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接着,许遵又在屋内发现一些湿漉漉的脚印,这几枚脚印宽大,且前深后浅。
“钟大。”许遵唤道,“若真是阿满,他应该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让各个城门的守卫,以及各大巡防的人留意一下这样的人。告知大家,他可能单独行动,也可能是和一个老妇人、一年轻姑娘一道行动。”
“是。”钟大领命下去。
翌日。
许遵起了个大早,换上官服,就要赶去衙门,临走时,去母亲院子,给纪氏请安。
从前,纪氏是最喜欢睡懒觉的,现在接管了府中庶务,想睡也不成了。
许遵到时,发现母亲正在给菩萨上香。于是特意站在门外等母亲拜完菩萨,这才进去。
纪氏亦听说桑云被掳走的事情,表现出担心,“那丫头看着聪明,可从前是命大,这是碰上个凶狠之辈,还不知道会如何。”
“母亲不必担心,那丫头福大命大,不会轻易死的。再者,我已上书,各部各司都行动起来了,歹人插翅难逃。”许遵回道。
“就是因为动静太大了,我怕那人狗急跳墙,就...”
“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许遵虽是嘴上叫别人放心,自己心中实则也忧心得很,只是眼下。若是自己都表现出忧心了,旁人岂非更加慌乱?
纪氏听到他说「福大命大」,突然想到另一桩事,“这几日给你说亲的人家颇多,我瞧你似乎也没个中意的,是不是心中...”
“母亲,大理寺的事务忙得很,我无瑕顾及这些。”许遵直接打断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如今名声恢复些,也可以挑个好的了。你呀,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你好歹也是托生在我肚子里的。你喜欢桑云那丫头,我看那丫头对你也上心,我也确实喜欢这丫头。但是你们俩身份地位实在差距颇大。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希望你能快乐。但自古以来,这个身份阶层是不可被打破的,你若是打破这个规定,可能会遇到很多阻力与麻烦,你都想好了吗?”纪氏轻声道。
“母亲?”许遵略意外地看向她,他原本以为母亲说这一堆,是想劝自己放弃,不成想,她竟只是提醒自个儿前路难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只劝自己忍辱服从,而是露出獠牙,与自己站在一处了,好像...就是从自己受伤那一次开始。
许遵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动,头一次,他没有否认母亲说的,只坚定一句:“我心中有数。”
纪氏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花嬷嬷叫母亲出去对一笔急账。
许遵见屋内没人,看着面前的菩萨,忙跪在蒲团上,学着母亲平日的样子,双手合十,默念道:“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请保佑桑云平安。”
顿了顿,他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又添了一句:“若是桑云能够平安归来,我定舍出去百两黄金,捐于寺庙,或救济贫苦世人。”
母亲进屋时,许遵已经从蒲团上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可衣袍上的褶皱却出卖了他刚刚的行为。
纪氏未揭破什么,只吩咐他万事当心。
许遵踏出屋子,望向天,从前他不信神佛。但他却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何世人皆信。当你很在乎一个人、一件事的走向。但你又无法掌控时,除了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确实别无他法。
第130章 同病相怜
在汴京城的最北边儿,有一处梁朝的陵墓。
这地儿极阴,终年不见太阳。附近的老百姓会在夏日炎炎时,去洞内避暑。但现在天还凉着,方圆几里都不见人影儿。
此时此刻,洞内燃着一堆篝火,四壁晃荡着火光,还有三人的投影。
桑云将外袄脱给了阿岳的母亲,老人家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此刻已经沉沉睡去。而她,则坐在篝火旁,不停搓着手烤火。她与阿岳母亲的脚都被捆住了,根本逃脱不得。
阿满沉默地坐在一边,正在烤架子上的麻雀。
麻雀熟了之后,阿满将其中一只丢给桑云。桑云抓住就咬,可阿满的烤肉技术实在不怎么样,麻雀肉外面是焦的,里面却是半生的,带着一丝腥气。
可是人饿极了,便什么都不挑了。桑云硬着头皮,将这样一只麻雀吃进肚子里。
“有水吗?”她开口问道。
阿满看了她一眼,哑声道:“没有。”
阿满皮肤黝黑,脸上还有疤,身上更是有着一股常年征战的肃杀之气。他乍一看人,别人大概都会吓得瑟瑟发抖。
偏偏桑云没有被吓到,她觉得这个汉子能给她食物吃,也并未折腾老人家,说明他并非丧心病狂之辈。只要不是丧失人性之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你什么时候去找他们谈判?”桑云鼓起勇气,试着和他聊天。
阿满锐利的眸子又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反感她的多话。
桑云吸了口气,再次道:“你这样行不通的,外面到处都是抓你的。你贸然前往,很大可能是自投罗网。再者,你杀的可都不是一般人,官家都被惊动了,你的心上人是救不出来的。要有办法,应大人早用了不是?”
