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本是暖黄色调,寒冬的夜,光亦冷了几分。
付嘉言告诉自己: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谢蔻对他什么态度,他还要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是自找没趣吗?
才走出几十米,脚步猛地顿住,一咬牙,还是扭头回去了。
本来就冷,天还黑了,教室里没空调,她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
不管找不找得到,总得先把人劝回家去。
灯亮着,人却不见了。
付嘉言扬声喊:“谢蔻,你人呢?”
谢蔻蹲着身,在地面一寸寸搜寻着,冷不丁的听到自己名字,起身着急,“嘭”的一声,猛地撞到桌沿,痛得她眼前一花。
“嗤。”
付嘉言笑出了声。
“你怎么又回来了?”
谢蔻捂着头站起来,长时间蹲身的缘故,大脑有些缺氧,险些没站稳,晃了晃,幸亏付嘉言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我负责关灯的,交给你我不放心。”他一副不信赖的神情。
因为疼痛,她的眼角沁出几滴泪珠,眼睛也覆着一层盈盈的水光,仿似产自深海的海螺珍珠,泛着润泽。
付嘉言心中隐隐恻然,嘴上却道:“保护好自己的脑袋啊,小心撞坏了,年级第一被我抢回来。”
谢蔻说:“放心吧,撞不坏。”
“你丢了什么?”他转移话题,“具体形容一下。”
她默了默,似在权衡,最终开口道:“一枚玉佛,翠绿色,比指甲盖大点,用一根红绳串起来。”
“费这么大力气找,很值钱?”
谢蔻摇头,“不怎么值钱,但那是我奶奶送的,说能给我消灾解难,我从小戴在脖子上,没怎么取下来过。”
贴身陪伴她许多年,习惯了它的存在,感情意义高于实际价值,因此她觉得她的幸运色是绿色。
“老人家送的,那是挺重要。”他的目光搜寻着,“确定在教室里吗?”
“我今天只去过食堂、厕所,除非掉在路上了。”
“我去食堂,你去厕所。”
付嘉言分完工,搁下书包,闯进雾霭沉沉的夜色里,连一句话的功夫都不留给谢蔻。
谢蔻顿了顿,她并不对此抱有太大希望,人来人往,早该被人拾去,或者踢到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了。
果然,一无所获。
过了好一会儿,付嘉言还是没回来。
食堂早就锁门了,那一片黑灯瞎火的,谢蔻想打电话告诉他算了,费时费力在没有意义的事上,白白遭这一番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付嘉言的声音清朗,如流星赶月,穿破愈发粘稠的夜传来:“谢蔻,真有奇迹发生。”
谢蔻心头一跳,急急冲过去,“找到了?”
付嘉言单手叉着腰喘气,随着一呼一吸,空中凝结出一团团白雾,似清晨的山野,大雾弥漫,几乎隐去他的面孔。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电筒没关,打在地面,伸出另只手,摊开,掌心里赫然躺着……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语气得意洋洋,“嘿,摘了一只菠萝。”
一只翠绿色的,草编的,菠萝。
期待过高,失望降临的时候,打击也就会更大——如果付嘉言用这个理论来戏耍她,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惊喜如潮水般退却,留下火焰的余烬。
谢蔻缓缓抬起头,面色如水地盯着他,“你编的啊?”
付嘉言一下就尴尬了,捏了捏菠萝,牛头不对马嘴地告诉她:“这个叫麦冬草,食堂旁边的草丛里长了一大丛,我小时候专门跟我爸学过。”
行吧,看他这样子,也不是故意耍她。
谢蔻拈走,有了对比,到她手心就显得大,却很精致。
她又问:“送我的?”
付嘉言说:“随手编的小玩意儿,逗你玩儿的,喜欢就拿去吧。”
“很好看,谢谢你。”
“你那个玉佛,我找了一大圈没找着。”付嘉言又说,“遗失的东西,以后说不定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你身边,别难过了,你奶奶不会怪你的。”
付嘉言是真怕到时找不到,谢蔻会当着他的面红了眼,掉金豆子,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她的反应,或者干脆说,她整个人,就不是他算计得准的。
“她是不会怪我,她可能还会再给我买一个,我就是……舍不得。”
谢蔻念旧,尤其是自童年起就在,渐渐融入生活的人和物,一但失去,便像带走了她本身的一部分,要怅然若失许久。
大黄去世时,她有好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吃东西都没胃口。
付嘉言面部表情丰富,讶然演绎得生动,他说:“你奶奶还在啊?”
