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点头,“只是衡州刺史有些刻意了。”
“想来是要讨太子殿下开心,不过衡州刺史任上做的不错,这一点点算不得瑕了。”
在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李知竢不动声色地说:“也不知道太子听到会不会开心。”
她抿着唇笑了,“这个我不能回答。不过太子殿下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刺史的意图。有个能干的臣子,虽然这个能干的臣子讨欢心的方法有点取巧有点明显,但总不至于生气吧?”
“是不至于。不过阿致,你怎么知道太子殿下聪明?”他含着笑问。
“听说的。”她说道,“你知道前段时间五问随州官吏的事吧,刚听到的时候我气极了……”
午后阳光正足,她穿的也单薄,素净的月白色襦裙,细小的珠子串成玉兰花,随着阳光的照射,珠子偶尔会折射出光芒,随着她说话时小幅度的动作,泛起一点点波浪。
李知竢听她说着自己早已知道的随州刺史的罪状,心想着到底是哪一个世家,能养出这样的娘子。她该是极受宠爱的,或许祖父耶兄谈论政事时从不避讳她。她阿娘虽不在了,但是人既明达又不卑怯……
正出神,注意到拿着糖人的小童撞到自己身上时,李知竢的衣袍上已经沾了褐色的糖浆,还没等李知竢说什么,小童仰头看着面容冷肃的男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悲伤悼念自己的糖人。
裴致看了看大人,又看了看小童,最后还是决定先跟愉安说:“前面有一个成衣铺子。愉安,要不这样,你先去换身衣裳,我带着这小童去买个新糖人?”
他看着小童哭的伤心极了,裴致已经蹲了下来,耐心哄着正落泪的小童,道声好。
卖糖人的摊子离成衣铺只有几步的距离,裴致让老板做了个老虎的糖画,小孩立刻停止了抽噎,笑着跟她道谢,咬着糖画就跑远了。
愉安在成衣铺内换衣袍,裴致在外面的街道上等着他,正四处看着,老远见自街那头走过来一群前呼后拥的人。
为首的郎君一身蓝色袍子,头上戴着玉冠,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肩颈摇晃,看向四周时带着些许傲气与不屑。
裴致身旁的中年男人抱臂,“瞧,那是刺史家的郎君。”
另一个男人“啧啧”两声,颇鄙夷道:“刺史家的郎君?什么做派。”
中年男人忙让他低声,“刺史老来得子,疼的如同眼珠子一般,你小声些,莫被人听去。”
另一个男人撇撇嘴,继续看那刺史儿子趾高气昂朝这边走过来。
这一条街繁华,两旁商户居多,裴致看街对面的医馆里走出一对老夫妻,老翁搀着年迈的妻子,步履缓慢。
原本相安无事,只是经过巷口时正撞上推着独轮车的中年妇人,那妇人为了躲避两个老人家,忙用力将车推向另一个方向。
这一用力不要紧,独轮车本就有些不稳,她一个错力,车子倒在了路边,车上的鸡蛋和豆子哗啦啦洒落了一地,其中碎了的蛋液好巧不巧溅在了刺史儿子的衣袍边。
看着刺史儿子脸上骤然露出厌恶的表情,裴致想起方才的愉安,衣袍脏污的地方明显要大上许多,但愉安神色平静,看着冷些不要紧,但眉目间不见恼意,只是安静地去换了衣衫。
刺史儿子还没开口,一旁伴当模样的郎君却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这妇人,怎么推的车,知道这是谁吗!”
中年妇人看面前的人锦衣华服,忙跪地道歉,“郎君莫怪罪,方才儿是为了躲避老人家才误翻了车,不是故意弄脏郎君袍子的,儿这就给郎君擦擦。”
说着,她跪地向前两步,拿着袖口就要擦拭刺史儿子的衣摆,只是她面容枯槁,衣物浣洗的发白,袖口还有些脏污,刺史儿子蹙着眉向后退了一步,一脚踢在那妇人的肩上,“你算什么东西,敢用这脏污的手碰我的衣服。”
裴致冷了脸。
这小郎君不仅跋扈,胆子还挺大,太子尚在衡州还敢在街上如此行事,真是照着话本上的败家子生的。
那妇人明显被踢得狠了,还不忘跟刺史儿子道歉,一旁的伴当见刺史儿子神色憎恶,上前打了那妇人一耳光。
裴致捏紧书脊,向前走了两步打算管这闲事。
一旁忽然有个老妇人拉住她,似乎看出她的意图,小声说:“娘子莫要强出头,那刺史儿子不是个好惹的,娘子又生的如此美貌,只怕会惹祸上身。”
老妇人面容慈祥,裴致轻握老人家的手背,“您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她走出人群到了中年妇人身边,见她唇角已经有血迹,先递给她一方手帕,语气清冷,“这位娘子弄脏了郎君的衣衫固然不对,但事出有因,或是浣洗,或是赔偿,都可解决,郎君当街伤人至吐血,是否有些过分?”
