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望向桑云,“桑姑娘,还请你回避一下,我和公子有话要说。”
桑云和许遵同时感到诧异,因为桑云也算是大理寺的一份子,而且日常和他们关系都很亲近,一般案子的事儿,是从不瞒她的。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桑云起身,往屋外走去,走之前,还不忘添了一盏烛火,将昏暗的屋子彻底照亮些。
当屋内只剩下许遵和钟大二人时,钟大才开口:“公子,您上次叫我查的,关于云溪的来历,我已经查明了。”
“有何不妥?”许遵似乎已经预知到什么。
“他是从大内被贬出来的,原来供职的地方是翰林书艺局。”钟大道。
“怪不得瞧他有一股子书生气质,手上居然还有常年握笔才会有的老茧。”许遵恍然大悟。
“属下向熟人打听,想要知道云溪因何故被贬出大内时,却怎么都问不出来。不仅于此,云溪的资料也被销毁得一干二净。”钟大低声道。
“这事儿确实蹊跷,不过,能悄无声息办到这件事的,身份一定不低。”许遵眯了眯眸子。
涉及到大内,钟大需避开桑云,也不足为奇。
“这个苍妙也很奇怪,他的身手着实不错,我们追了他两条街,才将他擒住,为此还伤了两个兄弟。刚被捉住,苍妙就打算咬舌自尽,被我及时制止。现下,他被捆在牢里,嘴里塞着布团,无论如何都是死不成的。只是,这样好的身手,又不怕死,为国尽忠不好么?为何偏偏沦落来风月场所?”钟大说道。
“若不是他天生浪荡,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许遵声音低下去,“他是被人安排在清风馆的,其目的应当就是为了勾引李熙河,伺机杀掉他。”
钟大不再言语,许遵又道:“这幕后之人,很是了解李熙河的秉性,才能算得这么精准。”
烛火摇曳,将人影拉长,透着万般诡异。
钟大一眼看到桌上的几张名帖,拿起看了看,又交给许遵,有些无奈道:“公子,您怕是要出大名了。”
许遵翻看名帖,摇摇头:“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独自将我送到这家医馆来?必定是求了人的。”
钟大见自家公子,能够完完全全站在桑姑娘的立场去思考问题,不免感到高兴。其实,刚刚自个儿进来,见公子和桑姑娘一团和气,钟大就觉得这画面十分美好。若不是有急事禀报,自个儿还真不忍打搅。
只是,桑姑娘救了公子的命是真,但收下这些名帖所带来的无穷后患也是真。毕竟,商人们不比士大夫,只看重利益,并不惜名节,出现在清风馆,被人知晓了,也不怕什么,但公子不同,先前的案子里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若是拿这一点做文章,公子还真是有些百口莫辩。不过,当时的情况危急,命与名节,一定是命更重要。
“夫人想必也很快知道了。”钟大还想起这一层,顿了顿,他请示许遵道:“苍妙...是等公子伤好了,亲自去审,还是...”
“交由刑部尚大人吧。”许遵道。
此人圆滑,但自己已经将人抓回来了,他审个人,想必是没什么太大问题。
“公子为了抓人,差些没命。尚大人只是待在自己府上,高床软枕睡了一宿,就白白得了功劳,真为公子不值。”钟大说道。
许遵摇摇头,“尚河自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我也不是就不怕死,只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人抓回来就好,这时候就别计较这些了。”
钟大看向许遵,投以万分敬佩的目光。
自家公子小事上龟毛,大义上从来都是圣人之光。
钟大打开门,看到桑云抱胸,剁着脚,手上还提了一个油纸包。
“桑姑娘,外头太冷了,你快进屋暖一暖。”钟大忙让开身子。
桑云笑着,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炊饼,递给钟大,“钟大哥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一个。现在还太早,我只看到一个卖炊饼的老伯,就买了几个。”
钟大接过炊饼,心中生出不少暖意。
忙乎了一夜,他呀,确实饿了。
第98章 越狱
许遵回到家中,纪氏将他训了好一通,然后忙命人去买鱼买龟,还嚷嚷着要将自己嫁妆里的上好野参从库房里翻出来,给他炖汤补身子。
“我以为娘只关心时兴的布料花样、脂粉钗环呢,原来也关心我。”许遵靠在软枕上,半翘起唇角。
“胡说,你可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要不是为了生你,我肚子上的纹路怎么会这样多,用了多少上好的药膏,都无法消除彻底。”纪氏将鸡汤端来,舀了一勺,喂到许遵嘴边。
许遵看了眼碗里漂浮的油,登时就没了胃口,将头扭向一边道:“其实按照大夫的方子,将药喝上一段时日也便好了,这鸡汤这么油,还是娘留着喝吧。”
“我今儿原本约了光禄寺少卿夫人喝她新酿的果酒,结果出了你这档子事儿,害得我酒也没得喝了,你倒还不领情。”纪氏翻了个白眼。
许遵端过鸡汤,闭着眼睛,将一碗汤当酒一样,直接干了下去。
“乖,这才是娘的好儿子。”纪氏终于满意了。
钟大敲了门,径直走了进来,见着纪氏,忙低头问安。纪氏原本是不管许遵衙门里的事务的。但今天不同,她看到钟大,连同他一并训了一顿。
“你从小就跟着遵儿,府里待你不薄。若是再有下一次,你不好好保护遵儿,让遵儿受这么大伤,我非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这种厉害的话,若是从旁的当家夫人口中说出,或许令人惧怕。但从纪氏口中说出,却像是一只纸老虎,空有其表,并无任何威慑力。
不过钟大自认许遵受伤的事儿上,自己也有一定责任,于是将头埋得更低,“是,是,夫人教训得极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纪氏这才端着空碗,出了房门。
“怎么样?事情都办妥了吗?”许遵问道。
“那几个商人得了恩惠,都说公子您的好话呢。至于桑姑娘,我已经将咱们府里最好的药膏送过去了,沿途还买了些芝麻,一并给她送过去。桑姑娘一直念念叨叨着要来看您,我让她先将自个儿照料妥当,来日方长。”钟大道。
“嗯。”许遵点点头,“尚大人审完苍妙了吗?”
