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良心最要紧。”许遵看向桑云的眼光很温柔。
翌日。
下了朝之后,许遵请求单独面圣。
官家允准,一君一臣,在花园相见。
许遵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一一向官家禀明。最后,提到王妃冯氏的旧仆,请求为她翻案的意愿。
“官家,正是因为当初的案子判得不明不白,才会有今日的凶案发生,这里头的事情,互为因果。”
官家叹了一口气,令许遵在石凳上坐下,“朕何尝不知道冯氏委屈,但一个是朕的亲娘,一个是朕的亲弟弟,你叫朕要如何做呢?”
“其实,当年皇城司也不过是查明王妃确实是遭诬告,而没有查清案子的真相。若是能将当年纵火之人找出来,既能真正还了王妃清白,也不算让皇家没面子。何况,如果纵火之人还在王府,岂不是让王爷活在危险之中?”许遵说道。
最后一句,令官家神情一顿。
许遵见官家有些触动,更进一步道:“我大宋开国以来,就对故意纵火者严惩,明知律法如此,有人却明知故犯,其心可怖啊。”
“许卿说得有理。”官家点头,却眼眸一沉,话锋一转,“不过朕想知道,你明知翻此案,难于登天,为何还要触这个霉头?”
“因为...”许遵想起桑云明媚娇艳的脸,“良心最重要。”
他直视官家探究的眼神,“臣为了查案,曾令手下女捕快去瑶华宫探视过王妃,据女捕快所说,王妃形容枯槁。官家也为人父,为人子,亦为人兄,王妃也有自己的亲人。他们知道王妃蒙冤,虽别无他法,不能对皇家的判决心生怨恨,但一定是心疼王妃的。”
“女捕快...”官家也想起了桑云那张颇为坚毅的脸,“桑云,是吗?这些话,是她说的吗?许卿你以前,似乎不会如此感情用事。”
“可是臣如今觉得,偶尔感情用事无不可。毕竟,这世上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全能用律法去定义对与错的。桑捕快说官家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好皇上,臣也觉得是,所以才会想着来试一试。”许遵又道。
官家突然闷声一笑,“倒也不必给朕戴高帽,朕准了你便是。不过还是那一点,若是查不出真凶,翻案所牵连出的所有结果,你可要一并承担。”
“是。”许遵应下。
“去吧。自从宋军大败以来,大娘娘一直明里暗里责备着朕当初的决定,说朕过于莽撞。但是朕也觉得,良心很重要。既得了这个皇位,就要为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百姓做一些贡献。只是,战争败了,王安石变法败了,朕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许卿啊,朕希望你的这份良心,能成功。”官家的目光中,透着几分亲近与信任。
“臣...万死不辞。”许遵郑重作揖。
他出了花园,还没走几步,就见一太监急急向自己走来,说是大娘娘有请。
许遵蹙眉,他不知道太后为何要召见自己。
等到了慈宁殿,隔着珠帘,许遵听到太后的一声质问,方才反应过来,官家的身边应有太后的眼线。不然自己请求为王妃翻案的消息,不能走漏得这么快。
“听说许大人听了一个贱婢的挑唆,要翻陈年旧案?”太后的语气里,全是不满。
“是。王妃受冤,真正纵火之人还逍遥法外,臣这才想翻案。”许遵拱手道。
“那个贱人就算没有纵火,也日日诅咒我儿,留着她一条性命,让她在神仙真人面前忏悔,已是开恩。”太后对冯氏的厌恶,溢于言表。
许遵微微蹙眉,将刚刚对官家说的话,对着太后又说了一遍。
“大娘娘,难道您真的放心,让一个蓄意纵火之人,还一直埋伏于王爷身边吗?这次是纵火,下次又不知是什么了。”
太后沉默半晌,才道:“官家都应允你了,那你便查吧。只是,案子可以查,但冯氏有罪,不可被赦免。”
许遵眉心紧蹙,他并不想参与皇家的家事,却也无法背着良心,应下太后。
“许大人?”
“臣在。”许遵也并未那愣头青,傻到要同太后讲理,只拱手道:“臣只会查案,至于赦免,那是官家与大娘娘才有的权力。”
“那你便去查吧。”太后对他的回话还算满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给吾查,吾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伤害我儿。”
许遵再一拱手,“那臣便告退了。”
这一消息传得飞快。
不过是一两日,许遵要为冯氏翻案的消息,便传得满汴京都是。
朝中上下的官员,听到此事,反应分为两拨。
一拨认为许遵极傻,这件事儿吃力不讨好,不说两年前的旧案,证据早被抹光,不一定能查出真凶,就说他应下这事儿,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得罪了大娘娘和王爷。
另一拨则认为,许遵此人,不畏强权,一心只求真相,真乃君子也。连「太后党」司马光都对许遵赞许不已。
而汴京城的一众贵女们,则纷纷芳心暗许,觉得许遵这个人肯为落魄的王妃出头,想必也是个心疼自己娘子的人。于是,她们明里暗里求着自家的父母,透露出欲同许家结亲的意思。
曾经的「克妻族」许大人,莫名其妙迎来了人生第二波桃花浪潮。
第183章 纵火的目的
晚上,许遵难得回家,陪母亲用了顿饭。
纪氏虽嘴上不说,但命人备了许多许遵打小爱吃的菜。不过许遵因为心里装着案子,所以吃什么都显得不香。
“钱大人、孙大人、樊大人,还有周大人,都有意同咱们结亲,你是如何想的?”纪氏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咳咳...”许遵被一块鸭肉呛到,花嬷嬷拍了拍他的肩,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咳。
“我记得,钱大人与孙大人的结亲意愿,不是被咱们婉拒了么?”许遵拿手帕擦嘴道。
“但钱大人家不是还有个小孙女,也及笄了。孙大人家还有个幺女,也能说亲了。”纪氏解释道。
“为何突然这般...”
