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齐齐望去,只见欧阳修佝偻着身子,出现在花园中。
王诜击掌笑道:“欧阳大人,我们等得你好苦。你再不来,这酒可就被他们几个喝光了。”
欧阳修先向各位作揖,随后望着王诜手上的画道:“酒不酒的,老夫也不好这口,倒是驸马手上这画,可是王羲之的手笔?”
“正是。”王诜喜画,更喜欢识画之人。
欧阳修眼前一亮,刚坐下的身子又站了起来,在王诜命人将画展开后,慢慢走近,细细观摩起来。
待欧阳修欣赏完了画,许遵才再次向他作揖道:“上次的事,多谢欧阳大人相助,否则,要是去禀官家,这事儿还不能这么快。”
欧阳修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许大人客气了,后生可畏,许大人一心为这世间清白,老夫不过是尽自己所能罢了。”
许遵看向欧阳修,据说,欧阳学士少年白头。如今的他身材佝偻瘦小,老态毕露。但举手投足之间,大家风范可见一斑,于是,再次深深作揖。
“许大人在刑狱一事上,颇有天分,以后大概得以升迁至刑部。若是老夫那时还在,便能与许大人共事了。”欧阳修淡笑道。
王诜在一旁听了,也笑着道:“欧阳学士可知,咱们许大人可是赤手空拳斗过练家子的人。我瞧着,先去兵部也成呐,反正应大人也打算告老还乡了。”
“是兵部侍郎应恭?”许遵对这个人似乎有些印象。
“是啊,这老滑头,越老就越滑头,官家想打西夏,他就要告老还乡,又不是让他上战场,现在就急着撇清兵部事务了,这不是摆明了觉得官家这一仗必败,不信任官家嘛。你们可不知道,官家得知了此事,脸色黑着呢。”王诜笑谈道。
“他婆娘老蚌生珠,四十岁才生出一个女儿,应大人宝贝着呢。兵部不上战场,但总要负责绘制地图、粮草运行和武器打造供给这些,其中一个步骤出了问题,他不就是难辞其咎嘛,少不了一个流放贬官的下场。所以他这一走,也算保全自己和家人了。”同是有女儿之人,李大人很能理解应恭的想法。
几人相视一笑,话题又从应恭身上,转移到王羲之的画上。
整个园子里,海棠娇艳,暗香浮动,几人之间,满是郁烈酣畅的氛围。
第120章 大人,您喝了不少酒
许遵因身子刚好,故而喝得不多,但回去时,仍旧微醺。
大概是很久不喝酒了,又或是大内的酒浓度过高。总之,许遵踏入自己房中时,差些被地上的炭盆绊着。
靴子与盆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一声清脆的喊声,还带了丝娇嗔的抱怨,却是他觉得悦耳的。
许遵看到桑云从书桌前走来,手上还提了一只笔。
他一眼认出,这是笔架上他最喜欢的一支笔,乃大内所制的纯紫毫,仅此一支。
“你怎么会在这儿?”许遵顿时醒了酒,“案子有进展了?”
桑云摇摇头,她笑着道:“来给夫人送吃的。夫人送给我那么多吃的,我不能白白占了便宜。我想着,伯爵府要什么有什么,就做了一道咱们登州的点心,叫做蜜三刀。我包了一包送到府上,还有一包想叫人送给你,结果夫人叫我进来等,我等了好久,从天亮快等到天黑了,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这个「终于」,他听了两遍,竟听出一丝小媳妇儿抱怨外出做活儿的官人回来晚的感觉。
“点心呢?我尝尝。”许遵将脑子里这种不靠谱的感觉晃去,开口道。
桑云屁颠屁颠从桌上将糕点捧了来,怕大人觉得腻,连茶水都备好了。
许遵拣了一颗,放入口中,绵密香甜的口感顿时在口中爆裂开来,他又拣起一颗,发现这种糕点上刻着三道刀痕,还晶莹透亮,初看不经意,细看就知道,这道糕点当有着繁复的工序。
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做了多久...再加上自个儿确实回来得晚,许遵内心莫名升起一丝愧疚,这种愧疚叫他轻易原谅了桑云没有规矩,擅自使用紫毫笔的行为。
他因了这丫头究竟破过多少次戒,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我去了宝安公主府,去驸马,还有几位大人喝酒赏花,顺道感谢了欧阳大人上次帮过我忙。”许遵头一次开口向人解释自己的去向。
“钟大说,大人向来不喜欢应酬,尤其是和这些士大夫,看来,他说得也不对嘛。”桑云给许遵递茶。
许遵抿了一口回道:“总不见得各个假清高,我只是不喜欢装模作样的人。”
“原来如此。”桑云点点头。
“那你呢?在我院子里待了这么久,都做了什么?”许遵斜睨着她。
桑云像是想到了什么,从书桌上捧了一幅画来,“大人,你看,我这次是不是有进步?”
