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月还皎——柿子矩阵【完结】
时间:2023-06-20 23:02:02

  两人约在上次分别后的第四日见面。
  约的时间是辰时,于朔明书舍门口相见,李知竢往常要上朝,习惯了早起,因而今日卯时过半便到了书舍门口。此时早起上值和赶路的人断断续续涌了上来,他站在一旁,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负在背后,安静等待裴致。
  这几日阳光足,早些走省得撞上烈日,也不知这么早她起不起得来,不过她年纪小,人又自在,贪睡些是正常的。
  起不来也无妨,四月的清早还有些凉,免得受寒。
  裴公带她离开那会是明升三年末,算一算十年过去了,那会儿她多大?
  他还在想着年龄的问题,冷不防前头有人唤他一声,“愉安!”
  他抬头,看裴致穿着一身胡服,头发束成马尾,利落极了,牵着马朝他走过来,有些意外,“怎么到的这么早?”
  他颔首,没回答,反问:“可用过朝食了?”
  裴致有点犹豫,还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马的鬃毛柔声说:“前面有一家鸡汤馎饦还挺好的,我想着早点过来……”
  李知竢顺着裴致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铺子上,泛了淡淡的笑,“走吧。”
  “来得及吗?”裴致跟在他身后问:“要是急的话我在路上随便买些什么就好,也没关系……”
  他忽然停住,裴致一个没留心,差点撞上李知竢的肩,看他竟有些无奈,“阿致,我们只是去看看涎安江,并不急。”
  她“哦”了一声,然后露出一个笑容,“那咱们走吧。”
  店铺不大,稀稀疏疏坐了几个人,店家娘子热情地领两人进门,“郎君娘子坐这里吧,想来些什么?”
  裴致先看向李知竢,“你用过朝食了是吗?不过他们家的汤粥也挺好的,你要不要少用一点暖暖胃?”
  李知竢颔首,看裴致笑着对店家娘子说:“我们要一碗招牌汤粥,一碗鸡汤馎饦,再来些凉拌萝卜,胡瓜,还有炒酸笋吧。愉安,你有什么忌口的吗?”
  李知竢摇头。店家娘子看着两人,笑着说声好。
  想起刚才困扰自己的问题,他不露痕迹地问:“还记得长安吗?”
  裴致托着腮认真想了想,“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是六岁,记得我的院子里有一棵很老的海棠树,府里有一片竹林,还有就是同坊有一家酥山做的很好,出了坊走上一会,就是朱雀大街,记忆里总是很多人。至于其他的,就不记得什么了。”
  到现在正好十年,那她如今是十六岁,李知竢微微蹙眉,自己竟比她大了五岁吗?
  裴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他问:“不想回长安看看?”
  “以后会有机会的。”她说,“不过,愉安,你常常自己出门吗?上次在诏州的时候也是。”
  “难得有机会出长安,亲身感受百姓的生活,总比看折子更全面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致想起阿翁对李知竢的评价,却觉得的确是这样,又不仅仅是这样。出神时,店家娘子已经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粥和馎饦,身后跟着小二端着裴致要的几个小菜,“郎君娘子请慢用。”
  “尝尝吧。”她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李知竢坐的端庄,拿着汤匙缓慢无声地喝着粥,裴致这会儿没看李知竢吃饭有多风姿绰约,昨日跑马跑的累了回来简单沐浴便睡了,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馎饦,还真让她起了饿意。
  一旁的店家娘子看着面无表情的郎君,也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再看旁边的娘子,虽说也是规规矩矩地吃饭吧,用的就香多了。
  只是她心大胃小,一碗馎饦吃了一半就有些撑,再看李知竢,一碗粥喝的倒干净。
  裴致不动声色地瞧了瞧愉安的腰身,小郎君挺纤瘦的啊。
  他看裴致筷子的动作越来越慢,倒了杯热水给她,“既然吃不下,便不吃了吧。”
  裴致不甘心的再夹了几筷子,最后投降,“是有心无力了。”
  李知竢微笑。
  她不知道李知竢笑中的含意,但他笑的很是好看,裴致也就没多想,正要付钱,见他已经放在桌子上一块碎银,“走吧。”
  裴致一颗想请客的心被拦了下来。
  刚刚用过朝食,又是在城里,两人的速度也就不快。
  李知竢上马的动作利落轻快,他生的是文人模样,严肃板正了些,裴致想,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及第后游曲江,也应当是很得小娘子中意的。
  两人没人开口,一时之间也就静了下来,裴致发觉除了那日两人互知身份时他耐心解释外,剩下的时候他的话都是不多的,真像阿翁说的,是个内敛性子。
  她顺顺马背,“愉安,这匹马很好,谢谢你。”
  “小事。可是裴将军教的骑术?”
  “嗯。”她笑着握紧缰绳,“我阿耶每次回家,都会教我骑马,射箭,还有练剑。不过我有点怕累,所以除了骑马以外,射箭和剑法都不行,我阿翁又疼我,看我累了就不让学了。要是我能坚持得住,保不齐还能做个女将军呢?”