“人是给他送去了,至于有没有审,咱就不知道了,没有风声传出,想必是还没有动作。”钟大回道。
“这个尚河...死的好歹是个他国使节,他还如此惫懒,若只是个平头百姓,那不是非要拖到元宵后?你明儿去刑部催一催,就说是我的意思。再不行,将这事儿捅到刘尚书那儿去。”许遵又道。
官家改制,恢复了六部实权,尚河想必不敢再躲懒。
“是。”钟大应下。另一面。
桑云自是不肯乖乖歇了。
她要操心的事情还真不少,首先,卢菱儿原本是想要自己官人和苍妙厮混在一起的证据,以此做要挟来和离。但眼下,苍妙被捉,证据肯定是没了。但那夜清风馆的状况,许多人都看见了,再加上几个商人的亲身参与,将这事儿传得绘声绘色。桑云无法透露太多案子的实情,但吓唬吓唬卢菱儿的官人还是可行的。这不,卢菱儿的官人听到苍妙卷进了杀人案里,立刻吓得不敢再去清风馆风流,生怕什么不干不净的事情牵扯到自己。
卢菱儿暂时还是无法和离,但自家官人倒是老实了许久。按照约定,卢菱儿无法付给桑云更多钱。仅仅只是那三十贯的定金没有收回。
给耳目馆的伙计付了月钱,又将屋子修缮一番,最后也就剩下二十贯不到。
桑云没法去伯爵府看许大人,又听说最近卫国长公主一直陪着张七巧,自个儿也不便上门叨扰,就买了针线,又从书画摊儿上买了幅仕女图,干脆坐在屋子内缝制起香囊来。
原本,她手上是有现成的样子,就算自己的针线功夫再不好。但好歹是女人,怎么着也能大差不差地做出来。可谁让人家许大人品味独特呢?
两日过去,基本的样子已经出来了,只是...桑云看着,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哎,描荷花、鸳鸯什么的都容易,可是要描人,真的好难呐。
许遵在府中锦衣玉食地将养了两天,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钟大匆匆进入房内,脸上满是愤懑。
“公子,刑部的人放出消息说,苍妙越狱逃跑了。”
“什么?”许遵猛地坐直身子,后背的伤口经过这一拉扯,痛得令他皱眉。
“公子,您慢点儿。”钟大一个大老粗,虽不知道怎么照顾人,但也是极心疼自家公子的。
“刑部大牢比大理寺的大牢还要牢固,怎么可能越得了狱?”许遵觉得此事甚为荒唐,像是天方夜谭。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件事就是确确实实发生了。刑部的人说,苍妙诡计多端,迷晕了看守的人,将自己打扮作刑部之人,又打伤了认出他的人,这才成功逃跑的。”钟大道。
“简直胡说八道。”许遵斥道。
从前路志高逃狱,是因为他懂些邪术。但苍妙只是个普通的练家子,如何能逃出生天?除非...有人刻意放他走。
“钟大,我们去刑部会会尚河。”许遵道。
“不可。”钟大忙拦住他,“案子的事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您的身体。您现在这样出去,夫人回头真能扒了我的皮。”
“你跟了我这么久,见过我决定的事,会反悔的么?”许遵冷冷道。
“不曾。”钟大蹙眉。
许遵向来说话算话,钟大头一次后悔自己禀报一件事儿,报得太急。公子怎么着都要亲自过问,那晚一刻知道,就能多休息一会儿了。
最后,钟大只能由着许遵的性子,向尚府发了拜帖。
奇怪的是,尚河似乎知道许遵要来,门房早有准备。
厅堂内,炭火、热水、糕点都备下了,府上的婆子还特意告知许遵,自家主君关心许大人的伤,所以吩咐备的是参茶。
许遵坐着软轿来,但还是因一路颠簸,感觉不适。
他皱着眉头,面色苍白,在厅堂枯坐许久,尚河进来时,却是红光满面。
第99章 天机
“许大人,你的伤势如何了?我可是挂念得紧。许大人你有急事,派人来禀告一声就成,我去府上叨扰,也好过你带伤来啊。”尚河说。
许遵并不想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尚大人,苍妙为何会从刑部大牢中逃走?”