而谢蔻则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说过她不在了?”
那你语气那么伤感是怎么回事?
付嘉言张了张口,意识到原来是自己脑补过度了,试图把这段揭过去,“那不找了?”
“不找了,”谢蔻低头把玩那个菠萝,出乎她的意料,他手还挺巧,“说不准哪天它就自己冒出来了,或者像你说的,以另一种形式回归。”
那时的班级门还比较简陋,是插栓的,插上,也不用上锁。寒假期间,校门口有保安把守,如果同学需要返校取东西,也方便。
门栓卡上,付嘉言转身,“走吧。”
谢蔻静静地看他,“我搞不懂你,跟我说话老是夹枪带棒,又帮我,你图什么?”
付嘉言不屑:“你有什么可图的?难道我能用善意感化你,让你让出第一名吗?”
谢蔻冷淡一笑,说:“不能。”
“这不就结了。”
付嘉言说话的时候,刻意避开了谢蔻的眼,那是他没底气的表现,奈何光线不够亮堂,再善于观察的谢蔻,也无法察觉端倪。
他望着前方,留侧脸给她,平板板地说:“我帮你跟不喜欢你,这两件事不冲突。”
少年人不擅长编织谎言,心跳、眼神、动作,全都在泄漏那些试图隐藏的心事,像破洞的口袋,一点点丢失里面珍贵的珠宝——
喜欢是不喜欢,扭头想装看不见,心里总在牵挂,每一句嘴硬的话,遮掩着什么不可道的秘密。
丢不下她,怕她哭,又想方设法逗她乐。
能是什么原因?
他付嘉言,长到现在,又何曾这样对过哪个女生?
骗别人骗天骗地,骗不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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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温度,降低了大脑的运转效率,话进入大脑,未经过深度处理,就只是听到了。
谢蔻“哦”了声,“那你可真好心。”
付嘉言的言辞冠冕堂皇:“我爸告诉我,善恶终有报,善事做多了,以后会有福报找上门的。”
她点点头,算是赞同,“还有个词叫现世报。”
不知道为什么,付嘉言莫名回忆起,几个月前,她曲肘顶的那一下,要是再往下一点……他都不敢想。
“你练过?”
他说得没头没尾,她一头雾水,“练过什么?”
付嘉言模拟她当初那个动作,她太迅速,他其实没怎么看清。
谢蔻知道了,是“练家子”的“练”,她说:“没有,就是学了几招防狼小技巧。痛吗?我第一次用那招呢。”
“……”
拿他当活靶子练手呢?
谢蔻又说:“也不怪我吧,你自己主动提的。”
付嘉言说:“没看出来,你不仅学习狠,下手也狠。你是辣手摧草啊——校草的草。”
“哪个校?”谢蔻轻笑了一声,嘲讽道,“搞笑的笑吗?”
大抵是心情没受太大影响,还能不痛不痒地跟他开玩笑,他心里松了松,顺着道:“他们劝我千万别进军相声界,搞笑还是不适合我。”
两个人的说话氛围难得这么轻松。
实际上,付嘉言一直是个松弛的人,松弛而不安于平淡,所以他的生活是绚丽的。
新生入学晨会上,他作为高一学生代表上主席台发言,加之主持艺术节,明明是第一次,他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他身体里没有那根上紧的发条,强迫自己要达到什么高度,或者催促自己必须完成什么事。
谢蔻是羡慕的。
弦绷得太久得不到休息,迟早有崩断的一天,人也是,她总把自己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要么顺利跳过去,要么摔得粉身碎骨。
她知道这样不好,却别无选择。
羡慕之余,她甚至有点讨厌这样的付嘉言。
他们一起走出校门,谢蔻看到一辆熟悉的白色奥迪车牌。挡风玻璃贴着车膜,看不清驾驶座的人脸。
她侧了侧身,对付嘉言说:“我先走了,再见。”
付嘉言不知缘故,也来不及问,因为她一副匆忙要离开的表情,只好说:“再见。”
谢蔻步履仓促地朝车的方向走去,拉开副驾门,把书包抱在身前,系上安全带。
她唤道:“妈。”
车是谢昌成名下的,偶尔由吴亚蓉开,全看谁需要。本来谢昌成说再买一辆,一人一辆,吴亚蓉坚决不同意,说要攒钱供她出国。
彼时的谢蔻,尚在寄宿,有年过春节,两人因钱的事吵起来,她才知晓自己要出国。
吴亚蓉说:“记得你昨天说你放假,所以来接你。”
她看向后视镜,那个高大笔挺的身影走远了,视线又转到谢蔻,“这么晚了,就剩你和你同学两个人啊?”
