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我要给你烙伤口了,很疼,你忍着。伤口不处理,会得破伤风。”他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起伏,但张七巧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关心的意味。
“嗯。”张七巧乖巧地应了一声。
黄明子起身,点燃火折子,再将一把匕首置于火上烧红。
张七巧看着烧红的匕首,有些害怕蜷缩起身子,黄明子见况,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儿,从中倒出一颗香糖果子,递给她。
她同他一道喝酒的那个夜里,她吃过这种果子,这次的,和上次的味道不太一样。这次的,似乎是用杏片与梅子姜混在一起制成,酸甜可口,又能提神。
张七巧还在回味刚刚咽下去的味道,黄明子已经将匕首的宽面烙在了她的脚心上。
“啊!”张七巧疼得浑身冒冷汗,几欲昏死过去。
一阵烧焦的气味和烟子充满整个验尸房,黄明子又往她口中塞了一颗香糖果子,“别叫了,好了。”
他转身,又从一口箱子里找出纱布,为张七巧将伤口包扎好。
“伤口不能碰水,纱布过三天再拆。”黄明子去角落,拿过来一把伞,递给她道:“你来撑伞,我背你,送你上去。”
不等张七巧反应,伞已经被塞到了她手中,他人已经背对着她蹲下了。
张七巧没有犹豫,瘦小的身体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一手圈住他的脖颈,一手撑伞。
黄明子走得极稳,一步步背着她走出地下室。
雨落在伞布上,发出「砰砰飒飒」的声响。
张七巧突然眷念起这短暂的一刻,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也是这样背着自己,走过每一个下大雨的天气的。
“到了。”黄明子将她放下。
桑云看到张七巧的一只脚被纱布裹着,忙过来搀扶她,“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踩钉子了,黄仵作帮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张七巧低声道。
她回过头看他,见他站在廊下,没有要跟进来,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云娘,屋内有热茶不?”张七巧问道。
“茶?你要喝茶?我这就去烧水。”桑云把张七巧搀进屋后,将她收了的伞又撑起来,跑了出去。
“进来一起吧。”张七巧向他招手,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许遵,“许大人,可以吗?”
许遵放下书卷,微微点头。
黄明子没有说话,到底是抬脚,迈入了屋内。
许遵见了此情景,心中还有些称奇。黄明子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今日居然肯听她的话。
这一间办事处是许遵自个儿辟出来的地儿,与其他官吏办事的地方隔开,小而雅致。
不多久,桑云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张罗着要给大家泡茶。
“你会吗?”许遵唇角带笑。
“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大人就会小瞧我。”桑云佯装生气。
“云娘,这泡茶的本事,可不是看一看就能学会的,要不...还是我来吧?”张七巧在一旁道。
“不!我来!”桑云偏要逞强。
只见桑云装模作样地将茶饼碾碎了,倒入茶碗中,再拿沸水冲泡,最后拿茶筅搅拌几下,就算泡完了一碗茶。
“大人先喝。”桑云端过去,因走得急了,还差些洒到许遵身上。
许遵看着面前这一碗浑浊的茶水,十分嫌弃,他从小到大,从未喝过泡得如此敷衍的茶水。
这般粗陋,要做好一个官夫人,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呀,偏偏此人没有一点自觉性。
张七巧和黄明子倒没那么讲究,虽说能看出桑云点茶的技艺十分拙劣,但还是捧着茶碗,将茶喝了。
外头下着雨,气温骤降。屋里的人因着这一碗碗的茶水,气氛逐渐升温。
过了会儿,钟大回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脱下蓑衣,就开口道:“公子,桑姑娘真乃神人也。我们去了赌场,大白天的,有个小子,见着我们就跑。我们追上他,发现他身上藏着不少财宝,他不打自招,说这些财宝都是章远的。”
许遵抬眼,与桑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皆有些诧异,因为二人都不觉得这案子能有这么简单。
钟大喘着粗气,将蓑衣脱下,接着道:“不过这些东西,他说他是偷的,他可没杀人。”
“钟大哥,你就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嘛。”桑云刚站起身,又坐下来。
“不对。”许遵眼眸一暗,“我们发出公告,让人过来验尸,只说了尸体的特征,可并未说死的是谁。他是怎么知道章远死了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察出了不对。
“就知道这小子不对劲儿,别的兄弟还在问话呢,我先把他带回来了,公子现在要审么?”钟大道。
“将他带去堂上。”许遵说着,就要去戴官帽。
一刻之后,许遵坐在大堂之上,偷东西的年轻男子被押了进来,他浑身哆哆嗦嗦,看了许遵一眼后,忙伏在地上,不停说着自己有罪。
不等许遵说话,男子自顾自开口:“小人王四六,家住布衣巷,上有老,下有小,小人自己又有病,没体力去做活儿,这才想偷点东西,换些钱生活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换成钱呢,就被捕头大哥抓了。小人愿意将东西全部上交,请大人能体谅小人的难处,少打几板子。”
屏风之后,桑云忍不住与张七巧嘀咕:“这人认罪认得这么熟练,是个惯犯啊。”
堂上。
许遵一拍惊堂木,“王四六,我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章远已死的?”
