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芙蓉,你招是不招?”许遵又是一记惊堂木。
芙蓉有些慌了神,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求生的本能在下一刻冲破理智,她撒泼似地喊:“招什么招,她自己喝的药,又是自己掩的门窗,这就是一个意外!”
桑云站在屏风后听着,总觉得芙蓉最后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会儿,才想起来,潘家的二公子也曾说过这话。
“她掩的门窗,她喝的药,难道也是她自己生的炭火吗?”许遵语气一凛。
“冬天那么冷,哪个屋里没炭火?我把炭盆端进去后,就出来了。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干的?对,证据,办案要讲证据的!”芙蓉越说越带劲儿,她觉得只要没证据,这位大理寺卿总不能硬生生按一个罪名给自个儿。
许遵还未开口,桑云就冲动地从屏风后站了出来,质问芙蓉道:“你要证据是吗?潘大姑娘的尸体是在乱葬岗发现的,当时我在那儿。冬天那么冷,可潘大姑娘穿的衣物却如此单薄。你是她的贴身女使,衣裳都是你准备的,好叫潘大姑娘因为冷,靠近炭盆取暖,从而更快中毒身亡。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许遵用欣赏的眼神看向她,这丫头总能留意到旁人留意不到的,想到别人想不出的,她出其不意的一击,总叫自己惊喜。
芙蓉面色发白,但下一刻,她反驳的话语还是像雪珠子似的砸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是你的妄想吧?我给她准备衣裳,又不给她送饭。她自己要穿得单薄,说是热,难道我能管得了她?厨房的人给她送饭,见她不应,难道不会自己进去瞧?我如何能控制她什么时候死?桑姑娘,怪不得你能当女捕快呢,想来就是能胡诌是吧?”
潘行之上前,喊了一声:“芙蓉——”
大概是他觉得,芙蓉在公堂上这么放肆,实在有辱他的颜面。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许遵斥道,随后又朝向桑云道:“你也是,公堂之上,你还有半分规矩没有?快退下去!”
同样是指责,许遵面向桑云时,语气明显柔了几分。
桑云实在难以忍受芙蓉的嚣张,但许大人已经下了指令,自己只得遵守,于是忍了又忍,道了一声「是」,又退到屏风后。
“潘大人,府上的人,先前只是问了大姑娘身边伺候的,不介意我派人再去问问厨房的人吧?”许遵将目光投向潘行之。
“只要是为了能叫案子早点破,我那可怜的女儿在天之灵得到宽慰,许大人请便。”潘行之回道。
“那...芙蓉姑娘作为案件第一嫌疑人,需要暂时关押在大理寺,潘大人也不会有异议吧?”许遵又道。
“自然不会,只是...”潘行之皱眉。
许遵笑道:“放心,我们会为芙蓉姑娘安排单独的牢房,厚褥吃食一概不少,还会让大夫时不时来为她搭脉,确保潘大人的子嗣无碍,直到案子破了。”
“如此,那便谢过许大人了。”潘行之松了口气。
下了堂,许遵脱下官帽,坐在后屋的椅子上,许久不升堂,乍一用力,后背便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公子,刚刚府上来报,夫人惩治了欲刺杀公子的丫头,将她关进了柴房。不许人送吃的喝的,也不许她死,否则要看守的人一道受罚。另外,夫人还夺了伯爵夫人的管家权。”钟大禀这件事儿时,满脸幸灾乐祸。
许遵一愣,他想象不出来母亲秉雷霆之势而下的模样,印象中,母亲是个从不管事儿的,大约...为母则刚吧。
桑云同钟大一道进来,对芙蓉认罪不认罪的事儿表达了担忧。
“大人,我瞧这个芙蓉算是豁出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那种。咱们就算找出一万个人证,可是没有物证,怎么才能让她认罪呢?她又怀着身孕...不能上刑罚。”
许遵眼眸微眯,他冲钟大道:“我记得,刑部大牢有几个死刑犯,是要近日处死的,我上书一封,你带去给刑部尚书欧阳修,借一死刑犯一用。”
“公子您这是...”钟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了句「是」。
许遵又望向桑云,“你不是说没有物证么?那咱们就造一个出来。”
造一个?
一直等到潘府的人都审问过一遍了,死刑犯也借来了,桑云方知,许遵口中「造个物证」是什么意思。
许遵在大理寺内,寻了间耳房,将其打造得和潘家的佛堂一样。
随后,他命人给死刑犯灌下一碗安神药,待犯人止不住困意,睡去之后,将其丢进耳房的炭盆旁。
炭盆里早已放置了和当日芙蓉端给潘大姑娘一样多的炭火——比寻常人家使用一次的炭火数足足多了一倍不止。
接着,衙役们将门窗从外掩上,并守候在外,一并守候的,还有黄明子。
此时刚过辰时,到了午时用饭时,衙役们用浸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打开耳房的门窗,将死刑犯拖了出来,放置在院内的空地上。
黄明子立刻上前查验,发现此人已经中毒而亡。
当下属将结果报给许遵时,许遵看向桑云道:“你要的物证,不就来了?”
