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眉头一皱,“潘大人此话怎讲?”
“眉儿是我原配夫人所生,她身子弱,后来为我生儿子时,得了产后风,没挺过去,过了几年,儿子也夭折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过门后,也一直没能为我诞下儿子,我膝下的两个儿子均是妾室所出,她一直琢磨着要从娘家过继孩子来养,我不肯。第一,我是有儿子的,第二,就算要过继,也该是从我潘家过继才是。这事儿拖了一段时日,不了了之。”
“后来,她又说娘家侄儿要赴京赶考,希望能借住在家中一段时日,我同意了。只是,这个蔡思学啊,来了汴京,还不如过去进取。不但喜欢到处结交狐朋狗友,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勾引了眉儿。”
“我发现时,两人已经...总之,一切都晚了。我将蔡思学赶出府,将眉儿拘在家中临时修建的佛堂里思过,没成想...”
没成想,潘眉儿竟烧炭自缢而亡。
说完后,潘行之脸上满是悔意与痛意。
桑云在这一刻觉得,他的后悔与痛惜或许都是真的,他对女儿有爱。但不多,至少不及他对名声的爱重。
“眉儿曾与人论及婚嫁,是中书舍人朱大人之子朱兆,朱兆曾遥遥与眉儿一见,就此一见倾心,我们都曾认为,这是一桩好亲事。所以,蔡思学被杀一事,我认为你们该从朱家查查。”潘行之道。
桑云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待潘行之离开后,桑云才后知后觉——照常理说,是蔡思学害得潘眉儿自尽,潘行之身为人父,应当对其痛恨,若真是朱兆为潘眉儿报仇,潘行之知道内情,不说护着,至少不该是如今这副主动的模样。
潘夫人问了一通何时能将侄儿的尸体带回安葬的话后,便也离开大理寺。
回到验尸房内,黄明子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麻扎刀。”
“什么刀?”桑云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站在一旁的张七巧与黄明子心有灵犀,她看看尸体,再看看黄明子,顿时明白其意,“蔡思学是被麻扎刀砍死的?”
“不错。”黄明子点头,“从伤口的形状来看,死者是被一种刀刃厚重,刀头平,两面开刃的利器所伤,我能想到的,只有麻扎刀。”
得到黄明子的肯定后,张七巧的表情复杂起来。
“怎么了?麻扎刀...怎么了?”桑云奇怪地问。
“麻扎刀乃军中所用,是用来克制重骑兵的一种兵器。”张七巧解释道。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经她这么一解释,桑云的表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回伯爵府向许遵禀报这宗案情时,桑云还小心翼翼地问了许遵一句:“许大人,中书舍人可是个文官,麻扎刀这种东西,一般人弄不到吧?”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要是杀蔡思学的凶手在军中,这事儿她可就不管了。
虽说大宋重文轻武,但遇上秀才,还能讲几句理,若遇上当兵的,自己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许遵看着她打小算盘的样子,心中颇觉好笑,面上却不显。
“死者的脸上刻了字,这是墨刑,说明凶手不但有军中背景,还很懂得这些刑罚。朱兆,一个文人,确实够不上。但你得空,还是去问问,或许能探听到一些别的东西来。毕竟,这个潘行之的做法,也实在可疑。”
“是。”桑云应下,接着,她想到别的方面,“潘眉儿是闺阁女子,就算被人玷污清白。但潘家是不会让人将此事传出去的。那么,到底有谁会为潘眉儿报仇呢?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潘家人最可疑了。”
“或许,蔡思学所犯下的罪,不止这一桩呢?除了风流债,或许还有别的,这才有人要向他索命。”许遵淡淡道。
“是。”桑云一下子觉得,到底还是许大人聪明。
许遵被她盯得颇不自在,总觉得再不移开目光,就要被她目光中的炙热给融化了。
“许大人,看上去你似乎好多了,那我就放心了。”桑云开口道。
“嗯,再休息两日,便能回去了。”许遵轻声回道。
桑云起身,刚要归家去,却听到许遵在背后咳嗽一声,夸了她一句:“懂得找公主做靠山来达成目的,这件事做得很好。”
“谢谢大人。”
桑云是特别不禁夸的,尤其是来自许大人的夸奖。
她眉梢染了喜色,没看清脚下的路,「啊」一声,被门槛绊倒在地上。
第108章 你呀,一看就能生
翌日。
桑云一大早就去了朱家。
朱家毫不避讳什么,直接将桑云请进家中,朱大人还直接叫了自己的儿子朱兆来回话。
如此看来,虽然潘眉儿的事被捂得严严实实,但蔡思学惨死的消息已经传得大家伙儿都知道了。
朱兆相貌普通,但周身正气,一看便是个正派的读书人。