  李知竢看了看一旁纤细窈窕的裴致,她虽不娇气,但的的确确是个水灵灵的小娘子,柔柔软软,又怕累,体力一事上就做不了将军。不过机灵聪明,学一学做个军师比较适合。
  不过李知竢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你若坚持得下来,或许是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将军。”
  裴致笑的愈发开心了。
  “既然怕累,骑术怎么练的这般好?”
  前头的树枝旁逸斜出,她偏着头躲了一下才回答:“你还记得我阿耶第一次领兵去邕玉关吗?”
  他记得。阿耶封裴良靖为大将军,领八万人马出征,裴氏在朝中于文于武皆为领袖,一时间处于争议漩涡,裴公也因此早早离开朝堂,带着裴致回了诏州。
  他点头。
  “我阿耶离开的时候我才六岁,有点不懂事,那一仗打了两年,我阿耶回家的时候风尘仆仆的,穿着铠甲,满脸的灰,我犹豫了一下没敢叫人,结果我阿耶以为把我吓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我,连着好几天总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边看我跟着阿翁读书。后来有一次我问阿耶他那把剑的来历,他很开心,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人也不拘谨了,总是喜欢教我这些。”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脸有点红,“可是射箭和练剑真的太累了,我就跟阿耶说我最喜欢骑马,所以我阿耶每次回来,都会带着我去骑马。”
  哪里不懂事,分明是懂事极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是微微启了启唇。知人善任,裴将军当年的确是出征的最佳人选,他承担着守护一方百姓平安的责任,若他是阿耶,也必然会让裴将军出征。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裴致看着他,目光清清亮亮,好像懂他的意思,莞尔:“别这样看我啊,总得有人保家卫国不是吗?我阿耶是这样,阿翁曾经是这样,陛下是这样,你不也是这样吗?如果没有你们这样的人,我今早也不能安心地吃一碗馎饦。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吗?
  她没当回事,话题又拐到了别处,“愉安,你的这些是谁教的?你会骑马,箭术也好,我看你还带了剑。”
  “怀化大将军。”
  “啊……是宋将军吗?据说他家的大郎能提百斤的鼎,是真的吗……”
  在裴致说着奇闻逸事时,李知竢忽然想到新年时沈桓醉醺醺的一段话。
  沈桓说他早慧,却空洞,乏味。
  还说他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政事蛀的麻木,体验不得人生趣味。
  李知竢自认没什么心理隐疾,沈桓之所以这般说,无非是李知竢对自己要求过高,童年又不是会调节自己心情的人。自认郎君年少,岂能受困于孤寂,亦不愿被人轻视作柔弱孩童,一门心思投进读书承担责任,最后成了被政事包裹的壳子。
  李知竢没所谓,他尽到了一个储君的责任。同时没办法反驳,沈桓说的没什么错。
  不过他认识了一个人。
  她用最鲜活的生命力闯进了他沉闷无聊的世界,和他在熙来攘往的节日里分食一包蜜饯,因为他射中鼓心而欢呼,知道他是太子以后除了惊讶片刻,待他如往常。
  喜怒忧思悲恐惊,她让他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欢愉,他却不知道怎么样能让她开心。可她总有许许多多的话题,让他一句一句地接下去,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接的时候,她又懂他的意思,让他不必多说。
  这样很好。
  他转头时就看她兴致正高,对上他的目光明媚地问:“愉安,我们要不要比一比?”
  “赛马?”他问。
  “嗯,这条路我以前来过,往前十里才有岔路口,我们就比比谁先到岔路口怎么样?”
  “好。”他答。
  “那可说好了,这会儿不需要你的君子风范,你千万不能故意让着我。”
  他失笑,还是说“好。”
  于是裴小娘子扬鞭,只留给李知竢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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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有些晚~~抱歉啦~~
第18章 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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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是要赛马,跑着跑着也不知谁的速度慢了下来,谁的速度又提了上来,只是最后的最后,是裴致在左边说着,李知竢含着清浅的笑意在右边听着。
  江水自西边而来,沿着东南方向流去,两人将马寄存在茶寮内,裴致自店主人处买了青梅饮子,肩并着肩与李知竢沿着郊外大路一直向南走去。
  空气中有很干净的味道,南侧有连绵蜿蜒一片小山,路边开了些星星点点的野花,再回头时李知竢已经拿出舆图,站在她身后两步的地方低头看着些什么。
  裴致看着李知竢专注的样子,有些不愿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今日穿了寒泉色的衣衫,原本就是难得的清俊样貌,如今衬的李知竢更是遗世独立,独独思考时,却让人觉得孤寂遥远。
  他在忙,裴致也不打扰,站在离他几步的一块大石上,欣赏江边两岸周围的景色。
  短短过了片刻,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侧首一看便见李知竢正向自己走过来,裴致有些疑惑,“这么快就看好了?”