根据厨房的人说,他们给大姑娘送饭的时间是午时一刻,敲门半晌,无人应,有胆大的推了门进去,发现大姑娘已死。
根据管事婆子说,芙蓉当日领的炭火,足足比平日多了一倍,她说大姑娘怕冷,所以才多要了些。
当时根本没人多想,就算等大姑娘出事了,有人想到了什么,也不敢多嘴。大宅院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118章 远远没有结束
“犯人死时还算安详吗?”许遵问了一句。
“是,黄仵作说,犯人死时,还算安详,没有很痛苦。”下属回道。
“那便好,你把这些交给犯人家属,宽慰他们几句。”许遵摘下自己的钱袋子,丢给下属。
“是。”下属领命前去。
“大人,你真是有钱又体贴,连死刑犯的家人都能顾及。虽然你表面上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可是个大好人!”桑云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发自肺腑道。
这丫头夸人的方式永远这么朴实无华,许遵回回被夸得面上不自然,只能转移目光,低咳几声道:“不要总将钱不钱的挂在嘴边,像什么样子。”
“哦。”桑云点点头。
“这个犯人的案宗我看过,杀人是为了得钱财,给老母亲看病,他杀的人是拖欠自己工钱的东家。纵然按照律法,一命抵一命,但我借了他的命来验证另一桩案子,总归是不合规矩。”许遵还是解释了一通给她听。
“所以说,大人就是个大好人呀。”桑云眼中满是崇拜,仿佛远看高山。
有了验证的结果,许遵再次提审芙蓉。
芙蓉自然不肯认账,咬死了自己不知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许遵冷笑一声:“纵然你嘴硬,但从证据上来看,你就是故意的。大理寺断案,和地方衙门不同,我们重证据,轻口供。更何况,仆杀主,你承不承认,都已经没了活路。若是你肯老实交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芙蓉咬着下嘴唇,倔强地将脸撇向一边。
“你现在不肯交代,无非是对你们主君还抱有一丝幻想。不过,我告诉你,潘行之是极要面子之人,他喜欢你,或许是真的。但这事儿一旦被捅破,他定会舍弃你。”
“你胡说!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是个男胎,是男胎!”芙蓉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地同许遵对峙,连上下尊卑都罔顾了。
许遵倒不介意她的态度,不痛不痒地继续点火,“潘行之连亲生女儿都能舍弃,何况你?若是这事儿未被捅破,你也许能靠这个孩子上位。但这事儿已经捅破了,潘行之想要留子去母,实属正常。你现下怀着身孕,按照宋律,妇人怀孕当决,听产后一百日乃刑。你死了,你的孩子说不定会被你家大娘子抱回去想着,将来,他就认潘夫人是生母,谁会记得你呢?”
“你胡说!胡说!主君说他喜欢我,说等孩子生下后,就要给我穿金戴银的生活的...”芙蓉几近癫狂,可片刻之后,却瘫在地上,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不知是害怕,还是悔恨。
不过,许遵可不会对她心慈手软,“我是不是胡说,前日潘大人陪你上堂时,你内心不就有数了吗?”
芙蓉面如死灰,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又哭又笑,随后却平静得骇人。
“许大人知道我为何会被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么?”芙蓉迷茫失神的目光在虚空中定格,“我幼时家中,其实还算是能吃饱穿暖,但过得一点也不好。我爹不喜欢我娘,他一直想要休了我娘再娶个年轻好看的,但我娘死活都不同意。我爹为了摆脱她,就趁她睡着,关了家中所有的门窗,然后将所有的炭火点燃。我娘死后,我爹就被抓了,判处死刑。族里吃独户,瓜分了我们家的田地财产,将我和弟弟发卖。那时大冬天,弟弟害了病,人牙子不肯治,说他看着瘦弱,反正也活不了,硬生生看着他死。我挺了过来,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许大人一定想知道,我为何会多少炭火能取人性命这件事儿这么清楚吧。因为,我爹害我娘时,我就躲在一边看着。我爹打人很疼,我不敢出声,不敢阻拦,我想着,我娘活得这么辛苦,走了也好,下辈子能嫁个良人。我太恨我爹了,所以是我去官府报案,亲手将我爹送进了牢狱。”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想吃好穿好,过得好一点儿。我被卖到潘家,一直努力干活儿,讨好府中管家,才被指派到大姑娘身边。我一开始真的很想对大姑娘好,可是她是个疯子,一发疯就打我,我太讨厌这种遍体鳞伤的感受了。主君看着谦和儒雅,他教我识字,给我钱花,对我很好。反正比我爹对我好多了,我就跟了他。大姑娘知道后,几乎要将我往死里打。我若是不弄死她,她就要打死我和孩子了。”
“我就想有个家,有个关爱我的人,有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大人,您能懂吗?”
