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云锐刺刺地看向他,“你们把一个患有癔症的人关在佛堂里?所以导致她死亡?”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潘泓辛大感冤枉,“这事情就是一个意外,是她自己不小心导致的。你以为她死了,父亲不伤心吗?可是伤心又如何呢?人都死了,这事儿毕竟不体面,她的名声又不好,总不能让我们全家为了一个死人陪葬吧。”
“潘二公子,她是你的长姐,你说话就不能...”桑云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心中不断劝自己平静。她自知没有身份去质问潘家的公子,可她实在见不得他一口一个「死人」。
“我说这位女捕快,我都说了,我和她没有感情,她就是一个疯子,而且这个疯子还不检点,她差点拖累我们全家,我说话还需要怎样客气呀?”潘泓辛很是不耐烦。
“你说她不检点?你亲眼瞧见了?”桑云被他的态度激怒。
“这还需要亲眼瞧?她跟蔡思学的事儿,传得家里谁不知道?得幸亏我们府上的下人,大多签了死契,这丢人啊,才没丢到外头去。”潘泓辛站起身来,情绪已是很激动。
“你问完了吗?问完了,我可要回去了。”潘泓辛见桑云作出神状,抬脚就要出去。
门口的衙役刚要拦,桑云却叫衙役放他走。
对于桑云来说,这个潘泓辛已经说得够多了。
她曾看过多次许大人审嫌疑人,总是审一半,藏一半,没有哪一次将人逼急了的,所以,她也便学着了。
接下来,桑云去找钟大,想看看他这面审潘家的下人,有没有审出什么线索来。
“这些下人嘴还挺严,我什么方式都用过了,她们只是说,潘眉儿整日郁郁寡欢,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钟大叹口气道。
“可潘家二公子说,这事儿是个意外,是潘眉儿自己不小心导致的。”桑云想到潘泓辛的话,小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钟大立刻转身回去。
入了夜,桑云和钟大都出现在许遵房中,两人神情奕奕,尤其是钟大,看来是有所收获。
“公子,潘家大姑娘的死果真有蹊跷。他们家二公子说她的死是个意外,大意说她有癔症,这一点大公子也提起过。二公子觉得她是自己将自己闷死的。可是伺候潘大姑娘的下人却说,潘大姑娘是受了情伤,自缢而亡。”钟大说完,还看了桑云一眼。
桑云会意,紧接着道:“潘大人先前一直将女儿的死按在蔡思学身上,又把蔡思学的死按在朱兆身上,将自己一家子摘得干干净净。潘大人的说法和潘家下人的口径一致,他们家下人大多签了死契,很难说,不是受到潘大人的指使。”
“潘家的这两位公子,当真和潘眉儿的死无关联吗?”许遵问道。
桑云摇头,“潘家大公子稳重,他说的话在理,他那位嫡母忙着给他塞貌美丫鬟,他躲避都来不及了,怎地会去沾染自家姐姐?至于潘家二公子,虽然浮躁顽劣,却也不像个说谎的。”
许遵蹙眉。
这个案子至此,算是陷入僵局。
唯一能够解开谜团的蔡思学,现在也是死无对证。所以,同潘眉儿有来往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谁呢?难不成真是潘行之?
现在看来,潘家下人和潘行之的话都不可信,倒是潘泓辛的话有几分可信。
“潘眉儿的死真的是个意外吗?”许遵看向窗子,喃喃而道。
“癔症发作之人,也管不住自己的行动吧。”钟大以为公子是在问他俩,就回了一句。
许遵蓦地转过头来,“癔症发作的人该是什么样?”
桑云想到潘泓辛的话,回他道:“撒泼哭闹,还打人。”
“是啊,癔症发作便是发疯,一个疯子呼吸不过来了,不去挣扎,反倒安静等死,这怎么可能呢?”许遵冷笑一声。
桑云和钟大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露出光亮。
“属下明日去查查平日里给潘家人看病的郎中是谁。”钟大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需要做什么。
“切莫打草惊蛇。”许遵吩咐道,他声音低了又低,“这里头古怪很多,先抓住证据,才能逼那些嘴紧的下人说实话。”
“是,公子放心,属下明白。”钟大答道。
许遵又望向桑云,桑云也正好直勾勾地看着他。
一方是无瑕明亮的眼睛,所有的情绪都盛在里头了。一方是深幽冷淡的眸子,目下无尘。两双眼睛一相交,就胜却人间无数。
“我多希望真相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然的话,也太可怕了。”桑云身上发冷。
“人间的豺狼虎豹,从来都是一个胜似一个可怕。”许遵回她道。
为了欲望,为了名利,还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与因爱生恨,让这人间成了地狱。
第113章 烧炭杀人
过了两日。
已是立春,除了头顶的阳光大了些,也来了个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气象。
许遵已经能下床走动了,虽说还是需要穿得厚些,也日日参汤不离口。
他披着狐裘,走到院子中,却见一个神似桑云的小女使,正在修剪树枝。她个头不够,所以脚下踩了个凳子,一不留神,脚下踩空,眼看着就要摔下——
“诶?你留心...”许遵喊了一声,下意识伸出手去,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又缩回手来。
他向来不留心这些,可能是这个小女使身影六七分像她的缘故。
小女使终是没有摔下,虚惊一场。
她转过身,看见廊下的许遵,忙过来行礼。
“绘儿给公子请安。”
许遵打量了她几眼,身段相似,脸终究是不像,于是声音便冷了下去。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嫂嫂安排的吗?你可知,我的院子,是不要丫鬟伺候的?”