阿满瞳孔微微一缩,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下一刻,他别在腰上的匕首,已经抵上了桑云的脖子。
“谁让你废话的?”他冷冷道。
“嘘,嘘。”桑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又硬着脖子,指了指熟睡的老人家。
阿满竟抽回匕首,扭头看向篝火,不知在想什么。
桑云费力地往他身边移了移,悄声问他:“值得吗?”
阿满一回头,桑云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这人虽然人性犹在,但喜怒不定,还是需提防。
“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阿满将手中麻雀连骨头一起咬碎,整个吞了。
桑云见他终于肯和自己聊两句,便又凑上前去,八卦地问:“你们俩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呀?因为家世不对等吗?还是因为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
阿满瞪了她一眼,想要再次抽出匕首,却被桑云拦住。
“你总是这么凶,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你的。”
阿满一愣,匕首再次被插了回去。
他沉默半晌,突然闷声说道:“这话她也说过。”
“所以,是她不喜欢你喽?”桑云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懂什么!”阿满斥了她一句,“我们俩是互相喜欢的,但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儿,我不过是个小兵,还是个孤儿。所以我自愿去当斥候,虽然危险,但能立功。可惜的是,她爹发现了我们的感情,把我调走。我们后来偷偷见面,她为了我一直没有嫁人,我也会为了她,做一切做我能做的事情。”
说到最后一句时,阿满的脸上现出一丝温柔之色。
“可是你杀的人,都并非该死之人,这样也无所谓吗?”桑云问道。
“只要是阿兰想要杀的人,我都会去杀,该死不该死的,又怎么样呢?战场上死的人多了去了,你说谁该死,谁又不该?”阿满不在乎地说道。
桑云皱了皱眉头,但此刻,可不是与他一个亡命之徒论道理的时候。
“阿满哥,其实我俩同病相怜。”桑云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看得阿满也皱起眉头。
“什么同病相怜?”
“好歹,应姑娘还喜欢你。我呢?我喜欢许大人,可许大人只把我当个新鲜物件儿,一转头就忘了。”桑云回道。
“那许遵不是不近女色吗?也就你和他亲近,你拿这话诓我?我可是跟了你们很久。”阿满根本不信。
“阿满哥。”桑云同他套近乎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许大人以前不是有克妻的名声么?根本没有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都怕被他克死。但男人嘛,怎么可能对女人没有个欲望呢?于是,于是,他就看上了我的美色。”
阿满打量了她几眼,桑云自信地抬了抬下巴。
“然后呢?”阿满眼见着,确实信了几分,毕竟这娘们儿是长得不错。
“然后他就拿好吃的和钱来诓骗我,把我从家乡骗到汴京来。我以为自己要麻雀变凤凰了,结果人家名声洗干净后,就把我甩了,现在不知道和哪家贵女在商定亲事来着。”桑云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心中确实酸了一酸。
“这个许遵竟是这种人,那他更该死了,我真后悔没能亲手杀他,让一个不成事的娘们儿顶了。”阿满愤恨道。
桑云忙转移话题,“别,别,阿满哥,我想说的是,你这样重情重义,又有胆有谋的男人,世间少有。我决定帮你一把。”
“你帮我?”阿满半信半疑。
“是。”桑云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你单枪匹马去跟他们谈判,等于自投罗网。但你若是想劫狱,也等同于痴人说梦。只有一种办法可行,就是你混进牢狱,我给你打掩护。到了外头,趁夜色黑,你和应姑娘都会功夫,避开守城门那些废物的眼线应该不难。你俩跑得远远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相厮守难道不好?非要将命搭在这儿吗?”
不得不说,桑云勾勒出的场景,很让阿满心动,他做梦都想和应木兰长相厮守。
但他还是觉得桑云不可信,“大理寺的牢狱在地下,而且守卫极其严,你能带着我混进去?”
桑云拍拍胸脯,“我和大理寺的人都是兄弟,你不是一直跟着我们吗?难道不知道这个?”
阿满沉默下来,这一点上,这娘们儿没有撒谎。
第131章 心仪于你
天色渐暗了下来,大理寺早已掌了灯。
整整一天的搜寻,毫无所获。许遵坐在案前,还在苦苦思索,汴京城内究竟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人。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引蛇出洞。毕竟,坐以待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这时,一名捕快冲进堂内,语气里满是克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向许遵禀道:“大人,桑姑娘回,回来了。”
“什么?”许遵直接站起身,顿了顿,又问道:“她一个人吗?”
