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生日,谢蔲自己一个人买了个小蛋糕,自己一个人吹了蜡烛。
事后,谢昌成给她补了520块钱红包,吴亚蓉带她去买新衣服。迟到已久的,不是庆祝,而是补偿。
垂在腿边的手背被人碰了碰,温热的。
她侧眸,是付嘉言。
第20章 软糖
“怎么这副表情?哪里不舒服吗?”
谢蔲摇了摇头, 不欲多说,付嘉言也没追问。
除了柴诗茜, 付嘉言从未和女生相谈甚多。他想杜绝一切可能, 干脆因噎废食。
柴诗茜前不久还分析,他这种人是太自恋了,看不上女生。
为了维持体内水分平衡, 植物在世界尚寂静之际,从未受伤的叶片的水孔向外溢出液滴。
谢蔲也有着独有的保护机制,会在某个难以察觉的时刻, 释放自我, 以达自我的平衡。刚才是,初雪那天她伸手接雪花是, 也许在她凝望树枝栖息的鸟雀也是。
从某种程度来说, 谢蔲和他是相仿的。
——将自己置于孤岛之上, 不让任何外人抵达。
付嘉言习惯跟男生的相处模式, 不懂得如何和女生打交道, 他那一套,用在谢蔲身上, 尤其不好使。
绞尽脑汁地,也想不明白,她心情为什么会变,又该怎么安慰。
那一碰手,已经动用他仅有的, 少得可怜的经验, 却还是寡淡如低度数的酒, 又掺了水。
付嘉言帮忙分着蛋糕,谢蔲说:“给我一块小点的就可以, 谢谢。”
她用叉子拨开奶油,吃蛋糕坯和水果。生日蛋糕不吃不礼貌,但晚上吃太多,她胃里胀。
大家或坐或立,分食着蛋糕,不知不觉,一个蛋糕变得支离破碎。
“你怎么谢我?”冯睿屈肘,顶了顶付嘉言。
付嘉言没吃蛋糕,他不爱甜腻腻的东西,拿了根冷掉的烤肠,说:“要谢也是你谢我。”
冯睿没搞明白,“我谢你什么?”
“你今晚不是跟郑乐笛聊得挺欢么?”
“嗐,她呀,性格是挺好的,但也不是我喜欢的那挂。”说着,冯睿反应过来,“干吗?你故意撮合的?”
付嘉言矢口否认:“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说,撮合你和我家的狗都没撮合你和郑乐笛。”
冯睿注意力果然被带跑,“你家养狗?”
“没啊,所以说你无中生有。”
“……”
郑乐笛过来,他们便转了话题,她横插进来,说:“我看你们平时好像经常一起打球。”
冯睿一顿,咋的,之前就关注到他了,真有那意思?
他讪讪地笑,“是啊,我俩是前世夫妻,铁得不行,天天吃饭打球上厕所都在一起。”
又聊了几句,郑乐笛愈发觉得不对劲,脸色变了几变,找借口走了。
付嘉言狠狠啐了冯睿一口:“你拒绝人家,为什么要暗示我们关系不正当?流言传出去怎么办?”
“传开不是正合你意吗?还能帮你挡桃花,一箭双雕。”
付嘉言冷冷吐出几个字:“歪理邪说。”
“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能达到目的不就得了。”
“毁我清誉。”
冯睿笑死了,说:“要有‘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的开阔胸襟,你懂不懂。”
付嘉言开阔不了,他抄起切蛋糕的刀,说要帮冯睿开一开。
“我胸襟挺开阔的,不麻烦你了,谢谢啊。”
冯睿笑着往后躲,没留神,猛地撞到谢蔲,把她手里的一次性纸碟撞掉了,付嘉言差点没刹住车,蛋糕刀险些剐到她。
“……”
顿时安静了。
谢蔲的手还悬着,目无波澜地看了眼面前的塑料刀,又看他们。
付嘉言按着冯睿的头,双双给她鞠了一躬,“谢蔲同学,对不起,是我们没长眼,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柴诗茜看到这一幕,乐极了。
付嘉言平时头颅扬得“欲与天公试比高”似的,居然主动跟人低头,谢蔲有点能耐啊。
这场聚会最终在一行人的嬉笑打闹中结束。
谢蔲离开柴诗茜家后,看了看时间,居然快十一点了。她急忙打车回家。
路上,吴亚蓉发消息问她:蔻蔻,睡了吗?