许遵抬眸,看到宣纸上赫然画着一个胖女人。
比起先前荷包上绣的那个仔细辨认,才能辨认出是女人的作品,这次的胖女人有紫毫笔的加持,稍稍像样些,但还是...
许遵皱眉,“在你眼中,仕女的特点仅仅是胖吗?难道不是雍容典雅?高贵娇媚吗?”
“可人是活的,画是死的,如何去展现呢?”桑云不解。
“你过来,我教你。”许遵走到书桌前,朝她招手。
桑云走过来,捏住画笔,许遵在博古架上找了一只宽口瓷瓶儿,放于灯下,好叫桑云将上头的仕女图看得清晰。
“你看清楚些,根据设想,先用淡墨勾勒人的轮廓,注意用线要轻盈、灵动,有前后层次。来,试试。”许遵指着宣纸道。
桑云沾了沾墨,试着画了几笔。
许遵继续皱眉,将宣纸揉成团,丢到一旁,指着仕女图,说道:“一笔成型,若是不满意,也不要去反复描摹,下笔重了,还不如不下。”
“哦。”桑云有些沮丧。
“再来。”许遵道。
“你上一张还知道先画头发,这一张怎么先画脸?”许遵又将宣纸揉成团,丢弃,指着空白的纸道:“重来。”
如此反复几次,每次桑云刚要画出个形态来,就被许遵一把否定。
桑云火了,“大人,你这么撕了揉,揉了撕,我最多只能画个头发,永远画不到人脸啊。”
许遵看向她,目光幽幽,“你知道吗?同样的画,我永远不会画第二遍。但这张仕女图,我已经教了你一遍又一遍。”
桑云的火气一下子没了。
许遵环绕住她,捏住笔的上端,低声道:“我手把手教你吧。”
二人的身体还隔着一些距离,连握的笔,也是许遵握住上端,桑云捏住下端。可暧昧的气息还是止不住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桑云不但闻到好闻的沉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她的身体止不住发热,热得几乎腿软,快要站不住,连带着手也没了力气,任由许遵带着她,一笔一笔,勾勒仕女的模样。
“大...大人,您似乎喝了,喝了不少酒...”桑云口干舌燥。
“我喝不喝酒,影响我教你画画吗?这是我承诺过的,也是你希望的,不是吗?”许遵声音低沉,带着丝丝蛊惑之意。
“是,是...”桑云努力稳住心神,可始终不能做到,当下觉得自己没出息透了。
这时,钟大从门外进来,他与公子关系亲近,在许遵的地盘儿向来没规矩惯了,从前也没撞见过什么,可是这一次...
他看到自家公子将桑姑娘包裹在怀中,还手把手教她写字或是画画?
钟大大气不敢出,慌不择路地退出屋子。
公子和桑姑娘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可是从没见过公子和哪个姑娘如此亲近呢。钟大在此刻觉得,还是自己的眼光毒辣,早就看出最适合公子的姑娘是谁。
两个人感情到位了,其余的阻碍也就迎刃而解了,毕竟,人定胜天嘛。钟大对公子和桑姑娘的前程很是看好。
正当他傻乐之际,突然,背后飞来一枝冷箭,正中院子中的树上。
“谁?”
钟大反应极快,可追出去后,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冷下脸,快步回到院内,将树上的短箭拔下,看到箭头上挂着一封火漆封了口的密信。
于是,他也顾不上打扰不打扰,忙闯进屋内。
“公子,你看!”
钟大晃着手中的密信,许遵的手松开笔,快步走过来,拆开钟大手中信件,只看了一眼,面色凝重。
“哪儿来的?”他的声音犹如千年寒冰。
第121章 一波未平
“一枝冷箭飞来的,我追出去,人已经没了。”钟大如实道。
“上面写的什么?”桑云探出头来,着急又好奇。
桑云也是自己人了,所以许遵并不想瞒她什么,便将信件递给她瞧。
与其说这是信件,不如说是一张包裹在信封里的字条,字条上仅一句话:来日即死期。
“这是吓唬谁呢?”桑云皱眉,“字写得这样丑,还不如我呢。”
虽是俏皮的一句话,许遵和钟大却都笑不出来。箭是射向许遵的院子,针对的自然是许遵。
许遵联想到绘儿,觉得这大概是唯一的突破口,不禁将字条攥在手中,抬脚往母亲院中走去。
他从小到大,向来不麻烦母亲。但现在关系到生死,他必须与母亲并肩站到一起。
许遵到时,纪氏正在屋子内用点心。他向母亲说明来意,并将字条交由母亲看。
纪氏面色难看,当下命令加强许遵院子的守卫,并采取了连坐制度,即若是许遵有事儿,当日守卫的院卫要一同受责,这样就免了其中有人被收买的情况。
随后,纪氏又命人将绘儿从柴房拎上来,想着这丫头经过这三日的折磨,也该吐些实话出来了。若是还不肯,纪氏自有别的手段磨她。
绘儿被拎来时,整个人狼狈得不成人形,她身上散发着一股屎尿混杂的臭气,屋内所有人都拿袖子掩了鼻,一向爱干净的许遵更是直往后退。
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这种羞辱比杀了她还难受。
一旁的粗使婆子将绘儿口中的破布拿掉,绘儿当下就要咬舌自尽,硬是被婆子上下两嘴巴子抽得眼冒金星。
“绘儿姑娘,夫人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你要死了,就剥光你的衣裳,运到大街上让千人瞧万人看,说不定有那饿极了的流浪汉,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不管你是死的还是活的...”婆子用词粗鄙,但却有效地让绘儿停止了自杀的行为。
纪氏将纸条丢到地上,冷声问:“写字的人,是你的同伙吗?”
