样,关于我克妻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连钟大知道得都不是很多。我心中却跟明镜似的,这种名声有人敢传,还传得绘声绘色,包括先前说我纨绔、暴戾那些,都有我那位好大哥和好嫂嫂的一份功劳,或者说,他们当居首功。”
“再后来,我放了外任,直到今年才回来。”
桑云听完许遵略带自嘲的叙述,心中的酸意转为心疼。原来,被人误会,被人羞辱,被人欺负...许大人也有这般经历。
她还以为,许大人这样的天之骄子,该是过得风平浪静,顺遂非常呢。
许遵见她不说话,便朝她看了一眼,只见这傻丫头的眼神,就猜到她在想什么。
有些人,就是因为心地太好,所以格外傻气。
“所以你没有什么看法吗?”许遵不满地开口道。
桑云回过神来,想了想,“确实同襄阳侯府小姐的死法过于相像。所以,也许要将襄阳侯府视作一条重要线索。”
“你还是先从尸体本身着手吧,死了个百姓倒还好办,这真是死了个世家小姐,麻烦事还在后头呢。”许遵说道。
桑云一开始并不明白许遵口中的「麻烦事」究竟指的什么,直到——死者身份被确定。
第104章 潘眉儿
死者是国子监祭酒之女潘眉儿,十七岁。
由于潘眉儿的面容被损毁得厉害,光凭一根珠钗,或是身上的衣物。仅仅能判断其阶级,但无从判断其身份。
最后,还是靠着许大人一双巧手,将死者面容大致描绘了出来。
“大人,您简直是神仙呐,我以为您只会根据线索画人,没想到,通过旁人的口述也成。”桑云拿着画像,先是将许遵狠狠恭维一番,而后叹口气,“这姑娘这样年轻好看,真是红颜薄命。”
“通过旁人口述去画人,这是牢狱中的画像小吏都会的本事。但这女子面容损毁得如此厉害,只能通过你所描绘的骨相去画人,这确实不是一般人通晓的本事。”许遵对于桑云的恭维很是享用,便给她解释了一番原理。
对于画像上的人,许遵则没有桑云这么些感慨。年轻好看也好,年老色衰也罢,高位也好,低位也罢,在许遵眼中都是相等的生命。
画像被张贴了出去,有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来大理寺,说画像上的人,很像他前东家——国子监祭酒潘大人家中小女。接待他的捕快还想问仔细些,男子却慌忙离开。
桑云待他前脚出门,后脚就拜托阿岳悄悄跟踪他。
而后,桑云携捕快们,登访潘家,但潘家主君拒绝见他们,连同门房下人也一口否认画像上的人是他们家大姑娘。
桑云倒也没有硬碰硬,而是去伯爵府,将自己吃了闭门羹一事,告知许遵。
许遵并不意外,好整以暇地问她:“所以你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桑云说道,“我让其他人先走了,自个儿在门外等了等,一直等到他们家负责采买的婆子出来,给了她一些钱,打听了一下潘府最近有没有下人被发卖一事。”
“一打听才知道,还真有这事儿,他们家上个月发卖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听那婆子描述,就是来大理寺找我们的人。我想着,这个下人该是知道些什么,想要报复潘府。但又不敢过于光明正大,这才如此。”
“嗯,然后呢?”许遵又问。
“然后我叫人去跟着他了。”桑云道。
她说完之后,歪着脖子,一副等待着许遵夸奖的模样。许遵倒也未像从前那般,对待手下人吝啬夸奖。何况,他惊喜地发现,桑云确实进步不少。
从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现在越发有勇有谋了。
“大人,您说,这个潘眉儿的死因该有多蹊跷,家人才能不闻不问,甚至咱们找上门了,他们都不肯认呢,这可是他们家嫡女啊。”桑云奇道。
“应该不是死因多蹊跷,而是姑娘死的方式特别不体面吧。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潘大人自是将体面看得比亲人的生死要高的。”许遵道出自己的判断。
桑云又是一声叹息,“都说生在大户人家的姑娘命好,不缺衣少食,还能有人伺候,可有时大户人家规矩多,父母也总将这些规矩什么的,看得比亲生骨肉重要,与其如此,不如生在布衣人家。”
“我虽然跟我爹娘的缘分浅,但小时候,我爹总将我抗在肩上,逗我玩儿。得了什么好吃的,也总紧着我吃。有一年,有学生送了我爹一串腊肉,我娘用豆子炖了吃,那滋味儿我能记得一辈子。”
桑云舔了舔嘴唇,回过神来时,看到许遵在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莫名有些慌张,转过头去,说了一句:“你们府上的浮元子也很好吃,我一顿吃撑了都没舍得丢一个。”
“我们府上年年也都会做腊肉,你要是喜欢,回头我跟母亲说了,让人送去你家中。”许遵道。
“大人,您对我真好。”桑云眼中浓情蜜意。
许遵还不能适应,忙撇过头去,轻咳两声,“为了让你好好查案。”
翌日。
提供线索的男子被抓了回来,桑云刚要审问,赵延寿走了进来,打断了桑云的计划。
这赵延寿是临危受命的大理寺少卿,之前,这个官职空缺着。所以大大小小的事务才会由许遵一个人忙活。如今,许遵一病,赵延寿便突然来到,代许遵掌事。听人说,这个赵延寿颇有来头,和当今官家是拐着弯的亲戚来着。
“桑姑娘,人抓回来了,该由我来审问才是,桑姑娘不如下去歇歇,一个姑娘家不该总是这般劳累。”赵延寿说道。
他虽客气,但话里话外,全是对桑云,或者说,对女子的轻蔑。
桑云无意与他作对,便将人交给了他。可当她站定在一旁时,赵延寿又开口了,“桑姑娘,你是不放心老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