  他手里还拿着卷起的舆图,正要摊开,裴致却伸出手来搭在卷轴上,笑着摇了摇头。
  迎着李知竢稍带不解的目光,她还是明亮的样子,坦坦荡荡地说:“愉安,这不是水利要事吗?我要是看了,会有不方便吧。”
  李知竢闻言,轻笑了下,“只是一份普通的舆图。阿致,就算是你想看,我这里也只知道水工们的构想,没有实际工图的。”
  听见李知竢的话,裴致放下心来,脑袋稍稍靠近了些,李知竢又闻到她身上玫瑰与木槿混合着的淡淡香气,还有点青梅的味道,定了定心神,展开舆图道,“这是我们现在的位置。”
  他点了点图上的一个位置。
  舆图上主要标明了涎安江与绫江的位置,裴致自左向右看着标记,“愉安,你们是要开挖漕渠吗?”
  他点头。
  这事她还真没有在家中听过,李知竢似是看出她的不知,温声道:“是前不久的想法,具体是否可行,还要等水工们来过此处才知。”
  她“哦”了一声,负着手从石头上跳下来,束起的黑发在空中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我们去看看你想去的地方吧。”
  四月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江边不远处的杂草丛里开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小花,一旁是苍翠连绵的小山和湍急的江水,裴致看着只觉得神清气爽,整个人都舒适极了,一边走一边问,“愉安,为什么会突然想修这里呢?”
  “涎安江上游地势陡峻,到了砚州江水的流速减缓。”他指了指舆图上的一处,“江水会夹带很多泥沙和石块,沉积以后淤塞河道,易干旱,也易涝灾。所以在涎安江这里开一条河,分涎安江水流入绫江,引水灌田,除害得利。”
  裴致一直凝神听他说话,目光中有种类似欣赏与敬佩的情绪,吸引李知竢对上她的眼睛,“我知道当太子要学很多东西,但是水利的事情你怎么也懂得这么多?小的时候一定很刻苦吧……不过你看起来就是很会读书的样子。”
  刻苦吗?李知竢想了想,也算不得刻苦。那时候阿耶忙,忙着收拾先帝和先太子留下来的烂摊子,没过两年边境开始打仗,他没什么能帮忙的,但总知道要为父分忧,也知道太子该做什么,于是跟着太傅学习圣人言和治国策。
  阿耶在大明宫没日没夜地忙着,阿娘去的早,起初独自居于东宫是不习惯的,承恩殿虽华丽,夜晚总是空荡荡。他天性沉稳少言,不愿让阿耶担忧,更不愿被人看轻,视作是无法自处的小孩子,索性将自己投于课业中,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还好。”他清清淡淡开口,“水系之事我只懂些微,工部侍郎对此倒颇有研究,寻来的水工也是极有经验的。”
  裴致笑着说他“谦虚”,转过身子又继续向前走,“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结果第一局赢了我三个子,第二局我到现在也没想好怎么解。”
  他在她身侧,女孩子清婉的声音夹杂在江水流动间,隐隐的笑意被他听了进去,李知竢回答道:“不急,你慢慢想。”
  “也是。”她笑着说,“我阿翁要是知道当日和我对弈的是太子殿下,保不齐还会给我支几招呢?”
  “这话怎么说?”
  她转过身来,颇认真地说:“我阿耶说,他年轻的时候,一怕家国不安,二怕亲眷有疾,三怕闻太傅和陈相找他,一个爱下棋一个爱喝酒,真是难以招架。现在闻太傅的学生对上他的孙女,我阿翁肯定要帮着我找回面子来。”
  她面对着自己一步一后退地走着,李知竢留心她脚下,怕她跌倒:“是吗?”
  “真的。”裴致皱皱鼻子,“其实我阿翁最不是一板一眼的人。”
  他也是同意的模样,“幼时我随阿耶回长安拜访裴公,当时约在京郊一处别院,裴公见我独自一人在一旁,问我是否读过《山海经》,我答没有,老翁便绘声绘色地同我讲神荼郁垒的故事。”
  她想得到阿翁那时的模样,心里暖洋洋的,转回身子继续和他肩并着肩走着,声音不高,却有些担忧,恰好他能听得清楚,“开挖漕渠是大事,动辄两三年,不仅要承担风险,还要耗费无数人工和银钱,前头有随州的事……”她说着说着,自己又笑了,“陛下和你都是贤能多思的,还有那么多能干的朝臣,我胡乱想的,你别往心里去。”
  李知竢知道她欲言又止的话,担忧户部和国库的银子是否能支撑修渠,看着裴致担忧后又自行释然的神情,便侧头问她:“想听?”
  她摇头,“有点吧,但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不听也无妨。”说完,指了指江边,“今天我是和你出来走走的,可不是来听学问的。”
  这话里还怕他有负担,李知竢浅浅笑了,罢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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