刺史儿子见忽然冒出个小娘子来管闲事,眼睛一亮,目光几乎黏在了裴致身上,“这是打哪儿来的小美人?怎么我从没在衡州见过?”
成衣铺子里李知竢换了衣裳,佩完腰间的玉出来时,店铺两个伙计正在议论,“那小娘子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质问刺史儿子。”
另一个伙计叹气,“长成那模样的,怕不是要被糟蹋了,可惜了。”
他还不知前因后果,但不知为何,李知竢却隐隐感觉两人口中的小娘子是阿致,他随手丢了块碎银子,快步走出了成衣铺子。
原本热闹的大街寂静下来,前方不远处聚集了一群人,李知竢听有个男子的声音,“我见过这小娘子,前天花节跟着刘别驾家的郎君出来过。”
“刘别驾家可没有这么貌美的娘子,怕不是刘大郎的相好吧?”旁边有人调笑。
“刘大郎?”那纨绔子弟嗤笑了一番,“你可知道我是谁?刘大郎他爹刘别驾在我阿耶面前还要低头回话,娘子如此美貌,配刘大郎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裴致充耳不闻,依旧寒声:“我只问郎君,今日无端伤人,纵身旁犬牙行凶,该如何?”
是阿致的声音,李知竢的脸色冷凝下来,他穿过人群,见昨日晚宴间见过的刺史儿子站在裴致面前,正要过去,裴致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身上,微微摇头,不愿意将他拉进来。
她目光坚定,是李知竢没有见过的拒绝,他脚步停了下来,且看看阿致该如何。
若是阿致不好解决,他再出现,也不算拂她的意。
“不如何。你这小娘子胆子倒大,你可知道在衡州惹了我是什么后果?指望刘家给你做主?刘氏不过是搭上了诏州裴氏,小娘子,你怕是不知道吧?若裴氏还愿意照拂,刘禧怎么会只在这里做个别驾?”
裴致听见这郎君句句不离裴氏,且也提及自己外祖家,远山一般的眉尖蹙起来,反问:“按郎君的意思,因为你出身尊贵,所以就可以无视律法,随意打骂普通百姓?”
“就是如此。”
“你今日不肯放过这位娘子?”
“不仅如此。我今日还告诉你,我不光不放过她,还要定了你!你不跟我走也无妨,现在我派人告诉刘家一声,晚上他们就能把你送上我的床!”
这话说的难听极了,那浪荡子要拉过裴致的手,李知竢面露寒厉,刚要上前,看裴致已经用手中的书,狠狠扬开他即将触碰的手。
那人濒临暴怒,正要发作,裴致冷冷打断他,“不过就是个刺史儿子,竟也敢如此张扬跋扈。”
刺史儿子听的一愣。
“你一字一句听好了。我姓裴,出身诏州裴氏,阿翁是裴绪,阿耶是裴良靖。你若存疑,现在就可派人到刘府打听一番,诏州来的裴娘子是否到访。若出身高贵既可决定人命,那我裴氏如何,动不动得了你?你阿耶到我阿翁和阿耶的面前难道不也是只有低头回话的份?你担得起今日冒犯我的后果吗?”
李知竢看着人群中单薄的女孩子,绝色又干净,可眉眼间有些冷,语气也严肃,不复总是带着笑的样子。
他眉眼间的凌厉生生退了下去,随即低低笑了。
那人愣住。被“诏州裴氏”四个字震的还没有缓过神来,又听她继续说,“还有,为官者一靠祖荫二靠科举。别驾如何?刘氏任衡州别驾乃是自身能力所及,朝廷自有安排,与我裴家无关。你今日敢给裴氏扣上一顶干涉官员任职的帽子,明日我裴氏就能参你一道诬陷忠良的折子,我再问你,你阿耶吃得消吗?这衡州刺史,还能否做的安稳?”
四周有些静,李知竢隔了几步远,听身后有人议论,“这么说,那不就是裴相的孙女?”
是了,除了裴公,谁能教育出如此的人?