绘儿倒是不惧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回公子话,这是夫人的意思。”
“娘让你来的?”许遵颇感意外。
还没等绘儿说什么,许遵就抬脚跨出门,去往纪氏的院子。
到了地方,许遵见纪氏正在把玩几件玉器,先行了礼,后直接开口问道:“娘明知我不喜欢女使跟着,为何还要做这样的安排?”
纪氏看了看四周,仆人们连同花嬷嬷也一并退下后,才回他:“以前你要科举,怕姑娘把你勾坏了。现在你生着病,家奴哪有女使心细,会照顾人呢?府里新买了几个人,我看这姑娘能干,还有几分像桑姑娘。反正都是贱籍,你要是喜欢,收在身边...”
“娘!”许遵直接打断她,面上一红。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母亲这样做了。
纪氏可不是个儿子脸红,就会把要说的话咽回肚子里的人。
“我看你挺喜欢桑姑娘的,其实我也喜欢。按理说,你老大不小了,能有个喜欢的人,很是不容易。但桑姑娘是良民,委屈她做妾,怕是你心里不舒服,我给你找个替身,你心情好了,兴许身体还能好利索点儿。”
纪氏说得无比真诚,许遵却瞪大眼睛,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母亲的神奇想法。
“娘,你...”
“你要是不喜欢,过段时间,我找个理由将她调走。现在还是让她照顾着你吧,刚进你的院子,就被打发了,她以后在府里会被人耻笑,抬不起头的。”纪氏又道。
母亲良善,许遵倒没有就这件事与她对立下去。
他回到院子内,观察了这个绘儿一段时间,发现她确实如母亲所说——很是能干,无论是洒扫这样的粗活儿,还是端茶递水这样的细活儿,都做得很是利索,再加上她有两分姿色,却没有搔首弄姿,生出勾主子的心思,所以许遵也就暂时认可了她两分。
“公子,参汤好了。”绘儿将碗端进来,放到了书桌上,随即便退了出去。
许遵此刻正坐在桌前,细细描摹一幅山水画。宝安公主驸马王诜组了个赏春宴,就定在后日,这幅画,便是专为他所画。
参汤冒出袅袅白雾,许遵略皱眉,正欲将碗拿远些,便看到钟大急急跨门进来。
“公子!查到了!”钟大一进来,就忙禀道,“常常进出潘家看病的郎中叫展渭,自己就经营一家药房。据展郎中所说,潘家大姑娘确实患有癔症,已经三年多,且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潘家人在他这儿开安神的方子,用药的剂量也是越来越猛,就希望潘大姑娘能吃了药就睡。”
“吃了药就睡?”许遵将笔搁在笔架上,可不知是不是身体尚虚弱,又画了这许久的画,手微微一颤,笔上的墨差些染到画上——
钟大眼疾手快,忙将画移开,但因动作幅度较大,将参汤洒在地上,碗也碎了个彻底。
地上铺了棉毯,汤不免溅到毯上几分。
这块棉毯是贡品,由官家赏赐。许遵下意识扯了一张纸弯下腰,想要去擦,却见黄色的汤汁已然渗入毛毯,是如何都挽救不回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黑色的沫子,像是没有来得及融化的某种物质——许遵喝过多次参汤,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公子?”钟大见许遵半弯腰,对着地毯怔神,便也低下身去,瞧见了这块污渍。
许遵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沉几分,他将碗捡起,起身坐直身体,冲钟大道:“你将碗带回去,让黄明子瞧瞧,里头都有些什么。”
钟大看看碗里剩余的一点汁水,再看看许遵的神情,忙应道:“是。”
两人又说回案子——
“你刚刚说,郎中开的安神药药性凶猛,好让潘眉儿吃了就睡。那么,有没有可能有人借着潘眉儿熟睡之际,将门窗关紧,烧炭杀人呢?”许遵说到「杀人」二字时,特意放缓语调。
“谁能干这种缺德事啊,趁人病,要人命?”钟大不耻道。
许遵双手交叠,手指在手背上轻轻地点动着,目光幽幽,“潘眉儿曾遭遇侵犯,若是从这一方面看,拼命掩盖真相的潘行之嫌疑最大。潘眉儿发病起来,喜欢打骂旁人,若是从这一方面看...”
