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遵拦了下来,与母亲耳语一番。纪氏立马改了想法,要将绘儿退到牙婆那里,并吩咐下人,禁止将府上发生的事情外泄。
许遵回到自己的院子,钟大和桑云见到他,忙围上来问状况。但许遵很明显不想说太多,只吩咐二人办事。
他令桑云去大理寺,和张七巧一道翻阅自己回汴京以来大理寺经手的所有案子,看看有没有犯人家属,或是其他关系人中,有当兵的。
至于钟大,许遵叫他去跟牙婆了。许遵有八成的把握,习武之人,大多讲究一个恩怨分明。恩必赏,错必罚。绘儿并没有完成那人给他的任务,那人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只要能引蛇出洞,剩下的,就能顺藤摸瓜了。
不过,结果与他想得不同。
桑云与张七巧连夜翻案宗,都没有找到可疑的人。而钟大那边,非但没有追踪到绘儿口中的神秘人,还接到了一起报案:中书舍人朱大人之子朱兆出门逛书摊儿遇刺。幸而路过的行人里有一位经验丰富的郎中,及时将他救了回来。
军巡铺的人立刻就赶了过去,但没有捉住行刺之人。尤其案件发生在闹市,百姓们恐慌,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多了许多离奇色彩。
“朱兆现在状况如何?”许遵得知此事后,先问出这一句。
钟大上气不接下气,“状况稳住了,郎中说,没生命危险,但人还没醒。”
“派人过去保护朱兆了吗?”许遵又问。
“公子,这哪里还需要您说,朱大人早哭哭啼啼地上门求增派人手过去了。”钟大答道。
许遵想到朱大人一把年纪,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不禁眉头一皱。照他如此疼爱儿子的情况看,没多久,官家那儿就得有消息了。
“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你细细说来。”许遵往椅上一坐,要听全部。
话说,朱兆除了读圣贤书外,对市井摊儿上卖的话本子也颇为喜欢,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去上一回。
今日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出门,相熟的书摊儿老板还为他留好了新上的话本子。结果,朱兆前脚刚踏入门,后脚就被一枝从外头射入的短箭攻击。幸好店内伙计反应快,及时推开朱兆,朱兆只是脖子擦破一块皮。但是下一刻,一把箭如鸦飞般射入屋内,朱兆根本躲不及,被三支箭伤到,一旁的伙计也受了伤。
老板大呼「救命」,外头路过的百姓看到店内惨况,吓得魂飞魄散。很快,这种惊慌扩散了一路,引来了军巡铺的人和一名郎中。
郎中帮止了血,在军巡铺的帮助下,移送去朱家,因救助及时,救回朱兆一条命。其余的人,则去追捕刺杀朱兆之人,但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公子以为如何?”钟大说完后,见许遵眉头紧锁,有些心急地问。
“杀朱兆的人,可能跟杀蔡思学的是同一人。其一,他们俩有共同的关联人潘眉儿。其二,能同时发射数十只箭的是斗子弩,斗子弩也是军队所用的兵器。使用斗子弩,看来是抱着必须让朱兆死的心。”许遵分析道。
“那指使绘儿杀公子的人呢?也和杀朱兆的、杀蔡思学的是同一人吗?目前的证据来看,都是当兵的。可是朱兆与蔡思学都跟潘眉儿有关,公子又不认识那个疯婆娘,为什么还要杀公子呢?”钟大觉得奇怪。
“这也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许遵揉着额头。
“桑姑娘与张公子那儿也没任何线索,难道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钟大性子急,最忍不了这种被动的情形。
“还有一事,这人不去了结绘儿,反而去杀朱兆,是刻意而为之,还是咱们的行踪暴露了呢?若是暴露了...”
“这不可能!”钟大举起三根手指,“我永远忠于公子,若是撒谎,天打雷劈。”
“我知道,我说得是,或许有别人...”许遵看向他。
“那也不能!咱们的人,身家底子都是清白的,我当时都查过,没人会跟这种事搅上关系。”钟大根本不乐意相信这种可能。
“但愿是。”许遵幽幽叹息一声,他也不想去相信这种可能。
“公子,现在咱们做什么?”钟大主动请示道。
“不做什么,等朱兆醒了,我们去府上,他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许遵脑中思绪繁杂,目前能做的,只有守株待兔。
他坚信,只要对方没能达成目的,就一定会再次露出马脚。
天黑时,许遵坐在灯下读书,忽听到院子外传出争执声,细听之下,才发现是桑云和院卫起了争执。
他披上狐裘,走到院门口,见桑云与那几个大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大人,大人,他们不许我进来。”桑云看见许遵,露出些许娇嗔。
许遵轻咳一声,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真当这儿是自己家了?”
