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世间人心险恶,毕竟她也从中而来。可是要说这些人为了钱,去夺人性命,桑云却是有些不信。
并非不信他们的恶,而是不信他们有这个脑子和胆子。
“无论是不是,明天都去问问,还有那三个卖纸人的也别放过,或许有新的线索也尚未可知。”许遵吩咐道。
“是。”桑云答应下来,突然想起一事,她又换上撒娇的口吻,“大人。”
许遵一个激灵,硬是按捺心上的酥麻之感,沉下脸道:“有话好好说。”
桑云虽收敛了几分,但语气还是软软的,“大人,朱四姑娘立女户的事情,我怕有人从中作梗,您能帮帮她吗?”
“你总是喜欢找些跟案件无关的麻烦事...”
“大人,你总是口是心非。”桑云用糯糖似的口吻打断他。
许遵瞪着眼睛,就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大人您看,您明明就是心肠软得很,我不信您能看得惯那些人欺负老弱妇孺。但您就是不肯表现出您的心软,这样会叫人误会的。就像,您明明喜欢我,还要装得公事公办一样。”桑云盈盈双瞳,目光明亮,又带两分羞怯,就这么往许遵的脸上转了几转。
许遵感觉一阵春风拂过面上,滟滟的春水毫无预兆地涨潮了。
“咳,你就不能有几分大家闺秀的迂回吗?”许遵尚且留着最后一分理智。
桑云偏偏要把这最后一分理智,也给打破,她理直气壮道:“大人要是真喜欢迂回的女子,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大家闺秀,非要来撩拨我呢?这就说明大人并不喜欢迂回。大人您看,您又口是心非了。”
“我...”许遵头一次辩无可辩,叫人逼到了悬崖边上,也无话可说,只能缴械投降。
桑云觉得许大人这般模样,甚是可爱,便倒了一杯凉茶,欲递到他嘴边,“大人,喝点茶,润润喉咙。”
许遵的脸憋红大半,他没有伸手,而是任由桑云喂着自己喝茶。
但桑云做惯粗活儿,哪里懂得如何伺候男人,手一颤,茶水便泼在了许遵衣领上,湿了一片。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桑云慌忙之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团成一团,就往许遵衣领上伸过去。
就在这时,钟大突然跑了进来,见了这样一幕,忙转过身去。
许遵瞧见钟大,心中作鬼似的,忙一把推开桑云,桑云紧张,加上被许遵推了一下,脚下没站稳,竟直接摔进了许遵怀中,跌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钟大听见响动,下意识回头,结果看到了更为刺激的一幕,又着急忙慌地转过身,嘴里还念叨着:“公子,桑姑娘,我可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许遵温香软玉在怀,极力克制的呼吸里仿佛被人点了火,下身噼啪地烧了起来。人生第一次,他就快要失控,幸而桑云忙从他身上起来,这才止住了这滑稽的场面。
“你太没规矩了,整日跑进跑出的,现在又所为何事?”许遵语气里满是恼火。
钟大转过身来,唇角还挂着止不住的笑意,想到自己为何跑进来,唇角的笑意便渐渐没有了。
“大人,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许遵还未说话呢,桑云就抢先道:“先听更坏的消息。”
她转头冲着许遵道:“我娘打小和我说过,接受了最坏的消息后,再听别的坏消息,就都是好消息了。”
许遵没有异议,便只听钟大说道:“又死了一个,大人猜猜是谁?”
“又死人了?”桑云很是惊讶,更多的是气恼,气恼若真是同一个凶手,那可真是胆大包天,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许遵眼眸一紧,“我认识的?”
钟大点点头。
许遵声音很是压抑,“这次又是谁?”
“李薄来李大人。”钟大道。
许遵一愣,不久前的赏春宴上,他才见过李大人不久。
李薄来此人有几分才华,但家中不显,早些年,因为自身长得俊俏,惹得郡主动了心。他在朝中得一闲职,并无人与他作对。他本人可以说是,无政治上的理想抱负,却也不缺钱花,平日里赏花写诗,偏爱他同郡主所生的小女儿李熙。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软肋呢?
许遵摇摇头,将自己的想法甩去脑后。连现场都没去呢,怎么就先下定义,认为李大人的死一定同前两起案件有关呢?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许遵又问。
“应木兰在狱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说是不愿负阿满去独自苟活,与其留在这个满是肮脏腥臭的世界上,她宁可与阿满共赴黄泉。”钟大掏出一块血帕,磕磕绊绊地将应木兰写的话念明白。
许遵接过血帕,看了一眼,随后交代钟大道:“消息先封锁,待我禀了官家,再决定是否公开此事。”
“是。”钟大应道。
应大人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才捐出万贯家财,并担上运输粮草的职责。若是知道女儿死了,许遵不知道他是否会破罐子破摔。
他起身,看到桑云怔愣在原地,蹙眉道:“你怎么了?”