“是,她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直接去了地牢。”捕快回道。
大摇大摆?许遵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桑云一个人回来,一回来就去了地牢,并未跟任何人打过招呼,这事儿透着古怪。
“大人,要将桑姑娘带来见您吗?”捕快问道。
“不。”许遵眼眸一暗,“你去告知所有人,桑姑娘要做什么,都由着她,但要密切留意她做的事情。派几个身手好的,若她离开,就悄悄跟着,千万千万,别发出任何动静。”
许遵说着,将腰牌丢给该捕快。
捕快应了声「是」,立刻领命而去。
地牢中,桑云的出现令大家伙儿颇感意外。但正如她自己所想,大家对她热情,且没有防备,当她搬出许遵的名头,提出要去见一见应木兰时,大家也并未起疑。
倒是应木兰,见着桑云进来,感觉十分诧异。
“你怎么会...”
桑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随后看了看身后,待衙役们走远了,才在她面前坐下,小声道:“阿满将你们的故事和我说了,我很感动,想帮你们一把。你听着,再等片刻就是交班的时候了。你穿着我的衣裳,出了门,直往南走。守门的人和交班的人都跟我不熟,再者,天黑了,看脸看不真切。阿满就在大理寺前头那棵老槐树后等你。”
“你会那么好心?”应木兰根本不信她。
“这主意可是我提出的。我要不是真心想帮你们,大可放任他按照你们原先的计划,让他送死。你见识过许大人查案的能力了,也知道这大理寺的地牢牢不可破,自然知道我的话真不真。当然了,我也是想活命。阿满喂给我一颗毒药,这事若办不成,我就没命了。”桑云说得真诚,让应木兰不得不信。
见应木兰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桑云开始脱衣裳。
应木兰看着她,突然问出一句:“他,他是怎么说的?”
桑云一愣。
“我是问,他是怎么说我们俩的故事的?”应木兰强调了一遍自己的话。
桑云回忆了一下,将阿满说的,又说了一遍与她听。应木兰听到阿满说自己为了他不肯嫁人时,立马斥道:“胡说!我那是不想嫁人,怎么就成为了他不肯嫁了?”
“你为什么不想嫁人?姑娘大了都思春,你就没有过这种感受?”桑云这话说得直白,但却是真话。
应木兰白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男人有什么好的,各个见一个爱一个,成功者三心二意,连田舍翁多收了十斛麦子,都想再娶一个。”
“也有男人不是这样的,比如阿满,他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去做,这难道还不够吗?”桑云回道。
应木兰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小声道:“反正我不是为了他才不嫁人的。”
她的脸上透着奇怪的红晕,桑云更是肯定,这两人真心相爱。桑云在一瞬间,心中生出些许罪恶感。但一想到无辜死去的那些人,她又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快写吧,不然一会儿可就出不去了。”桑云催促她。
应木兰这才麻利地与桑云交换衣裳,然后打扮成桑云的模样,低着头,走出牢狱,桑云则替代她坐在牢内。
黑暗的牢房里,桑云盘腿坐在地上,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同许遵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她是嫌疑人,他是登州知州。二人从未敞开聊过什么,但他信她是无辜的,她亦信他能救自己于火海。
虽然许大人如今...桑云拼命忍住心中酸涩,努力正了正心神。
总之,她相信许遵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不知过了多久,走道里传来阵阵脚步声,桑云听这脚步声,似乎感应到什么,立马回头,在火把的光亮里,看到朝思暮想的脸。
“大人!”桑云站起身来。
许遵上前两步,碍于身份与旁人,只拿目光打量她,见她毫发无伤,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
“大人,人抓到了吗?”桑云忙问。
许遵还未答话,一旁的捕快倒先开了口:“桑姑娘,幸而大人反应快,咱哥几个也不给大人丢脸,不然人就给跑了。”
桑云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什么,忙道:“汴京城最北,有一处梁朝陵墓,阿岳他娘还在那儿,大人你快派人去。那地儿太冷,老人家没食物没水,撑不了多久的。”
许遵向身后的人一使眼色,身后之人立马应道:“哥几个立马去!”
待其余人都散尽了,许遵才终于靠近桑云,低声斥责她:“大家都来吃锅子,你搞什么特殊?没人保护你,你还到处串门儿?”
“大人又没叫我。”桑云垂着头回道。
“你...”许遵噎住,半晌后,才低声道:“往后再也不许。旁人的娘,自有旁人照顾,你且顾好你自己。”
“那是因为阿岳他娘病了,我这才去的。”桑云顶嘴道,对上许遵晦暗不明的眼神后,蓦地有些心虚,又扁了扁嘴道:“大人只管相看那些好家世的姑娘,却不许我往别的男子家中去一步,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