一名院卫禀道:“夫人说了,连一只苍蝇都不可以飞进二公子的院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夫人允我能进出伯爵府,向大人禀案子,难道却不能进出院子吗?”桑云据理力争道。
许遵挥挥手,示意他们将桑云放进来。院卫们互望一眼,都明白了这姑娘和二公子关系匪浅,现在是二公子自己开的口,那也不算失职,于是纷纷让了一条路。
桑云得意地扬了下巴,跟在许遵身后。直到许遵在房门前站定,她一个不小心,差些撞到许遵身上去。
“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么晚了,你到底来干什么?”
“我怕大人出事,所以就想守着大人。若是歹徒真的来了,我反应快,可以帮忙叫人,实在不行,我可以替大人挡箭。”桑云向许遵展示自己叠穿了两层的厚棉衣,“百姓没有我可以,但不能没有大人。”
她言辞诚挚,眼底明亮,许遵不免动容。
第123章 怎么还是死了
“别说你穿两层,就是穿十层,也抵不过弓箭的厉害。”许遵回过神,瞥了她一眼。
桑云不服气地解开胸前两颗盘扣,露出里头的纸衣,“这是三层纸做的,七巧告诉我,以前的人打仗,就穿这个。”
许遵哪里管这个,被她「宽衣解带」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你快将衣裳扣好,简直不成体统!”
桑云本来不觉得什么,自己既没言词放荡,又没露肉挑逗,但被许遵这么一说,脸上一红。
两人均沉默着,各自尴尬了一阵。
而后,许遵才又开口道:“别闹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作用,这儿被院卫围得铁桶一般,难不成你比他们还厉害?”顿了顿,他又低声一句:“我也不想你为我挡箭,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他这一声实在温柔,这才将桑云哄了回去。
翌日。
朱兆醒了,这消息很快传到许遵耳中。许遵正在与母亲用早饭,忙放下筷子,带着钟大走了出去。
朱大人见着许遵,居然泪眼汪汪地与他絮叨了好久,许遵见过许多慈父,却没见过这么絮叨的慈父,他又一向不擅长宽慰人,只是承诺几句自己一定会找出伤害朱兆之人,然后便在下人的引领下,进到朱兆的屋子。
朱兆看着气色还不错,面色红润,正倚在榻上喝药,见着许遵,忙将药碗搁下。
“许大人。”朱兆忙要起来。
许遵将他按住,“我就是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坐着回答就行。”
“是。”朱兆点点头,而后又皱眉道:“不过,我是真的没看清对方是谁。”
“我明白,我想问的是,关于潘大姑娘的事。”许遵说道。
“眉儿?”朱兆感到一丝奇怪。
潘眉儿早就入土为安,杀害她的凶手也已经伏法,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你曾说过,潘眉儿有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但潘大人却不许她们交往...”
“是,兵部侍郎应大人之女,和原右谏议大夫孙大人之女。”朱兆回道。
“除了这二位,你还知道有谁对潘眉儿比较关切么?”许遵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潘眉儿在潘家可谓无依无靠,除了朱兆对她有几丝情分外,大约就只有那几个朋友了。许遵觉得,关于这些人,他去问潘行之,不如问朱兆。
朱兆面上突然显现出为难之色,话语间吞吞吐吐,“其实,还有一人,只不过...”
“嗯?”许遵看着朱兆,对他的闪烁其辞觉得奇怪。
“只不过,那个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朱兆说道。
“死了?在潘眉儿之前死的吗?”许遵下意识觉得,这个姑娘的死,跟这桩案子大约有关。
“是。”朱兆回道。
“你的反应有些不对劲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许遵眯起眼睛。
“许大人,这个姑娘...你认识的。”朱兆欲言又止。
“我认识?”许遵有些诧异,毕竟他认识的姑娘可实在不多。
“是,是...襄阳侯府的二姑娘黄氏。”朱兆还是说出了口,不论许遵是何反应,他说了出来,总归心里坦然许多。
许遵一愣,这个久远的名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在自己耳中,恍如隔世。
黄汝,襄阳侯府的二姑娘,许遵曾经的议亲对象,后因烧炭自杀,导致婚事作罢。许遵因照顾姑娘的名声,隐瞒了黄汝自杀的真相。
“黄姑娘她与...朱公子?”许遵想到一个问题,刚准备问朱兆,却见朱兆突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
“朱公子?”许遵察觉不对,忙起身去唤人。
人唤进来后,却见朱兆已经昏厥过去,整个身子倒挂在脚榻上,榻下全是呕吐物。
“兆儿,兆儿...”朱大人慌忙进来,看到此等情形,忙大声道:“郎中,找郎中!”