“还不是你向圣上请旨,要还冯氏清白,惹得这些小娘子们对你刮目相看。你看你破案倒是机灵得很,怎么对小娘子的心事,一窍不通呢?”纪氏恨铁不成钢道。
许遵听了自己亲娘的话,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他拱手道:“那便请母亲为了推了这些人家罢。”
“你倒是干脆,这些人家,在汴京城,也都算数得上名号的,总是推来推去的,怕是得罪人呢。”纪氏表现得很不情愿。
许遵不懂小娘子的心思,但却很懂母亲的心思,他再拱手道:“上个月的俸禄已经发放,回头给母亲添置几件春衣来。”
纪氏的面色好转,“算你有良心。”
花嬷嬷为许遵端来一碗茶漱口,纪氏看着他,又冷不丁说了一句:“桑姑娘许久不来家里了,何时邀她来坐一坐呢?”
“咳咳...”许遵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咳了好久才停下来。
“母亲,我难得回来一趟,您这是要呛死我么?”许遵清了清嗓子道。
“瞧你说的,厨房的于娘子新制了一种糕点,怪好吃的,想请她过来尝尝。”纪氏嗔怪了他一句,又道:“怎么说起别的小娘子,你咳嗽,说起桑姑娘,你还是咳嗽呢?桑姑娘...不是你的心头好吗?”
“母亲,你若是想她,等案子办完,我叫她来陪您就是了。”许遵说完,忙起身,好像再不起来,纪氏还有什么令他噎嗓子的话,在排队等着他似的。
眼见他逃也似地离开,纪氏不悦地放下筷子,“天天办案办案,我得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哦。”
花嬷嬷在一旁笑着劝道:“二公子还年轻,这事儿不着急。再说了,夫人若是当了祖母,可不就老了吗?还怎么和那些年轻娘子比美呢?”
“说得也是。”纪氏道。
翌日。
许遵一早便去了皇城司,要翻查当年冯氏纵火一案的卷宗。
皇城司的人直接听命于官家,虽觉得许遵此举实属多管闲事,但他既得了官家的旨意,便也十分配合。
许遵花了半个多时辰,看完卷宗,发现一处疑点:当初王府起火的地儿,并非吴荣王的住所,而是他平日赏玩古董字画的地方。起火时,吴荣王与自己的爱妾,正在房间休息,并没有在起火的地儿。
所以,纵火之人或许并不是冲着杀人的目的去的,倒像是为了毁灭什么,而放古董字画的地方,也一般放着一些书信、密函之类的东西。
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想法:这场火,会不会是吴荣王自己放的?目的是为了摧毁什么东西,又能摆脱自己讨厌的妻子,简直一举两得。
只是,这个想法冒出来时,许遵觉得后背发凉。
许遵找到皇城司当年负责审理此案的指挥使,问他:“当初,王爷的古董字画被烧毁大半,王爷的反应如何?”
“自然是很心痛,不过,王爷觉得,只要没有出人命就是好的,古董字画都是身外之物,毁了就毁了。他很关心府中上下安危,当时,府上的人都称赞王爷仁慈。”指挥者回道。
对所有人都仁慈,唯独对自己的妻子恨之入骨吗?这算哪门子的仁慈?可是这也太说不通了。
许遵向指挥使道别,转身回到大理寺。
他寻了桑云,命她与自己再入瑶华宫一次。
“大人是怀疑...王妃知道王爷的什么把柄,才这么招王爷的恨?当时,王妃派人来关心,王爷觉得王妃是在威胁自己?”桑云听到许遵说出这个猜想时,吓了一跳,但想了想,似乎只有这个猜想,能解释吴荣王非要置自己妻子于死地的动机。
她带着许遵的疑问,再次见了冯莲一面。
“把柄?”冯莲听到桑云的话,面露不解。
“对,就是比如说...和一些官员来往的信件,甚至于...和别的国家来往的一些信件。”桑云疯狂暗示道。
冯莲睁大眼睛,面露诧异。她诧异的点,并非桑云所传达的猜想过于可怖,而是桑云居然将这些猜想的具体内容,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到底有没有?冯娘子,要是你知道什么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许大人能还你清白,救你出来的!”桑云又道。
“没有。王爷他平日喜欢斗茶赏画,看戏听曲,从不与朝廷官员或是外国使者来往。”冯莲坚定地否认。
“真的?”桑云很是狐疑。
该不会这个冯莲,也同那宝安公主一样。丈夫虐自己千百遍,自己待丈夫如心上人吧。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冯莲认真道。
桑云顿时垂头丧气。
冯莲见桑云如此真诚热烈,皆是为自己,不免有些动容,她上前握住桑云的手,轻声道:“王爷他待我不好,但我不能因此就污蔑他。如果我这样,同当初的包氏又有何分别呢?”