车里开着暖气,缓慢迟滞地化解快要冻僵的脸上的寒意,谢蔻伸手对着吹风口,揉搓着,如实说:“奶奶送我的玉佛丢了,他帮我找。”
“找到了吗?”
谢蔻摇头,吴亚蓉闲笔一带地道:“找不到就找不到吧,那个颜色小姑娘戴着也嫌老气。”
暖意顺着血液,一点点蔓延到全身,谢蔻没作声。
吴亚蓉和奶奶始终有间隙,在于吴亚蓉没生下儿子,且不肯再生二胎。奶奶的怨,不冲谢家人,只冲吴亚蓉发,引起她的怼,对奶奶,她便没几句好话。
吴亚蓉发动车,状似随口问:“他就是付嘉言?”
“您怎么知道的?”
“橱窗里不是贴着照片么。”
哦,是了,每个年级的年级第一的照片,会随着每个月的月考更新。
学校生怕大家瞻仰不到学霸的面容,将橱窗设在最显眼、进出学校必经的位置,吴亚蓉自然不可能看不到。她不仅看得到,还会戴有色眼镜细细打量——这个胜过她女儿的付嘉言,是什么货色。
吴亚蓉说:“你们俩有说有笑的,关系挺好?”
“一般,平时没什么交集,”谢蔻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兔子耳朵,“他跟任何人交流都是这样。”
今天不知为何,吴亚蓉对付嘉言格外感兴趣:“他在你们学校人缘很好吧?”
谢蔻“嗯”了一声。
“一中环境太宽松,不知道有多少瞒着老师、家长早恋的同学。”当吴亚蓉要对谢蔻进行说教时,便是这副的口吻,“付嘉言这样的男生,估计也招女孩子喜欢,蔻蔻,你要明白,当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谢蔻是个好学生,深谙应试教育的出题套路,万变不离其宗,倘若她和吴亚蓉也进行过这么深刻的相处、交流,也该摸清这道题该如何作答。
然而,她只是单方面地接受吴亚蓉的教育,还未掌握反制她的方法。
啊,好奇怪,不过是,和一名客观意义上优秀的男同学多待了一会儿,为什么会被亲生母亲旁敲侧击地警告提醒?
几分钟前的舒缓愉悦的快乐梦幻泡影般,顷刻消散。谢蔻感到失望,也感到心寒。
为吴亚蓉不了解她,揣摩她,曲解她。
谢蔻给不出最优解,便套用万能公式:“我知道了。”
吴亚蓉说:“我一直没和你谈过,我想过几年送你出国留学,不希望你再回Z市,这座城市太小了,你应该去更大的地方。”
谢蔻曾听奶奶提过一嘴,吴亚蓉本来有更好的工作机会——是一所享誉南方的医院,为了家庭才留在Z市,至今仍是副主任,多年晋升不上主任。
她有没有遗憾、后悔过,谢蔻不知道,谢昌成或许心有亏欠,才总在争吵中谦让妻子。
谢蔻微微偏头,Z市本就不是繁华的城市,到了隆冬,入夜后的街面竟有几分“人迹罕至”的萧瑟感,在许多狭窄的巷子,光也照不进去,漆黑一团。
是她接触不到的世界另一面,是阴暗的罪行随时发生的角落。
她说:“好,我会努力学习,考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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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蔻初中三年的假期泛善可陈。
家里请了阿姨给她做饭,吴亚蓉给她安排上兴趣班,说是兴趣班,出发点却功利至极:书法,好提升卷面分;作文班,只因作文占比高。
如果还剩时间,可以回爷爷奶奶家待一段日子。
上高中了,吴亚蓉不打算这么安排谢蔻。
“杨老师那儿的补习班还需要上吗?”
谢蔻点点头,“每天下午两个半小时,上两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