当郎中匆匆入府后,探了探朱兆的鼻息,再探脉搏,无奈摇摇头,转过身面向因害怕,整个身子发抖的朱大人,“朱大人,老夫无能为力了,公子已经走了,大人还请节哀。”
“这不可能!兆儿下午还好好的!”朱大人一把推开郎中,扑向儿子,也顾不上身下的脏污。
屋内顿时响起哭声一片,有人伤心人没了,有人大概只是伤心自己的前程没了。
许遵蹙眉,低声嘱咐钟大:“让黄明子过来一趟。”
随后,他上前劝朱大人,可许遵不会劝人。无论说什么,朱大人都不肯撒手,最后,他只得拿身份压人,冲朱大人道:“人已死,朱大人再伤心都是徒劳!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令郎是如何死的吗?”
朱大人还是没能松手,但到底将许遵这不好听的话,听进去几分。
等到黄明子赶到,检验了朱兆的尸身之后,向许遵与朱大人回禀道:“死者死于中毒。”
许遵望向地上的呕吐物,只觉得在意料之中。
朱大人听到黄明子的结论,回身吼道:“谁给公子端的药?厨房里,又是谁给公子熬的药?公子没了,你们一同陪葬吧!”
屋内站着的两个小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个跪下磕头,害怕极了,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主君,是我,是我端的,但我怎么会害公子?我没有理由害公子啊!请主君明鉴!”
另一名女使大约和她交好,也忙跪下给她求情。
可朱大人此刻急怒攻心,冲着下人喊:“厨房的人呢?给我带过来!都给我带过来!我可怜的兆儿啊!”
“朱大人,令郎之死和这碗药无关。”黄明子突然开口,一屋子的人都沉寂下来。
只见黄明子拿着还余一半汤汁的药碗,态度十分肯定。
朱大人愣住,他目光中有些狐疑,老实说,他不太相信一个仵作能懂汤药。但许遵在场,他无法将怀疑摆到明面上,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黄明子面无表情地将药碗递给一边的郎中,郎中也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先是闻了闻汤汁的气味,又拿手指进去搅动,观察残渣,而后向朱大人禀道:“这碗药,看着...确实无毒。”
朱大人突然之间万念俱灰。
他最喜欢的儿子就这么没了,他想用愤怒来掩饰伤心,想急于找到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对象,可这也不行,一碗汤药断送了他的伪装。
他原本就年纪大了,丧子之痛,打击得他枯坐下去,竟站不起来身了。
第124章 万箭穿心
“朱大人,令朗的被子、今日所穿衣衫与用过的一应物件儿,我们都要带回去查验。”许遵待朱大人稍稍回过神来时,与他说道。
朱大人不愿意多说话,挥挥手,示意许遵自便。
于朱大人而言,朱兆已走,这些物件儿留不留,也没有太多关系。
不过,当许遵提出将朱兆的尸体抬回大理寺时,却遭到朱大人的强烈反对,这位上了年纪的老父,说什么都不愿叫儿子死都死了,还受这份罪。
许遵好说歹说,最后协调出的结果就是:朱家将冰窖让出来,让黄明子去冰窖进行第二次尸检。朱大人必须要看着,不许任何人再伤害他的儿子。
钟大默默站得离许遵近了些,忍不住低声道:“公子,这才开春,天儿也不热,尸体放到外面一两天的,也不会坏,直接往冰窖一摆,朱家是不打算过夏天了吗?”
大户人家家中都有冰窖,冬天搬运冰块儿进去,夏天时取出来解暑。现在这朱家的冰块儿沾染了尸气,还有人夏天用这些冰块儿做冷饮么?
“你只需操心,你该操心的。”许遵面无表情道。
钟大挠挠头,应了声「是」,他其实是在内心可怜朱大人,一把年纪,丧妻之后未娶,自己将儿子拉扯大,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种心态,叫钟大迫不及待想找出凶手,若真是个连环凶手,他定要将那人狠狠揍上一顿,一为公子复仇,二为宽慰朱大人。
冰窖之中,大家都冻得哆哆嗦嗦,唯有黄明子保持常态,这是他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验尸,不过,这并不影响到他什么。
只见他用剪刀剪开了朱兆的里衣,放至一边的盆里。而后,他细细地检查朱兆的身体,从头发到脚趾,再到私密的地方。
朱大人数次无法忍受儿子被这样亵渎。但理智又告诉他,仵作都是这样验尸的。不验清楚,儿子的真正死因就无法被知晓,凶手也就逍遥法外了。
当黄明子细细查验过一遍后,他发现朱兆身上除了数个箭伤外,并没有任何蹊跷的伤口。
于是,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箭伤上。
伤口已经结痂,但颜色却有些奇怪。一般伤口愈合在早期的时候,颜色是鲜红色,伴随一些肉芽。但黄明子看到的颜色,却是枯黄色。
他将结的痂挑开,看到内里的血肉亦是枯黄色,甚至发黑状。
黄明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心酸难忍。
“我需要银簪。”他开口道。
许遵早知他会用到,命人临时从朱家的厨房取了一根银筷来。
黄明子将筷子插入伤口,不一会儿,筷子的底部发黑,基本可以确定毒素的来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