刺史儿子瞬间失了语。
裴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号,它代表了一代又一代的忠臣,而官至上两代,更是从龙有功,得圣上恩眷,裴公这一脉唯一的娘子,哪里是他能得罪的人。他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裴…裴娘子,是我今日唐突了,还请你不要介意,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她蹙着眉,家世能唬住人,但她到底没权力能审判谁,目光一错,见愉安缓缓走到自己身边,唇边还有笑意。
她的气势在刺史儿子认错后渐渐散去,想到刚刚的凶相和说的话都落在了他眼里耳中,裴致正要开口,见刺史儿子颤的更厉害了,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殿……殿……”
看向刺史儿子时李知竢又是那副冷肃的样子,语气平静:“当街伤人,冒犯裴氏娘子,自己回去把今日的事尽数告诉你父亲,由你父亲自行处置。”
殿后面的字还没说完,殿什么,还能是什么,裴致偏头看着愉安,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里忽然想到该怎样回答外祖母昨日的问题了。
遇见的朋友是一位郎君。全名李知竢,字她不记得了。官职是有的,就是有点大……是当朝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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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男女主非披马甲恋爱,掉马是很快的事~
第15章 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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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碧菡楼内人不多,台上的角儿细细地唱着云北道这一带特有的云北戏,嗓音轻柔,歌声曼妙,二楼的包厢内坐着一位郎君和一位娘子,静静对坐,空气中流动着幽幽戏曲声。
这样不行。
李知竢敛着思绪,想到她恼了不肯理自己,或者被她恭恭敬敬地当作太子对待,他的心口便开始无端发闷,甚至隐隐有些无措和烦躁。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只能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
事实上这种情绪对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他是储君,心境坚定和理智冷静已经成为他多年来的本能,如今被一个小娘子搅得泛起涟漪,李知竢自己多少都有些手足无措。
从前阿耶说他闷时他还不甚在意,如今看着阿致垂着脑袋不肯开口,他也被自己的闷困住了,一时间想不好如何开口。
对面的裴致哪里懂李知竢心里的弯弯绕绕,本来她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会下棋的郎君,一起过完花节说是一声朋友好像也不算过分。可是好好的朋友忽然变成了太子殿下,她心里也是颇为复杂,还没有想好怎么理顺。
理不顺就只好一直喝茶,两两相对无言,直到茶喝光了她才发觉杯子见底。
正要添茶,茶壶已经被李知竢拿起,倒茶的速度平稳,淡黄色的茶水还带着热气,“谢谢……殿下。”她开口。
从前不知道身份,愉安愉安的叫着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身份,叫一声殿下应当不算失礼吧?
“你……”李知竢的手一顿,放下茶壶,“可是在生气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她微微摇头:“没有的,前两次见面都是偶然相遇,情况特殊,殿下有所隐瞒也是正常的。况且……我也没有说明我是谁。”
一个“殿下”听的李知竢眉间微皱,随即展开,他神态认真,耐心地解释道:“愉安是我的小字。”
裴致“嗯”了一声。
她还是不适应,李知竢眸光微暗,“若不是今日为街边的娘子出头,我也不知阿致是裴致,裴家的娘子。”
她声音很低,但李知竢听的清楚,“但……总不及你是太子殿下更意外啊……”
“是。我是太子。”李知竢的声音夹杂在唱曲中,有种格外的清晰,“就算这样,也没什么不同。”
裴致抬头看他,表情中有不解。
“阿致,虽然你我只见过几次,但我想,我们还算得上投契,也称得上是朋友了,对吗?”
她顿了顿,随即慢慢点头,只是头有些低,并不能看清她此时的心思。
“能遇到一个视我为普通友人的人,于我而言不是一件容易事。”他长睫微微颤了下,耐心引着她开口,“‘乐莫乐兮新相知。’之前如何,之后自然还如何,总不该,因为我是太子,便生了无谓的间隙不是?”
他的语气那么平淡,裴致却生出些自责来。
沉默了片刻,她放下杯子认真看着李知竢,“其实我大概想得到,你或许是哪个世家的子弟,远道游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是太子殿下。毕竟……我现在还有点不可置信。”
李知竢微笑,“也没想错,只是陇西李氏而已。”
她:“……”
楼下的小曲忽然明快起来,李知竢见她神情稍许轻松起来,思忖片刻,语气轻扬,“说来,方才看到你教训人的气度,的确很有裴家的风骨。”
想到被他看了个全程,裴致再听到这话就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这算什么风骨啊…你别取笑我了。其实我……我们裴氏往日里没仗势欺人的。”
“我知道。”李知竢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温和的光,“阿致,不必这么谨慎。”
“殿……”李知竢的目光看过来,裴致将下字咽回口中,捏着自己袖口,“愉安,其实他道歉后我还真没想好说些什么。按理说他是该受些教训,但我到底没这个权力,好在最后你出现了。”
他想起她当时的样子,眼角微微翘起来,“即便我不是太子,刚刚你说的话,也足够他寝食难安了。裴公和裴大将军的折子,我阿耶和我一向认真对待。”
“你还取笑我!”她脸迅速飞了一层红,杏眼微瞪,气鼓鼓的样子可爱极了,李知竢心头愉悦,低低地笑起来。
他这人,板正有余,也不常笑,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很冷情。这么一笑像是这时的清风,拂的人心头意乱,裴致在心里暗叹,别笑了,再笑她就没办法生气了。
可他这样家常的姿态,很快把裴致心里那一点不习惯抹去了,李知竢掩唇轻咳了下,正经起来,“裴公自入朝堂起殚精竭虑,为百姓谋福祉,能得裴公相扶,无疑是我阿耶登基最重要的助力。前些年敌族来犯,亦是裴将军带兵守住了城池,常年镇守边关。裴氏是难得的赤忱忠诚一门,合该信任倚重。并不是不能说的事。”
“为人臣子,这是应当的啊。”裴致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沿着茶杯杯底画圈。过了一会儿,问:“愉安,你说,衡州刺史会给我阿翁递致歉信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