“这位女捕快是来问有关蔡思学的事吧?”朱兆客气地打开话匣子,“我虽恼恨他勾引潘姑娘,但却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我知法,何故去犯法?再者,我要真因了此事去犯法,反而对潘姑娘的名声有损。”
朱兆说得真诚,桑云没理由不信。再者,桑云细细打量他,觉得他也不像个能抗刀砍人的主儿。
“你对潘大人怎么看?”桑云突然想到行事奇怪的潘眉儿她爹,开口问道。
朱兆眉头微微一皱,就是这一皱,被桑云细心捕捉到。
“我对潘大人并无看法。”朱兆答道。
“可你刚刚的表情出卖了你,朱公子,你似乎并不擅长说谎。”桑云定定地看着他。
朱兆顿了片刻,干脆直说了:“我曾与潘姑娘议亲,潘大人是长辈,我是晚辈,我是真不愿意说长辈的闲话,但你既然问了,我也就说了。潘大人贪财,先前我们家给潘家下聘,后来婚事作罢,潘大人退还的聘礼里缺了最值钱的茶叶和镯金。我父亲去讨要,潘家硬说给了,这事儿到最后就成了一门扯不清的烂账。”
“我父亲要脸面,不曾将这件事张扬,可潘大人这样做,实在有违士大夫风骨。”朱兆脸涨得通红,可见当时被气得不轻。
这就奇了怪了,潘家看着不像是缺钱的。要是朱兆的话当真,潘行之贪了人家的聘礼,还要倒打一耙,将杀人的罪名暗暗栽到朱家头上?桑云内心对潘行之鄙夷了起来。
“潘姑娘出生在这样的人家,这是她的不幸。潘大人平日对她管教极严,不许她见外男就罢了,连她自幼玩在一处的姐妹下帖子叫她赏花也要拦着。潘姑娘平日里过于寂寥,这才被她表兄迷惑。若是能有个知心人商量商量,或许也不至于...”朱兆语气痛惜。
“潘姑娘自幼玩在一处的姐妹?是谁?”桑云多问了一句。
“兵部侍郎应大人之女,和原右谏议大夫孙大人之女。”朱兆答道。
“姑娘家有亲密的闺中密友也是寻常,为何潘大人连这点自由都不许?”桑云越来越觉得这个潘大人很可疑。
“潘大人自恃文官清流,不叫女儿和武官家的姑娘来往。至于孙大人,他被贬官,潘大人认为其家道中落,更不许自家姑娘掉了身价,与其女儿来往。”朱兆解释道。
这个潘行之,也太过势利眼了吧。看着人模狗样儿,背地里却是这样的人。
“我问得差不多了,多谢朱公子。”桑云起身,就要告辞。
桑云得知了潘行之的真面目,自然要赶回去,和许遵说道一番。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面上清贵,对子女严格管教,私底下一毛不拔,还小肚鸡肠。其实,我觉得他对子女管教严格都是假的。不然能让蔡思学在他眼皮子底下玷污了潘大姑娘。”
许遵看她对潘行之鄙夷的样子,唇角一弯,开口道:“不止这些呢,潘行之的外甥儿前些日子霸占百姓良田,被人报了官,潘行之为了替这个外甥儿隐瞒,可是上上下下好一番打点,就是没想过将良田还给百姓,给人赔礼去。”
“真是卑鄙。”桑云不耻地一拍桌子,“这些有钱人整日吃香的喝辣的,百姓家就靠着这些田地过日子,连这都要剥削,也不怕老天爷降雷劈了他。”
许遵笑着打望她,满满的愤懑里,全是她的感同身受,诉说着她的饱经风霜。可是,那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睛,仍旧诚挚。这就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磨难只教她善良,教她嫉恶如仇。而从不让她与恶纠缠时,变成「恶」本身。
“不过...大人,你整日躺在房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桑云后知后觉地问道。
许遵啖笑不语。
“好哇,大人,您不信任我,让我去问话,私底下又派了别人去打探,是不是?”桑云反应过来后,有些不高兴了。
“我手下的人都是做惯了这类事的,你有你的长处。但毕竟没受过这方面训练,分两路走,说不定能得些意外的消息呢,我是这么想的。”许遵难得好脾气地和她解释了一番。
桑云抬头,凝神了半晌,又「噗」地一笑。
“你笑什么?”轮到许遵奇了。
“大人,你居然会哄人了。”桑云笑道。
许遵反应过来,面上不自在起来,低声咳了好几声。
又过一日。
桑云正在家中闲着,因许遵放了她假,说钟大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离,接下来调查蔡思学与谁来往甚密的活儿,就交由他了。
“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桑云打开门,发现来者竟是阿岳病在家中的老母亲,她忙侧开身子,将老人迎进屋内,又掩了门,捧了热茶来。
“阿婆,您怎么来了?”
老人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块烤芋头拿出来,“还是热的,你吃。”
桑云眼前一亮,从前在登州时,她就一直喜欢吃烤芋头,自从来了汴京,倒是很久没吃了。
拿手一摸,芋头还是热的,不愧是老人家拿体温捂着的。
桑云也没跟她客气,拿起一块,撕了皮就一口一口吃起来。老人在一旁看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能吃好,能吃是福,还能生!”