“良禽当择木而栖,第一,你依赖错了人,第二,无论如何,你不该杀人。”许遵淡淡道。
芙蓉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遵想起一事,问她道:“潘眉儿已非完璧,她...”
“根本不关蔡公子和朱公子的事,她是个疯子,迫害别人,连自己也迫害。主君觉得这事儿过于丢人,才宁愿在事情败露后,传出消息,说是二位公子的过错。”芙蓉打断道。
许遵微微错愕,这倒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这么说,蔡思学竟是枉死?
“可能,没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吧。孩子他...跟着大娘子,也好过跟着我这个杀人犯的娘要好。我希望他过得好。”芙蓉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肚皮,脸上露出一丝柔软。
桑云知道真相后,很是感慨。
“官宦人家,是真的没有人情味儿啊。喜欢你时,把你当猫儿狗儿似的宠着。一旦牵扯到面子和利益,又立刻把你推出去挡刀。”
类似的话,许遵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他并不否认,因为他深有感受。
只是,他脑子里还在想些别的,譬如,蔡思学没有同旁的人结怨,他被杀死的原因,还是跟潘眉儿有关。潘家人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
这个案子可远远没有结束,他不得不把目光重新投向朱兆。
第119章 赏春宴
王诜所举办的赏春宴,就在宝安公主府。
花园中,大片大片的海棠结子满枝头,好一派玉堂春富贵。
“张兄,李大人,许大人,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叫春儿热了酒,快喝了暖暖身子。”王诜看到许遵和其他两位大人一同前往,热情地迎了上去。
几人互相问安,便在园子里坐了下来。
几个妖妖艳艳的丫头围了过来,有的端炭盆,有的上糕点茶食,有的抱来画盒,那个叫春儿的丫头拿来酒和杯子,给桌上四人都斟上。
春儿斟酒的姿态妖娆,路过许遵身边时,许遵闻到一股十分甜腻的气味,怔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正是「开元帏中衙香」,传闻中是前朝杨贵妃用在床帏中的熏香,用料十分名贵,居然会出现在一个丫头身上。
再看春儿斟完了酒,没有退下,反而倚在王诜身边,与他眉来眼去,许遵心下了解大半。
这个春儿,大约是驸马都尉已经收了房,或是还没收的侍妾。
“驸马爷,公主呢?我家熙儿吵着闹着说要吃公主小厨房的雪花酥呢。”说话的是李大人,他的夫人同皇家沾亲带故,故而女儿很喜欢同宝安公主亲近。
王诜听到后,脸色一变,身旁的喜儿面色也僵住了,不自然地低下头,退到一旁,这才有了一个女使该有的样子。
“公主她...身子不太好,在房中养病,就不见客了。”王诜回道。
“哦哦,那我跟熙儿说说,叫她过些时日再来叨扰公主罢。”李大人分明有些尴尬,忙低头去喝酒,转移了话题,“这可是蔷薇露酒,今日能喝上大内酿造的御用酒水,真是托了驸马的福。”
另一人也忙饮了一口酒,还顺口作了句诗,将大家的兴致都撩拨起来了。
论作诗,这不是许遵最擅长的,所以他只是默默饮酒,看着这三人乐呵,然后便想到了此时此刻在房中养病的宝安公主。
宝安公主的性子和赵音舜截然相反,她性子恬淡,对上恭敬,对下宽和,是朝臣一致赞不绝口的对象。
但就是这样一位性子谦和又贤惠的公主,却没有得到驸马王诜的敬重与喜爱。王诜此人风流,有一定才华,却因娶了公主,从此郁郁不得志,只能靠在书画与女人上找一找温存与快乐。公主前些年痛失爱子,此后身体便垮了下去,不能再怀孕,她对驸马感到愧疚,便放纵了驸马的行为。
想到此,许遵略皱了眉头。
他不喜欢过于软弱的女人,他喜欢生命力旺盛,永远懂得为自己争取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像个小太阳,哪怕是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看着也觉得有希望。
“许大人?许大人?”王诜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诶?”许遵回过神,忙抱歉地作揖。
“无妨。”王诜笑着摇摇手,“李大人问你,你上次所作的山水画,能不能也给他画一幅?他知道你就是祝同后,可是吃了一惊呢。”
“他愿意出这个数。”王诜伸出五根手指。
按照惯例,这应当是五百贯的意思。
“那幅山水画意境过于冷,不如我为李大人画海棠如何?想必令媛也会喜欢的。”许遵开口道。
同样的画,他不画第二次,他不愿意为了任何人破规矩。
李大人眼前一亮,“如此,那便辛苦许大人了。”
许遵摆摆手。
几人开了这个口子,便就着这个话题,聊起画来,王诜将画盒拿来,向三人展示自己不计钱财和手段新得的宝贝。只是,画还未展开,便有下人行礼:“欧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