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情有可原,但那些死了的人,难不成就白死了?”桑云还是觉得不够公平,毕竟在她眼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许遵哑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自大唐开始,患癫症之人,便可免除部分罪行,这条律法延至大宋。相比起从前那些朝代,这是律法的进步。但那些无辜的死者,谁来还他们公道?这确实是一个尚未被解决的问题。
下午,众人出现在耳目馆。
耳目馆早被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早在桑云击登闻鼓那一日后,她的大名就传开了。百姓们觉得,她开了个好头,以后百姓们有什么冤屈,负责管事的官员不作为,至少可以去告御状。
所以,耳目馆重新开张,大家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有闲的,自然都来给她捧场。
“妹子,你这生意看来是不愁了,要是以后,我再被罚月钱,你可要补贴我一点儿啊。”钟大看着人群,和桑云开玩笑。
“成,以后兄弟们,不管谁被罚月钱,我都给出。”桑云一口应下。
“你这样说,他们以后都不用心办差了,你负责吗?”许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大家不知许大人就在身边,忙认错。
桑云笑道:“大人,您看您一出现,大家就拘谨了。”
“所以我不该出现?”许遵一挑眉。
“这倒不是,只是,您也该公私分明嘛,这样的场合,您多笑笑,气氛才更融洽。您看外头,好多小娘子都在看您呢。”桑云指着外头道。
“我可不是来给她们看的。”许遵今日头戴玉簪,一身月牙白,还特地熏了香,却不想被桑云当作吸引客人的招牌,心中不快。
桑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捕快挤过人群,向许遵禀道:“有人,有人来认尸了。”
“认尸?什么尸?”钟大一脸懵,最近四海升平,又发生了什么凶案,居然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上次那具从乱葬岗拉回来的,被毁了容貌的。”该捕快见钟大想不起来,便提醒了一句。
“哦,那具啊,是个太监,谁来认尸了?宫里的,还是宫外的?”钟大问。
“大人,捕头,这...我也说不好,您俩还是回去瞧瞧吧。”捕快一脸为难状。
第173章 跟皇宫有关吗
一行人回到大理寺,终于明白了捕快为难的缘由——来认尸的人,是岐王赵颢的奶妈包氏。
她非宫中人,却也不能说是与皇室无关之人。虽是下人,但平日无人敢轻易得罪。
“夫人,死者被净了身,怕不是夫人所找之人。”许遵向来人道。
“我儿子已经失踪好几天了,他的身量和驸马差不多,所以,我想着先来看看。”包氏声音发颤,仍旧坚持要认尸。
许遵向一边捕快使了眼色,捕快忙上前,恭敬地向包氏做出「请」的手势。
一行人目送包氏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的出入口。
桑云突然道:“她的穿着,看起来比很多官员还要贵。”
“岐王乃官家同母的弟弟,是包氏一手带大,某种意义上,岐王同她的关系,比同大娘娘还亲近些。”许遵点出缘由。
不一会儿,地下室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
许遵快步往地下室而去,桑云、钟大等人随即跟上。
只见包氏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儿啊,到底是谁害了你呀,天杀的,害了你,还要这样羞辱你,你走了,我可怎么活呀。”
黄明子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包氏,这样的场景,他看过太多。直到看见张七巧也下来了,他的眼底才有了一丝温度。
“夫人,尸体的脸被毁成这样了,你是如何确定,他就是你失踪的儿子?”许遵问道。
包氏指着尸体脚上的一道印,抽泣地说道:“小时候,他被宫中贵人养的狗追着咬,幸得名医救治,才保住了小命。哪里有人,会跟他的印长得一模一样,苍天啊。”
许遵皱眉,看了眼黄明子。
光凭一个咬印,就断定此人是包氏的儿子,非常牵强。或许,通过滴骨验亲的方式则更靠谱。只是,先前黄明子在尸骨上动了手脚——将煮蟹用的明矾注入骨内,所以当时国公的血,才能与这具尸骨相融。
而眼下——
“大人,是不是要为您准备纸笔了?”桑云小声地问道。
许遵转头,眼底全是惊艳,她的反应之快,远在他意料之外。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都超过了他与钟大。
桑云将包氏请到办事处,同时,为许遵备了纸笔,并磨好了墨。
许遵根据包氏所描绘的,画出一张画像,又根据尸体颅骨的形态,加上自己的一点想象力,画出另一张画像。
包氏看到第二张画像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憋不住了。
“是我儿,是我儿!”