“只是在想,应姑娘的父亲为她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她能有前人的风骨。没想到,英气是有了,却也刁钻偏执得很。世界哪里除了黑的就是白的呢?她同阿满能够相爱,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人。”桑云感叹道。
许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一看钟大还站在这儿,那副模样表情,好像很期待自己能说出什么附和桑云的话来。
他轻咳几声,板着脸道:“叫上黄仵作,准备去现场。”
第140章 梅花丛下的冤魂
到了李家,硬是听不见一声哭喊。
据说,郡主娘娘御下极严,她不许人哭,整个院子里,就没有一个人敢掉一滴眼泪。
“许大人,薄来他只是睡过去了,很快还会醒来的,对吗?”郡主看着许遵,语气平静地问。
“郡主娘娘请节哀。”许遵拱手道。
据说,人悲伤到了极致,反而会异常平静。
李薄来同郡主是少见的神仙眷侣,别说纳妾了,李薄来同郡主连红脸都很少有,二人生育一子一女,府上人口也简单得很。
李家的小姑娘李熙此刻站在柱子后,幽幽地盯着许遵,反复说着「爹爹一定会醒过来的,他就是睡着了」,许遵不忍向她看,只是背过身去,嘱咐黄明子:“开始吧。”
黄明子点点头,提着器具走到尸体前,蹲下身去,细细翻看尸体。包括牙齿与手脚指甲等细节部位。
李薄来的尸体呈土色,表面浮着没有掸干净的一层薄沙。黄明子捻了一点沙子在指尖,放到鼻下闻,眉心微微一皱。
“怎么样?薄来他...究竟因何而亡?”郡主问道。
黄明子回道:“李大人齿间存在出血症状,面上肿胀发紫,是窒息死亡。不过...”
他指着李薄来后脑勺的伤口说:“李大人生前后脑遭受重创,并非磕碰伤。而是某种圆形硬物一下一下击打所造成的不规则伤口。根据伤口的情况来看,李大人应当是被击昏后,埋入土中。”
黄明子又将李薄来的手肘抬起,“可能埋入土中位置较深,又因双手双脚被捆绑,李大人醒后,拼命挣扎,结果土下空气越来越稀薄,加速了他窒息的过程。所以,准确来说,李大人是遭受了活埋,窒息而亡。”
他已经说得足够多,足够细致,说完这些,不等任何人发话,便起身退下。
“郡主娘娘莫怪,黄仵作就是这样的怪脾气。”许遵拱手,为黄明子的行为解释了一番。
郡主秉性刚烈,他有必要护住自己手下的人。
不过,郡主此刻却丝毫不关心这些,她脸色难看。准确来说,她在听到「活埋」二字时,她脸色一刹那间变得极其苍白。
“郡主,这里应当不是案发地,我需要...”许遵的话还未说完,就见郡主屏退左右,并强撑着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许遵进屋。
屋内四角都放置着炭盆,但还是无法驱散寒意。
“他死在了他自己住的院子里,那株梅花之下。”郡主声音微微发颤,“我翻找了整个宅子,都找不到他,最后找来这里,挖开了那株梅花,发现他就躺在下头。”
“郡主何故会...”许遵有许多疑问,刚问了一半,就被郡主强势打断。
“我们今天白天因一些陈年旧事吵了几嘴,随后他甩袖而去。到了晚上,他还不回来,我就叫人去找,书房、花园里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身影,门房的人说,他也没出门。后来,我就想到了隐梅苑。这是他建的院子,我们平日里总是同进同出。但若是遇到一些小争执,他就会去那儿。”
“郡主娘娘,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挖开梅花丛下的土?”许遵发问道。
“我...”郡主跌坐在椅子内,双手捂住脸,半天没有动弹。
许遵端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珠翠,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此刻却褪下平日里的严厉,露出极其罕见的脆弱。
“冤孽啊,真的是冤孽啊。”郡主松开手,无奈地喊了一声。
“年轻那会儿,薄来他...有个心上人,我看上他之后,就请官家赐婚。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薄来他居然还和那个破落户的女人有来往,我那时年轻气盛,就叫了人将人绑了,想让她自己放弃。没想到那女人竟出言挑衅,我就,我就叫人打她。很快,她就没了气息,我叫人给她配了一副薄棺,埋在了那院子里。”
“薄来知道后,和我好一顿闹,自从这件事后,他就刻意疏远我。若不是这桩婚事是官家赐的,他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的。近几年,因为熙儿,他才与我关系亲密一些,但我知道,那女人一直在他心上。他还在那女人的尸骨之上,种了一些梅花,每年那女人生辰时,他就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那女人刚开始被薄来挖出来时,棺材板上都是指甲印,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当时,她并未被打死,而是昏迷状态,她是在地底下被活活憋死的。”
说完这些陈年旧事,郡主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望向一脚的炭盆,语气幽幽道:“这些年,其实我很怕,怕薄来与我闹,怕那女人从地底下钻出来,找我复仇。我表面上越是严厉,内心就越是怕,许大人,你能懂我的感受吗?”