谢蔲心跳得很快,她编辑道:马上。
吴亚蓉:好,早点休息,放假了也不要熬夜。
还好她没打电话,否则不擅撒谎的谢蔲铁定露馅。
不知是太慌张,还是晚上吃太多油腥刺激性食物的缘故,她的胃开始隐隐作痛,宛如一块石头在翻滚着。
谢蔲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肚子,为了转移注意力,去看书包上挂的那只毛球。
它的手感很好,毛软而顺滑,拨开毛,有两只圆溜溜的黑色眼睛。
这么可爱的东西,和付嘉言的风格南辕北辙。
“小姑娘,到了。”
谢蔲回过神,付钱下车。
谢昌成不在家,谢蔲泡了牛奶,试图缓解胃痛,可惜收效甚微。
夜晚拉了两次肚子,谢昌成依旧没回来,她又不敢擅自随便吃药,带了钱包、病历本,自己去最近的医院。
也不敢去父母所在的医院,碰到认识她的医生,就瞒不过吴亚蓉了。
医生诊断为急性肠胃炎,需要吊水。
输液室里,各种声音充斥在耳朵里——小孩子的苦闹,皮鞋走动,推车……谢蔲没睡好,精神衰弱,更觉得累。
抬起头,天花板白炽灯的光好像在摇晃,在变幻。
热闹是罂粟,人一旦沾上,便容易上瘾。然而,短短十几个小时,从一个嘈杂的场景,换到另一个嘈杂的场景,如今却只剩自己。
这样的落差,很致命。
手机屏幕亮了,付嘉言问她是不是错拿他的练习本了,今天杨道跃要讲。
谢蔲:我不知道,我没在家。
付嘉言:算了,上课你再给我吧。
谢蔲:我请假了。
付嘉言:你怎么了?
谢蔲一只手打字不方便,简洁地回:肠胃炎,吊水。
半个小时后,付嘉言赶过来,看到她第一句话是:“你也太惨了吧,一个人吊水。”
谢蔲没力气跟他顶嘴,眼皮子掀了掀,睃他一眼,又垂了回去。
付嘉言坐到她旁边的空位,从口袋里掏出几包徐福记的什锦味软糖,另一边,还有巧克力,花生糖。
付雯娜提前买的年货,他出门顺手抓了两把在兜里。柴诗茜说他是蝗虫过境。
他问:“能吃吗?”
谢蔲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伸手想拿,他说:“想要什么?我帮你拆。”
她看了看,说:“软糖吧,谢谢。”
他撕开,放到她左手边的扶手边,好让她方便拿。
“很严重吗?”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唇也是,没了血色,因为缺水,有些起皮,让人看得揪心。
——也没有别人,此时此刻,只有他在心疼而已。
“还好,就是有些腹泻,胃痛。”
谢蔲主要还是困、累,昨天的聚会太消耗精力,又没有得到及时的休息。
“那你要不要睡一下?”
谢蔲摇了摇头。
付嘉言没照顾病人的经验,猜不到她的需求,她又是有事不张口的性格,一时无言。
就目前而言,两个人绝对不是,待在一起无所事事,没有共同话题,还相处自然的关系。
付嘉言偶尔看一下她的输液瓶还剩多少,又去看隔壁的小孩趴在妈妈腿上酣睡,又回复手机上的消息。
反正……挺尴尬的。
手边搁着他拆开的什锦糖。
他怀里还抱着一堆。
小时候,爷爷奶奶最爱用糖哄她,因为吴亚蓉不让她吃太多,担心生蛀牙,可她又爱吃。
有一次发烧,她迷迷糊糊地在喊“妈妈”,奶奶也是拆了一包这样的糖,喂给她,哄她说妈妈在,妈妈在。
她没烧糊涂,她知道,妈妈不在。
谢蔲想起曾看史铁生的《病隙碎笔》,里面有这样一段: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打车来医院,找挂号口,排队,缴费,再到看到针头刺入皮肤,她深深感觉到了这种无助。
她以为到最后,仍会是孑然一人。
可付嘉言的出现,就像这包软糖对生病的她的意义。
没有治病疗效,只是心理安慰,安慰孤伶伶的心,安慰发苦的口。
可是,为什么呢?