“夫人,请节哀。”桑云扶住包氏,安抚她道。
众人对比两张画像,确实有九分相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同一人。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啊,杀人就算了,还毁容,毁容就算了,还割了那玩意儿,损不损呐。”钟大忍不住吐槽道。
他声音不高,却还是被包氏听到,包氏拍着大腿,哭得更为伤心。
张七巧他们忙将钟大请出去,虽说他缉凶有一手,但安抚受害者家眷,还是桑云更在行。
待桑云将包氏重新安抚好后,许遵才对她进行惯例问话。
“夫人,你的儿子失踪几日了?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反常?”
“我儿章远失踪五日了,失踪前并无反常。”包氏想了想,又道:“那一天,他说约了几个朋友喝酒,是掌灯的时候出去的,一夜没回来,我就出去找。可是那几个朋友说,他们刚过亥时就分开了。我儿一定是那时候被歹人害的!”
“章远经常夜里出去喝酒吗?都是同这几个朋友一起?”许遵又问。
“是,那几个孩子都是街坊邻居,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们感情好,各自有了家室后,还是会一起喝酒。”包氏回道。
看起来,包氏没有丝毫怀疑这几人。
不过,许遵可不这么看,他立马吩咐钟大,叫他带一队人找到这几人,进行问话。
屋内,许遵与包氏的对话还在继续。
“章远有仇家吗?”
“没有。”包氏立刻摇头,“他是个很热心的孩子,谁家有事儿,都会主动去帮忙。岐王殿下有时会赏他金银财宝,他也是拿出去分了,说穷苦人家比咱们更需要。”
这话开了头,就难收住。
包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章远乐于助人,又勤劳节俭的事迹。
桑云站在一旁,听得已是有些不耐烦。她察觉一件事儿,好像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神仙童子一般,没有缺点。
她定睛一看,许大人倒听得认真。
“刚刚你说,章远的这几个朋友都有了家室,那章远呢?”许遵等她说停下,才开口继续问。
包氏的面色闪过一丝阴郁,“命不好,媳妇儿头胎难产,一尸两命。章远这孩子死心眼儿,好几年都不肯再娶。”
“好,我知道了。死者身份既已确认,这件案子就归我大理寺。若之后还有需要夫人之处,还请夫人能够配合。”许遵道。
“是,一定。”包氏道。
桑云将包氏送走,回来时,看到许遵坐在椅子上,正看着桌上的两张画像发怔。
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道阴影,挡在了他前面,他才抬起头。
“大人,这案子您怎么看?我觉得这个章远要真像她说的这么完美,不至于被杀吧。”桑云开口道。
“凶手杀人的理由千奇百怪,并非所有的凶杀案都一定因什么仇恨。至于这个章远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完美,当然不能听信包氏一面之词。”许遵道。
“可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仇恨,不然凶手干吗剁了那玩意儿呢?我听说,宫里的老太监死后,都一定要跟这个东西合葬呢。不然来生,不能做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桑云说道。
许遵面色一红,斥责她道:“姑娘家家的,乱说什么呢?”
桑云见许大人不好意思了,自己也脸红起来,却还是嘴硬道:“大人呐,破案嘛,怎么还分什么姑娘家家呢。”
许遵撇开目光,顿了顿,突然道:“或许,凶手意有所指呢。”
太监这种人,只产在宫中。
这件案子,会不会跟宫中有关系呢?许遵突然生出这一股直觉。
第174章 包氏的错处
皇宫内,官家刚看完西北传来的紧急奏报,直接将它丢在地上。
一旁的内侍很少见官家发如此大的火,根本不敢出声。
“都攻占沙洲,到了灵州城下了,居然遇到暴风雪,西夏军掘开黄河大堤,我军在严寒之中被黄河水淹没。”
“现在除了李宪那一队,其他各军都损失惨重,功亏一篑了!”
官家看向内侍,声音幽幽,“你说,是不是那场邪术,改变了我大宋国运?不然怎么会好好的一场仗,打成这个样子呢?”
内侍直接跪下了,“臣并不懂这些。”
官家跌跌撞撞地走出殿外,扶着柱子,看向天边,声音悲怆不已,“二十万将士客死他乡啊!真的是朕的决策有问题吗?”