“我是如何知道章远已死的?我不知道呀。”王四六嘴快道。
“王四六,你想好了再说,否则就不是几板子的事了。”许遵再拍惊堂木,以壮官威。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哦哦,我想起来了,是因为他每天都去赌场。但好几天没去了,你们不是发了个公告吗?我看着挺像他的,估摸着,他应该是死了。对,就是这样。”王四六说道。
许遵正颜厉色道:“王四六,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来人!”
“大人,等等!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王四六说道。
第176章 目击者说
“这...我...”王四六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偷偷瞄了许遵几眼。
“为何吞吞吐吐?”许遵皱眉。
“大人,这堂上的人太多了,我们能私底下说吗?”王四六轻声问道。
“你在跟本官讨价还价?”许遵一拍惊堂木,“来人!”
“不不不,我说,我说。”王四六看见欲冲上来的衙役,忙摆出求饶的姿态,苦着脸说道:“其实大人呐,我也是怕惹祸上身呐。我其实,其实,看见了凶手,但我哪敢说啊。”
“你看见了凶手?”许遵眼眸一眯。
“对,那日,我其实,其实就是知道章远这小子有钱,想跟着他,偷点东西的。他那天带了好多值钱东西,我以为他要赌呢,结果他却是带这些东西去见一个人的。他和朋友喝完酒后,就转身进了隔壁巷子,我看到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男人在那儿等着。他们俩说了几句话,我也没听清,反正看见章远把东西给了男人。但男人却拿一块帕子将他捂晕,拖进巷子深处。”
“我当时害怕得要死,想要去报官来着。但是,但是...我看到地上散落的财物。就,就动了心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拿了财物,然后就走人了。这不,东西还没换成钱呢,你们就来了。”王四六十分痛心地说。
“这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男人,你看到脸了吗?”许遵问。
王四六露出惊恐的神情,不断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看到地上的影子,听到一些声音而已。”
“大人呐,我这次说的可都是实话呀,您得信我。我平日里虽然爱小偷小摸的,但伤天害理的事可不敢做,这会遭报应的!”
许遵懒得理他,转而看向一边记录的小吏,见他放下笔,开口道:“来人,带王四六去画押。”
过了会儿,许遵走下堂,桑云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大人,我刚刚想到一种可能。”
“说。”许遵看了她一眼。
“这个王四六虽然不着调,但最后说的,可能是真的。之前,我们推断过,章远为人诚恳善良。但他母亲包氏却刻薄嚣张,有没有可能,章远在为他母亲的过错私下赎罪呢?”
“他媳妇儿娘家总有人吧,还有被他表兄弟欺侮的良家女子,这些账要算在谁的身上?”桑云大胆推测凶手的行凶动机道。
“云娘说得是,只是如此说来,这章远也太惨了,替母赎罪,连命也搭上了吗?”张七巧在旁感慨。
“钟大。”许遵唤他上前。
“你带人去查一下,那个曾经被章远表兄欺侮的女子,还有他媳妇儿娘家,有没有身材高大的男人,有的话,带回来,叫王四六辨识声音。”许遵吩咐道。
“是,我即刻去办。”钟大领命。
翌日。
张七巧坐在案桌旁,翻看陈年的案宗,却总是静不下心,眉心直跳。
许遵下朝,将张七巧单独唤至一旁,告诉了她一个,叫她又喜又忧的事情——宋军大败,班师回京。
“从西北到汴京,最多一个月。四军伤亡惨重,李宪,也就是你哥哥在的那一队完好无损,并且还侵吞了兰州。这一仗总得来说,是败了,但是你哥哥,还算是有功。”许遵将战报分析给她听。
张七巧顿时紧张起来,“那,那我...我哥哥和我长得很像,他若是见了官家,恐怕我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一定是瞒不住的,我提前告诉你,也是叫你有个心理准备。”许遵面无表情地说。
“许,许大人,我会死吗?”张七巧见多命案,对失去生命这件事产生的恐惧,一日多过一日。
许遵看着她担惊受怕的样子,到底心软,“不会。我大宋开国以来,不杀文官,至多流放。”
“流放?会流放到哪里?我听说两广地区,十分穷困落后。”张七巧声音渐低,语气里满是失落,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下场。
“或许是海南呢?那里更加蛮荒。”许遵接她的话道。