他望向钟大,两人目光相对之际,钟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她身边的下人!”
“是了,平日里总是被打骂,任谁都会心有怨气,会不会觉得若是潘大姑娘走了,自己就能得到解脱,干脆铤而走险?”钟大回忆着那日审人的场景,也逐渐想起了什么,“那几个丫头,各个畏畏缩缩的,但提起她们曾经的主子,都是没有半分感激的。”
“可是若真是这样,咱们能想到的,潘家想不到吗?潘大姑娘就这么死在佛堂,潘家人都不起疑心的吗?”钟大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许遵倒不觉得奇怪,叹一口气,轻声道:“那姑娘在家中,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父亲,旁人都和她没有半分关系,她的死因,有谁会计较呢?怕是都巴不得她早些死。至于她那父亲,看他对待这个案子的态度便能知晓,就算不是凶手,也总该知道些什么。为了所谓的名声,他大概也不想计较吧。”
钟大听着就不免握起拳头,愤恨道:“这官宦人家,也太没人情味儿了!”
第114章 你不恨她吗
人情味儿?
许遵微微摇头。越是富贵的地儿,越是没有人情味儿,历来如此。
钟大看自家公子的神情,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公子病中触动旧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公子,那个展郎中还说了些别的,譬如潘家大娘子手脚凉,难生养,还有...潘大公子患有暗疮,前胸后背都是,若是不吃药,怕是脸上也是了。”
暗疮?
许遵脑中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但没抓住,只是恍了恍神。
“好了,你去查我吩咐你查的事儿,然后回来禀报。”他道。
“是。”钟大应声。
于是,钟大先回了大理寺,将碗交由黄明子,黄明子只是略闻了闻气味,就断定参汤里的黑色粉末乃碾碎的曼陀罗花。
钟大虽不通药理,但常年跟着公子办案,见识多少有点儿,知道曼陀罗花乃是制蒙汗药的药引,心下立刻火了起来。
在堂堂伯爵府上,居然有人敢给公子下蒙汗药?活腻了不成?
若不是钟大还有要事在身,真恨不得立刻冲回伯爵府,告知公子此事,把那个胆大妄为之人抓起来,赏他八十大棍。
钟大去潘府之前,先接上了桑云,二人一道出示腰牌,去潘家要人时,潘家的门房已是一脸不耐烦。
“怎么又来,有完没完。”
这句话恰好就落在了桑云耳中,桑云看向钟大,低声道:“钟大哥,看来这潘家大姑娘的人缘儿可真不怎么样,潘家的人都希望此事赶紧了结,没人希望知道真相,连个门房都是如此。”
钟大将剑往地上一杵,抬首挺胸,“越是如此,越是有鬼。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暗鬼揪出来。”
“怎么样?妹子,有没有信心?”钟大回头看向她。
“自然有,这个案子若是破不了,我耳目馆的牌子就该撤了。”桑云也学着钟大的样子,昂首挺胸。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被迎了进去。
潘行之上衙去了,潘夫人也不方便接见。最后,见钟大和桑云的,是潘家的管事。
管事按照钟大的要求,将潘眉儿生前身边伺候的女使找了来——两个贴身伺候的,还有两个院中负责洒扫的。
负责洒扫的两名丫鬟低着头,有些畏畏缩缩。贴身伺候的两名女使容貌姣好,其中一个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姿色。
就是这个有姿色的,瞧见钟大,就露出不悦的神情来,“官爷,还要问什么呀,上次在你们大理寺,不是该问的都问了么?”
“就是还有该问的没问,这才找上你啊。”钟大对这个女使没什么好感,语气便有些冲。
“芙蓉,怎么和管事说话的?”管事训了她一句。
芙蓉立马将头撇向一边。
钟大看向桑云,桑云点点头,朝管事道:“麻烦您为我准备一间屋子,让女使们都进去。”
管事和女使们不明所以,但都照做了。
在空置的厢房内,桑云命姑娘们脱去上身所有衣物。她话才说出口,芙蓉就吵开了:“这么冷的天,你居然让我们脱掉所有衣物?要是冻着了,你,你赔得起么?”
桑云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若不想在这里脱,那就去大理寺脱。大理寺的牢房,还没有这儿暖和。”
芙蓉下意识想要顶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闭上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了第一件袄子。大家见芙蓉都屈服了,便也纷纷照做。
当四个女使脱得只剩下一件肚兜时,纷纷冷得缩成一团。
桑云清晰地看到她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伤,大多是陈旧伤,有掐伤,有烫伤,还有鞭打伤,竟没有多少块完好的皮肉。芙蓉身上的伤最多,臂膀上的伤仿佛还是新伤。
桑云凝视芙蓉时,芙蓉下意识背过身子去,还拿手挡住了肚子。
“你们快将衣裳穿好。别人可以走了,芙蓉留下。”桑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