天空一道闷雷滚过,雨点如银丝一般从屋梁上倒挂下来。
钟大快步入屋,骂了一声娘,边拍身上的雨水,边向许遵禀道:“公子,那几个人都问过了,和包夫人说得一样。五日前,他们一道约了去喝酒,刚过亥时就分开了,此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章远了。”
许遵手上的笔停住,抬头。
“这几人,有无前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联合起来撒谎?”许遵问道。
“不会。”钟大越往里走,地板上积下的雨水就越多。
桑云忙将炭盆捧过来,“钟大哥,快烤烤火。”
“欸,多谢妹子。”钟大边烤衣裳,边继续回道:“咱们兄弟把周围邻居,和认识他们的人,都问个遍了。他们之间感情确实不错,以前,包家穷,家里男人死得早,孤儿寡母的,活得艰难,这几个人家里帮了包家不少。后来,包氏被选中当岐王殿下的奶娘,包家就发达了,立了女户。这个章远呢,也不忘本,因为和岐王一道长大,受了岐王不少恩惠,这些恩惠呢,都分给这几个朋友了。就连这几人娶亲的聘礼,章远都帮衬了不少。”
“看来,包氏没有说谎。”许遵评道。
“而且这个章远啊,人缘儿确实不错,为人极重情义。反而是他的母亲包氏,有了岐王殿下这座靠山,人就变得豪横起来,他娘家的侄子来汴京,欺负了个民女,包氏都能将此事儿压下去。还有,章远媳妇儿的死,很大程度上,是包氏自己造的孽,挣了那么多钱,却不舍得给儿媳请个好些的稳婆。儿媳难产,她不去请大夫,反而在门外跟稳婆讨价还价的,这事儿,邻居都知道。”钟大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大人,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章远的死,其实跟他本人无关,而是跟他的母亲有关?”桑云道。
“你说得很对,将对包氏的恨意,转移到包氏儿子身上,这样的行凶动机非常隐秘,查案子的人有可能会忽略掉。”许遵说道。
“嘶...但是这个章远吧,也不是那么完美无缺,他好赌。”钟大被火星子烫到手,龇牙咧嘴时,又想到这事儿,“听他的朋友说,以前是不好赌的,好像是丧妻之后,心情不好,偶尔会去赌场赌两把。最近,他去的次数比较勤。”
“赌场查过了吗?”许遵问。
“去过了,赌场的人说,章远是好赌,但赌品不错,从不欠钱,赌桌上,还颇具君子之风。”钟大回道。
“根据章远朋友所说,他心情不好,才去赌场,可他丧妻已经几年了,最近去得频繁了,这是为何?还有,他与朋友分开后,会不会去了赌场?他那天是赢了钱,还是输了钱?若是赢了钱,会不会被人盯上呢?”桑云顺着赌场的这条线索,想出一堆问题。
许遵欣赏地看向她。
“这...”钟大坐不住了,“我这就去查。”
说着,他就要往外冲,桑云站在身后喊:“廊上有蓑衣!”
“你觉得这个案子可能是劫财?”许遵饶有兴致地问她。
桑云摇摇头,“赌场上,我只听过剁手指,还没听过剁那玩意儿的呢。”
许遵面色一僵,无奈写满一张俊脸。
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避讳?
她若总是这般粗陋,将来如何能安顿后宅,当好一个官夫人呢?
桑云并没有留意到许遵脸色的变化,还在思考这条线索,“总之,这是一条线索。反正,我觉得搞明白章远为何最近心情不好,也许这个谜团就能解开一半了。”
“大人,大人,您在想什么?”桑云在他眼前挥挥手。
许遵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涩声道:“待钟大回来,再找章远的朋友或是包氏问一问吧。”
桑云站在门旁,看着外头的雨,叹了一口气道:“哎,下这么大的雨,可怜钟大哥还要跑来跑去的。”
明知桑云与钟大肯定不能有什么,但他心中还是醋意满满。
“那要不,你也跟着一同去?”
桑云回过头,嗅出空气中的酸味,娇嗔地喊了一声:“大人。”
转眼间,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它们汇集到一处,如同溪流一般,全部涌入地下。
张七巧拿了一只木盆,不断将涌入地下的水,装入桶内,再叫人抬上去。
黄明子见她忙得满头大汗,不禁几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盆,低声道:“雨不停,你不断舀,又有什么用?平日看你很是博学聪明,怎么用这种蠢办法?”
张七巧被他凶了一顿,心情却是愉悦,喘着气问他:“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做?”
“这事不归你管,每年春天都会下几场这样大的雨,总归淹不死人,你快些回屋子里喝茶吧。”黄明子冷冷道,并想将她赶走。
张七巧试着邀请他,“不如,黄仵作与我一道去屋子里喝茶?”
黄明子根本不理她,转身打算回验尸房。
张七巧在后边追着喊:“你又不是犯人,总在牢里做什么?这里这样阴冷潮湿,你会生病的。”
“哎?其实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你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你...啊!嘶——”张七巧吃痛,抬起脚,身子靠到墙上。
黄明子转身,又是几步到她跟前,原是雨水浑浊,她没留意,踩着了钉子。
“跟我来。”他面无表情地朝她道。
第175章 小人王四六
验尸房内。
张七巧很不在意地往验尸台子上一坐,翘起脚,看着黄明子蹲下身,替她拔了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