绘儿颤着手,将字条捡起来看,摇摇头,“我不认识这字。”
“真不认识还是假不认识?”纪氏朝一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婆子抡起袖子,朝着绘儿的肚子就是一拳。绘儿本就三日没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虚弱得很,受了这一拳,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痛得起不来身。
许遵在一旁看着,一是讶异母亲露出的少有的狠辣,二是讶异深宅大院儿里的粗使婆子,比大理寺的衙役下手还要重,真是上刑的一把好手。
“真,真不认识。”绘儿额头沁出冷汗,在婆子打算再给她一拳前,她主动交代了一些事情,“一个月前,有个蒙面的男子找到牙婆,说想找个身手灵巧些的,最后他挑中了我。我本以为,本以为是他想买我,没想到,他买完我后,又将我卖到了这儿。”
“我爹死了,母亲得病,弟弟瘸腿,还没娶亲,我只得把自己卖了,一家人好有个,有个生路。他帮我母亲找大夫,还给我弟弟说了门亲,并丢下一笔钱,我,我必须听他的。”
说完这些,绘儿不断喘着气,表情尤为痛苦。
纪氏朝花嬷嬷看了一眼,花嬷嬷立刻出去,叫女使从小厨房端了一碟子酱菜和一个馒头来,放到绘儿眼前。
绘儿看到食物,再也顾不得其他,忙狼吞虎咽起来。
“他是谁?有什么特征?有没有和你透露过什么?还有,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许遵站出来,盯着绘儿吃完食物后问道。
绘儿胃里有了食物的填充,人稍稍有了些力气,能正常回答问题了。在柴房关着的这三日里,她想明白了一些问题:若是死在这儿,她连见家人一面的机会都没。若是坦白能从宽,至少还能见家人。这些深宅大院里的腌渍事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爹当过兵,会些拳脚功夫,他说,弟弟瘸腿,我娘又病弱,只能我来保护家人了,所以教过我。至于他...”绘儿眼神迷茫,努力回忆着关于那个人的一点一滴,“他挺高大的,声音很粗,没和我说过什么,只说许公子得罪了人,有人想了结他,让我趁机行事。”
纪氏听罢,看向许遵,许遵眼眸一沉,似乎在想,自己到底得罪过什么人。
“你再仔细想想,你和他在一处时,他就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或是什么特殊的习惯?”许遵又问她。
绘儿想了想,突然眼底一亮,“他曾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好似在确认着什么,说过什么...其实也不太像...”
其实也不太像?
许遵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院子中见到绘儿,她踩着椅子,正在修剪树枝儿,自己看了好一番,原因是她的身段颇像桑云,有着一种康健的、富有生机的,区别于其他弱质女流的体态。不过,当她转过脸时,自己便有些失望,因为她的相貌并不太像。
若是自己的想法属实,那这名神秘男子认识桑云?甚至,他知道自己与桑云关系亲近,还能看破自己的一些喜好,这才找到绘儿,拿捏自己。
许遵想到此,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自己的喜好如此明显么?到底什么人能揣测出这些?
“他好像没什么特殊的习惯,除了...喜食生肉,或是直接在火上烤一下就拿在手上吃的肉。”绘儿又道。
“什么肉?”许遵眯起眼睛。
“兔肉,雀肉什么的。”绘儿不知道许遵为何问这个,但话都回到这个份儿上,她不如有什么说什么了,也顾不及被神秘男子知道自己出卖他后,能有什么后果了。
若是下场都是死,她就当眼下活着的时光,是自己挣来的。
兔肉?雀肉?猎人在山中打猎,喜食这种肉,汴京城的百姓就算爱吃兔肉,也不过打个牙祭。至于贵族们,吃生肉,那也只吃新鲜鱼脍。根本没人会逮着兔肉和雀肉生吃,或是只烤着吃。
等等...若是当兵者,尤其是底层士兵,平日里出去抓野兔、打野雀,没有合适的烹煮工具和场地,拾一堆柴火,烤了吃或是生着吃,倒是常有。
这个男子...是当兵的?
蔡思学也是死在当兵者的手中。
原本毫无联系的事儿,突然连接了起来。
第122章 一波又起
绘儿由于答得还算实诚,纪氏饶过她一命,只说要将她送到官府,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