许遵蹙眉,他明白了为何郡主会想到挖梅花丛来寻人,只是这个联系,过于血腥。
炭盆内,火星子跳动,发出「噼啪」脆响,墙上映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郡主猛地抬头。
许遵回头,二人发现,悄悄推开门,站在那儿偷听说话的,竟是郡主和李薄来生前都无比宠爱的小女儿李熙。
李熙面无表情地站着,郡主有些心虚,忙站起身,一边走向她,一边急促地问:“熙儿,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别怕,跟母亲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李熙露出害怕的神色,转身就跑。
郡主就要去追,被许遵一句话叫住:“还有谁知道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郡主顿住脚步,想了一想,“都是我的心腹,打小就跟着我,其余的,就剩那个破落户的娘家人了,当年也是他们打上门来,薄来才知道的。别的...应该就没了。”
许遵沉默半晌——李熙的弱点,应该就是这个女人吧。
会是谁杀了李薄来呢?那个女人的娘家人?破落户真的有能力在李家杀人?就算真的能,他们为何多年前不报仇,反而最近才来?何况,罪魁祸首是郡主,并非李薄来,所以这一点根本说不通。
许遵直觉上觉得,这起案子,和前两起案子,有关联。
第141章 隐秘的关联
大门推开,许遵从屋内走出来,看到桑云蹲在花丛下,正与李熙玩翻花绳。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根红绳,在她指间不断交替编翻,像变戏法一样,叫李熙眼花缭乱,不断拍手叫好。
“姐姐,你好厉害。”李熙口中不断夸道。
“姐姐再给你变个牛槽,好不好?”桑云手把手地教李熙,口中还哼起了一首歌谣,“花绳新,变方巾,变汤饼,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
李熙看上去很高兴,好似将刚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许遵摇摇头,唇角露出一抹轻笑。
钟大在一旁瞧着,心中也十分高兴。自家公子很少笑,自打同桑姑娘亲近以来,笑容渐多。
“老牛吃草喽,老牛吃草喽,可是现在草还没从土里长出来呢。”李熙指着地上光秃秃的土,对桑云说道。
桑云挠了挠头,指向梅花丛道:“草没长出来,但是梅花长出来了呀,你看,金灿灿的,不好看吗?”
许遵见此情景,难得心里松快几分。但脑中闪过一道想法,让他不禁顿在原地。
梅花金灿灿的...金?从土里长出来...土?李薄来是被埋在土里,窒息而亡,尚河是在书房吞金而亡,而朱明康则是溺毙于家中池塘。
金水土?金木水火土?
他背脊一阵发凉,难道凶手是按照五行来杀人?这难道就是三起案子之间的隐秘关联吗?若是如此,岂不是还差两个?
“公子?公子?”钟大在许遵眼前晃了晃手。
许遵惊醒过来,“去问问李大人的生辰八字。”
“什么?”钟大一脸懵。
许遵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又进了屋子。郡主坐在椅子内,独自伤神,见许遵又进来,开口就是问询李薄来的八字,眉头一皱。但一想到许遵的身份,自己想要知道谁是凶手,就必须配合。
“庆历戊子年丙辰月辛酉日戊子时。”郡主道。
许遵低声重复了一遍,以确保自己记住,随后又问郡主道:“李大人是土命吗?”
郡主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许大人竟懂得这些?”
君子信运,而不信命。何况,拥有官身之人,不可能去刻意接触这些。
“不错,薄来他确实是土命。有相士说土命之人与世无争,但能守得家财与福气。与世无争是真的,但却不曾守住福气,不知是不是我克了他。”郡主言语之间,十分伤感。
“郡主娘娘和李大人相守多年,何曾会克了他呢?虽然在下现在还不能确定凶手行凶的目的。但在下既掌大理寺事,就一定会查明真凶,还李大人和郡主娘娘一个公道。”许遵拱手道。
郡主点点头,算是受了两分安慰。
虽说,自己与薄来中间,还横着一个死去的人,但多年的情分到底在。郡主紧握手掌,心中暗道:若是找出真凶,她一定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随后,钟大领着众人,开始对府中众人进行一一盘问。
盘问了一圈儿,居然没有问询到任何可疑之处。所有人都说,隐梅院儿位置偏僻,平时郡马爷也不许他们接近这个院子。所以,院子里发生什么,他们真的不知道。
钟大将问询的结果告知许遵时,不免丧气。许遵倒是一点不意外,能够悄无声息连杀三名朝中大员的凶手,怎么会粗心地留下明显的线索呢?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选择在隐梅院中杀人埋人,说明凶手不但了解李家的布局,也知道李薄来的弱点,光是这一条,就可以缩小嫌疑人范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