“咳,咳...”桑云听到最后一句,剧烈咳嗽起来。
“桑姑娘怎么了?快喝水,喝水。”老人将水杯递给她。
桑云喝了几口水,又咳了老半天才止住。
“阿婆,您吓到我了。”桑云吐吐舌头。
“怎么吓到你啦,你嫁了人,不就要生孩子啦,我老婆子看人很准的,你这个体型啊,保准能生!”老人得意地说道。
桑云又是一阵猛烈咳嗽。
第109章 直接的王玉娘
还没等桑云喘口气呢,老人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那老死鬼走得早,是我一个人把阿岳和他姐拉扯大的,现在他姐和自家官人一起做着小买卖,日子也还舒坦,就剩下阿岳了。这孩子吧,孝顺也实诚,就是感情上不太开窍,你要多担待些呀。”
我多担待?桑云一愣,突然领悟了老人家的来意,她这是要撮合自己和阿岳?虽然阿岳是不错,可自己对他并没有那方面意思。更何况,自己的心里住着许大人呢,哪儿还能再容下别人?
于是,桑云装作听不懂,疯狂婉拒道:“阿婆,阿岳人好,又是在大理寺当差,多少大姑娘想嫁呢,您老呀,就别操心啦。”
偏偏老人家以为桑云也不大开窍,干脆将话摊开说了,“桑姑娘,我就觉得你好,长得好看,又能干。多少大姑娘换,我都不肯,就要你。我看阿岳这个傻小子,也对你有意思呢,你呢?到底如何想的?”
说着说着,老人家将桑云的手握住,放在膝盖上,做出副疼爱晚辈的模样。
桑云默默想要挣扎,却又不忍伤了老人家的心,正不知所措之际,钟大见大门没关严实,自个儿走了进来。
“桑姑娘...哟,严婶儿也在呢,身子可好些了?天气还冷着,您可要保重呐。”转头,钟大又面向桑云道:“蔡思学的案子有进展了,公子让你去一趟,从中协助。”
桑云如获神助,得以解脱。
许大人就是她的神明,大约听到了她内心的呼救。所以派了使者钟大哥来解救自己了。
“阿婆,我先去办案啦,您老回家时,留意些脚下哦。”桑云轻松地朝阿岳他母亲说道,随后跟着钟大离开家里。
桑云出了门,连左右都分不清了,怔了怔神,这才朝着巷子口奔走。
钟大看到她慌不择路的样子,好似猜到了什么,看来,自己也来得真是时候呢。
他几步上前追上她,告诉她案情的最新进展。
“我去查过蔡思学周边和他有关系的人了,他喜欢参加一些诗会什么的,和那些官宦子弟攀关系。不过大家只是面子上过得去,其实内心都不太瞧得上他,不太乐意带他一道玩儿。大家虽然瞧不上他吧,但也跟他没多大仇。所以这些人都没什么嫌疑,除了一个叫周五的人。”
“周五?”桑云奇道,“这个名字听着,可不像官宦子弟啊。”
官宦子弟的名字,就算没有许大人的名字好听,但也不能这么随意吧。桑云这么想着。
“自然不是,这个周五是个铁匠,别看只是个打铁的。但家中颇有些积蓄,娶了个媳妇儿叫王玉娘,这个王玉娘呢,人长得漂亮,很是风骚,嫁过两任丈夫,也有些积蓄。最近,这个蔡思学不知怎么的,和王玉娘搞在了一起,周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背地里笑话周五当乌龟王八。”钟大说得眉飞色舞。
他虽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又在公门当差,但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也惯喜欢听这些香艳的市井八卦。
“这个蔡思学真是不挑,从闺阁小姐到市井媳妇儿,他都要掺和一脚。”桑云不屑道。
“怕是为色,也为财。官家小姐难过父母关,这和离过几次的妇人不就容易得手多了?怎么着,他也是个举人呢。”钟大道破其中原委。
桑云一愣,随即更加不屑了。
“所以,钟大哥你是怀疑周五憎恨蔡思学诱骗自己媳妇儿,所以杀了他泄愤?可是...”桑云原本想说,周五一个打铁匠,怎么敢杀有身份的读书人,后又转念一想,人在气急的情况下,怕是位置再高的人都敢杀之而后快。
“周五从前当过兵。”钟大又说了这一句。
桑云双眸发亮——因着蔡思学尸体上的伤,是麻扎刀砍出来的伤痕。所以这个周五还真是嫌疑大得很呐。
“周五早就被捉回去审问了,但他嘴硬,什么也不肯说,还没有直接证据能证实人就是他杀的,所以咱兄弟们也不能对他上重刑。”钟大说完,看着桑云道:“所以,公子就想着...”
“大人就想着,让我跟王玉娘拉扯拉扯关系,找找线索。”桑云抢着道。
“是了。”钟大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傻丫头对世事人情不够通透,但真真儿聪明极了。有她,可真是自家公子的福气呀。
到了周家,桑云和钟大发现这周家大门紧闭,生意不做就算了,连个人都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