“啊?”张七巧面露绝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海南岛上,一身学识,却无用武之地。因为不适应当地环境,身患疾病,在孤苦无依中死去。
许遵见她惶恐不已,最终还是指点她道:“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的话吗?公主是个很关键的人物。官家还活着的妹妹,就两位,官家很是宠爱。若能求得公主的原谅,你的下场,会比你预想的乐观很多。”
许遵是在「五行杀人案」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王诜犯下滔天大罪,却因公主的庇护,而免于责罚。若是卫国长公主也能原谅张七巧,且袒护于她,那么她应当也能逃过一难。
不过,卫国长公主和宝安公主可不是一个性子,能不能达成目的,谁都说不好。
张七巧回到桌子前,面对一桌子的案宗,更加无心去看。甚至于,她精神恍惚,旁人说话,也根本听不进去。
就这样,一刻又一刻,惶惶不可终日。
雨停之后,钟大就带回来四个男人,各个人高马大。
他从牢中将王四六提上来,去辨别男人们的声音。一开始,王四六死活不愿意,说害怕被报复,不如一头撞死在牢里,至少死法自己能做主。
最后,还是钟大给四个男人的眼睛上都蒙了一层布,王四六才肯去辨认。
男人们依照钟大的要求,开口说同一句话,王四六一一听过去,不断摇头。
“都不是?你可听仔细了!”钟大很是窝火,大下雨天的,他找这些人,费了一番功夫,要是一个都不是,岂不是白忙活?
“大,大哥,我是做那行的...听觉比一般人灵敏,真的不是。”王四六讨好似地回道。
“就你?还听感灵敏?真灵敏,你听不出来那男人和章远说了啥?”钟大十分恼火,总感觉自己被这个王四六耍了,扬起手来,恨不能揍他一顿。
“哎哟,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发誓,我对天发誓,真的一个都不是。”王四六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好像钟大已经怎么他了似的。
钟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转而去回禀许遵。
第177章 就是他
许遵听了钟大的回禀,倒不意外。
案子若真有这么简单,他才觉得怪了。
“现在雨停了,带上王四六,我们一道去布衣巷,找一找现场的线索。”许遵说道。
“是。”钟大应道。
布衣巷,其实不是单指一条巷子,而是四五条巷子的总称。这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住着上百户老百姓,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王四六和章远的老家,都在这一片儿。
到了这里,王四六熟门熟路,很快便找到了地方,“呐,就是这里。”
他指的巷子,非常靠里,没什么阳光,纵然在白天,也显得阴暗。若是夜里,没有火烛照亮,就更是看不清。
许遵将整条巷子走了一遍,发现巷子的尽头是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面上不能通船。若王四六没有撒谎,他真看见了一个男人将章远拖走。两人不可能经由河道离开,那么,只能是那人将章远拖进巷子里的某处杀害。
“这条巷子里住的人最少,挨家挨户敲门问问。”许遵吩咐道。
“是。”捕快们领命。
巷子里一共住了十四户,都是底层百姓。大白天的,家里的男人都要外出做活儿。故而开门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带孩子的妇人,只有一家除外。
捕快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人过来开门,来人是一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看见公差,整个人显得很警惕。
“这个人见过吗?”一捕快手拿章远的画像,问他。
男人认真看了两眼,摆摆手,“不认识。”
“六日前的晚上,亥时过后,听到巷子里传来什么动静吗?”捕快又问。
“不知道,我们早就睡下了。”男人回道。
“谁啊?”一名女人的声音,在男人背后响起。
男人转身,对着女人的声音明显温柔许多,“几名差爷,来查案的。”
女人没有再说话,捕快探头往门缝里看了几眼,男人转过身,似乎很忌讳捕快的行为,忙关上门。
“头儿,这家好奇怪,大家都外出做活儿,这对夫妇不知在家干什么。还有,这男的身材矮小,长得又普通,看着也不像有钱的,但是媳妇儿倒挺漂亮。”捕快向钟大禀道。
“哦?”钟大也生出些许好奇。
王四六拉了拉钟大的袖子,表情作怪。
“你说什么?”钟大皱眉。
“就是他,刚才那个男的,就是他。”王四六直往钟大身后躲,神情中全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