包氏?
桑云突然想到什么,微微一愣。
“桑姑娘?”冯莲温柔地唤她。
“哎?”桑云回过神来,亦握住冯莲的手,“多谢冯娘子相告。”
“对了,亦巧与亦柔...”桑云神情有些难过,“亦巧确实是杀害章远的凶手,她已经认罪。至于亦柔,她身子不好,已于一个月前死了。”
冯莲松开手,神情哀伤。
“冯娘子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亦巧的吗?虽不能让她与娘子见最后一面,但传句话是能的。”桑云道。
“告诉她,是我拖累了她。我会为她祈福,希望她来生,能过得好。”冯莲轻声道。
第184章 乌鸦的世界
桑云走出瑶华宫,许遵向她投以期许的目光,她却只是摇摇头。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桑云突然道:“吴荣王并无把柄在冯娘子手上,冯娘子是一个品行高洁之人,根本不屑去污蔑任何人。”
“好像...吴荣王也并非什么恶人,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过成这样呢?若说没人在里头一直挑拨,我是不信的。”
“你是指...包氏?”许遵顿住脚步。
“大人你知道吗?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的白也是有罪的。冯娘子品行高洁,如此,便碍了包氏的眼了。不然她为什么要去挑拨人家俩夫妻呢?”桑云皱眉,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许遵目光深沉,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包氏出身贫寒,丈夫又早逝,她早年是吃过不少苦的。直到被选作吴荣王的乳母,她才算是发达了。
查章远一案时,大家查出,包氏娘家有个侄子,横行霸道,强占民女,事情闹大了,还是借着吴荣王的名头给摆平的。这说明了,包氏的娘家就是一个血窟窿。为了填这个血窟窿,光是吴荣王平日里的赏赐,怕是不够呐。
“或许,不是王爷有什么把柄在冯氏手里,而是包氏有什么把柄,不小心被冯氏知道了呢?”许遵幽幽道。
桑云一愣,与许遵四目相对。
两人在原地站了片刻,桑云转身往回走。许遵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便也没拦着她,而是寻了个僻静地儿等着。
过了会儿,桑云又出来了,目光沮丧,不住摇头,“也没有,冯娘子说,包氏只是为人霸道了些,但并无什么错处。”
许遵微微蹙眉。
两人一道走到宫门外,钟大在马车前等着,看到许遵,忙上前禀道:“公子,章远的母亲包氏来大理寺了,说要感谢大人,还带了好些礼过来。兄弟们要替公子推脱,她还不肯呢,就坐在大理寺门口,说一定要等大人回来。”
许遵与桑云对视,一个目光疑惑,一个目光复杂。
“钟大,你去查一个人。”许遵低声吩咐钟大。
钟大听到吩咐后,直接应道:“公子放心,熟门熟路了。”
待许遵与桑云回到大理寺,果真见到包氏带着两个壮汉,一屁股坐在大理寺门口,身边还摆了整整两口大箱子,箱子上还挂着一块匾,匾上四个字:大德必寿。
见着许遵从马车上下来,包氏立刻迎上前,直接跪下,给他行大礼道:“多谢许大人找到杀我儿的真凶,这些东西,小小敬意,还望许大人不要嫌弃。”
许遵看也不看那两口箱子,冷冷道:“查案乃是我职责所在,夫人过于客气了。”
包氏朝那两名壮汉使了使眼色,两名壮汉就要将箱子往里抬,被门口守着的衙差拦下。
“这两口箱子,从哪儿来的,就抬回哪儿去。”许遵吩咐手下道,随即望向包氏,“夫人,刚好你来,我有些话,正要问你,关于——两年前的王妃纵火一案。”
包氏神色一变,却不得不跟着入内。
许遵将包氏请进屋里,还命人泡茶给她。包氏却坐立不安,似乎有话要说。
“听说,大人要查两年前的案子啊。”最终,她还是选择开了口。
“是啊。”许遵喝了口茶,“当年纵火案发生时,夫人就在现场吧。”
“是,啊不是。”包氏胡乱摇头道,“我当时正睡觉呢,听说走水了,就赶紧起来看看,怕殿下受伤。毕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要是受伤了,我可真心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