“原来是这事。”尚河顿了一顿,笑得温润,“说来确实是我的责任,这些看守的人大冷天贪喝酒,这才给了苍妙这厮可趁之机。我已派人去追捕了,许大人不必过于记挂。”
“真的只是因为狱卒贪喝酒吗?尚大人在刑部多年,可曾听过这样的荒谬之事?”许遵盯着他,直言道。
尚河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弭,他的官位在许遵之上,又比许遵年长,许遵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真的没打算给自己一点面子。
“许大人这是怀疑我?”
“不错。”许遵干脆把话敞开了说,“刑部大牢守卫森严,我不信在没有内鬼相助的情形下,苍妙能顺利逃出。我只是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小倌儿,何以能叫尚大人偏心。或者...有人想要李熙河的性命,苍妙不过是一个棋子。尚大人知道内情,不看僧面看佛面?”
尚河眼中晦暗不明,整个人沉默了下来。
他越是这样,许遵越是觉得——自己猜对了。
“所以,那个人是谁?李熙河是西夏人,和那个人有何恩怨?”许遵问道。
尚河看了眼守在门口的钟大,开口道:“许大人,还请让你的人退下。”
许遵尚未开口,钟大只是瞧了眼自家公子的眼神,便心有灵犀地退下,还替二人关上门。
屋子内的光线刹时暗了下来。
“许大人,你很聪明,但为官者,光有聪明,可不行。你在清风馆闹出这么大动静,朝堂内,已经有人参了你一本,是我连同其他几位大人,一同保了你,官家也自是相信你的清白,你要懂得感恩。”尚河缓缓而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许遵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先沉默下来,因为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尚河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里抛出精光,“李熙河一个西夏人,谁会和他有什么恩怨?即便他强抢民女,到处吃喝嫖赌,也没有谁有能耐将他如何,毕竟这个西夏人是使节。苍妙一个风月之人,我怎么会偏心这种人呢?许大人自己都说出来了,这不是很明白么?”
许遵自脚底而起的凉意,已经窜到了身上其他部位。
尚河见此,更是将谜底揭得透亮一些,“许大人知道吗?官家打算伐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许遵蹙眉。
“王韶在西北苦心经营多年,官家意在寻找合适的时机覆灭西夏,夺回幽云十六州,重兴我大宋国威。现下,西夏政局出现裂缝,时机已经成熟,需要一个由头罢了。使节命丧他国,正是开战的意头。”尚河顿了顿又道:“朝堂上,许多大人都对战争提出反对意见,但官家意志十分坚定。”
“这事儿虽还未宣布开来,但嗅觉敏锐之人,已经猜到了。许大人断案如神,为何对于政局之事却如此迟钝?”尚河坐下来,喝一口参茶,又慢悠悠道:“早就听闻许大人才华横溢,又能力出众,可谓年轻有为。但处事上总是差了那么几分,不过这也不打紧,人嘛,都是有缺陷的。老夫比你虚长一些岁数,说这些,也是为你好。如今的官家,有抱负,并不想做那守成之君。他需要的,不光是能力出众的人,还要是支持他的人。”
话尽于此,尚河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多。
他打开门,回头望了面色苍白的许遵一眼,“许大人回家好好将养着吧,顺道仔细想想,有些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尚河离开,钟大走进屋内,见自家公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尚大人和您说了什么?”钟大察觉不对,不免有些焦急。
许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剧烈咳嗽几声,竟咳出一口血来,随即,靠在椅背上,失去意识。
“公子!”钟大慌乱大喊。
许遵被紧急送回伯爵府,顺道传了郎中入府诊治。
纪氏正在别人家,同相熟的夫人们喝茶,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下一惊,忙火急火燎赶回府。
“大夫,我儿子怎么样?”纪氏匆匆步入许遵房内,看见大夫,着急问道。
“夫人。”大夫刚给许遵探完脉,禀道:“公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引发了心疾,加上后背的伤并未养好,就强硬出门,体质虚弱,感染了风寒,这才昏厥过去。眼下,我给公子开一张方子,要将公子体内的寒气逼出,再细细将养个把月,总归,公子可不能再受寒,或是什么刺激了。”
“好,多谢大夫。”纪氏令身旁女使给大夫赏钱,随后走出屋外。
钟大脱去外袄,只着单衣,正跪在庭院中央,见纪氏出来,忙磕头道:“夫人,是属下的错,属下不该由着公子出门,属下...甘愿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