谢蔲默默吃完了一包,把塑料包装攥在手里,轻声问旁边的付嘉言:“你为什么专程过来看我?”
“啊?”付嘉言坚持贯彻他的嘴硬要面子原则,“没作业本我怎么听课?”
她懒得揭穿他,即使真是她错拿,他找别人借不就好了。
何必要问。
输液瓶快见底了,付嘉言去替她叫护士。
护士换了一瓶,看了看单子,说:“你吊完这一瓶就没了。”
谢蔲“嗯”了声。
护士走后,付嘉言见她窝在那里,小小一团,膝盖上倒扣着病历本,心中突然一阵酸涩。
“你怎么一个人来吊水?”
谢蔲淡淡地说:“我妈出差,我爸不在。”
“好像听陈毓颖说过,你爸妈是医生。”
“对,他们一个在急诊,一个在妇产科,都很忙。”
他问:“是在这家医院吗?”
谢蔲阖了阖眸,小幅度地摇头,也许是生病的缘故,真心话脱口而出:“不是,我不想让我妈知道我生病了。”
付嘉言失语。
她的私事,他不好追问,免得招她生气,说:“外面有粥铺,待会去吃点东西吧。”
“你怎么知道外面有?”
付嘉言知无不言:“我爸以前受伤,在这里住院,我来陪过他一段时间。”
难怪,他这么轻车熟路的。
谢蔲说:“那个时候,你应该也不大吧,你怕吗?”
“怕啊。刀在他后背划了这么长一个口子,”他比划着,“都不能躺,得趴着,但我也不能说我怕,怕他心里愧疚。”
“我也是。”
不能跟父母哭着说她想他们,让他们多陪陪她。
付嘉言默了默,笑着说:“你要是有需要,可以找陈毓颖啊,或者找柴诗茜,她跟我姑姑一样,乐于助人。”
找我也行,这话他在心里默念,没说出口。
他无法跟她合理解释他对她的关心。
喜欢是这样难以启齿的东西,哪怕放在胸口的正中央,日夜以观,哪怕咀嚼了千百遍,变形了,破碎了,不成调了,也说不出口。
他以前不懂,喜欢原来总是三缄其口的。
吊完水,谢蔲好了点,就是还有些没气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这几天还要吃药、吊水。
他们去了付嘉言所说的粥铺,谢蔲能吃的也就是一份,怎么熬也不会太难吃,或者太好吃的白粥。
她掏钱请他吃了一份肠粉、一屉蒸饺。
不接受的话,谢蔲会跟他坚持到底,他故意说,他白蹭了一顿饭,这趟来得挺值的。
吃完午饭,一走出去,风将将刚身体产生的热量吹散。
付嘉言拖着步子走在谢蔲后面,冬风无情,像能吹倒她,他一度想去扶,手连伸出去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手指头动了动。
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犹豫未决,谨小慎微。
又是什么叫,喜欢是迟疑。
第21章 新年
谢蔲回到家, 谢昌成就在沙发上坐着,电视机播着午间新闻。
他问说:“你一上午不在家, 去哪儿了?”
无须谢蔲回答, 目光一落,便看到她手里印着医院名字的药品袋,“生病了?”
“嗯, 胃不舒服。”
谢蔲犹豫再三,还是说:“爸爸,你别告诉妈妈, 行吗?”
谢昌成注视了她一会儿。
扪心自问, 这十几年,他对女儿的确疏于照顾, 否则, 怎么会对她的变化毫无感知?竹子逢春雨, 一夜之间就这样大了。
可别家的女儿, 受了委屈, 都是第一时间向妈妈诉苦,她偏偏想隐瞒。
“蔻蔻, 是妈妈平时管你太严,让你不舒服了吗?”
谢蔲抠着手指,“不是的,我不想让妈妈出差还要担心我。”
话是真话,又有几分真, 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知道该说她懂事好, 还是替她不平。
谢昌成早跟吴亚蓉提过, 女孩子,开心健康就好, 不要约束那么多,被对方逐字逐句反驳。
“行,我不告诉你妈妈。”他摆一摆手,“胃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吴亚蓉周日下午回家,谢蔲强撑着坐车去补习。
下了公交车,向四周一环顾,疲惫似一种不知名的黏液,从脚淹没到头顶,能看见周围,却觉得无法喘息。
就这么突然地,没有任何理由地,她不想去了。
火车不允许脱轨,还不允许她任性一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