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蔲说:“他们让我选理。”
三个老师同时缄默了。
“让”,这么斩钉截铁,还有改主意的余地么?
他们到底舍不得放弃这块璞玉浑金,只要稍加培养雕琢,她定是文科奇才。
“老师们一致希望,你能转来文科。教书这么多年,老师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这块料。”
“当然,你的选择,还是看你自己的喜好,不然学起来也痛苦。”
谢蔲回教室的路上,又碰到周兆顺。
“周老师好。”
周兆顺手里拿着泡了茶叶的玻璃水杯,瓶口冒着热气。
他扫她一眼,幽幽地说:“没有你在的话,付嘉言又要独孤求败了,唉。”
“……”
一见到谢蔲,陈毓颖扒着她的胳膊,急切地问:“蔻蔻,这么久,你不会被他们说动了吧?”
谢蔲迟疑了:“我还在想。”
“别啊,你要是去选文,我们就要分开了。”
陈毓颖表情殷切,那个年纪的她们,“分离”是天大的事,“学理多好,你爸妈不就都是理科生嘛。”
谢蔲仿佛一块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香饽饽,这个也抢,那个也想要。
她却觉得自己还是块刚和好,没发好面的坯子,连形都没成,所以才能任人搓扁揉圆。
早在很久之前,吴亚蓉就替她规划好了:学理科,大学填报志愿有更多选择,学医学工程学金融,都可以,然后出国留学,为履历镀金。
她没有女孩子学文,将来工作更稳定的观念,她这么要强,也希望女儿有出息。
理科更有前途——这才是吴亚蓉的想法。
谢蔲喜欢什么呢?
吴亚蓉不曾问,这一刻,她突然开始叩问自己。
一直以来,她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该学什么,该去哪儿,该怎么生活,一丝不苟,极少出差错。
父母是她的缔造者,并为她而骄傲,把她带出去,她简直是一块活的勋章,标榜他们伟大的功绩。
去杨道跃那里补习数学不是因为喜欢,单纯是功利地想提高成绩;
拿第一不是因为能带来成就感,是只有这样,吴亚蓉才不会在考试后,苦口婆心地说,还不够,分数还不够,努力还不够。
她是心甘情愿吗?
没有哪怕一点点反抗的念头吗?
文还是理,她的喜好,到底是什么?
谢蔲沉默的这几秒里,陈毓颖愈发相信她的心动摇了,耷拉着嘴角,说:“要是你真的学文,我们只能遥遥相望了。”
秦沛说:“文科也会开设实验班,估计就在隔壁。”
“那不一样嘛,到时她整天齐楚秦燕赵卫韩,我们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的,差别大了去了。”
秦沛静了静,“如果她志在此,我们也干涉不了。”
他和陈毓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他不但不会劝阻谢蔲,甚至会祝福她,在文科班如鱼得水,前程万里。
谢蔲终于开口:“你们让我想一想。”
陈毓颖安抚她情绪似的,说:“好,你慢慢想,反正还有两个月。”
一中每个学期的体育课,都会安排不同的教学内容,这学期是排球。
两两相对地练习传球,老师在一旁给予指导。学得快的,已经在学发球了。
付嘉言和冯睿在网的两头,一个发,一个接,有来有回的,引得众人围观。
体育老师看得笑容满面,但排球毕竟是多人配合的竞技运动,很快就断了,等他们下来,问付嘉言:“学过?”
冯睿说:“我学过,我教他的,他上手快。”
老师拍拍付嘉言,啪啪的,又捏捏他的臂膀,挑拣西瓜一样,“身体素质不错,是块好料子,就是矮了点。”
旁边同学不可置信,一米八几,还被说矮啊?
当事人毫不在意,亚洲杯中国男篮、男排,平均身高接近两米,纵是练跳高,他的身高也只是差强人意。
他又没打算当运动员。
最后留下一部分时间自由活动,汪尧负责收球,付嘉言弯腰从地上捡了几个,放进网兜里,汪尧说:“谢了。”
“你看到谢蔲没?”
汪尧迷惑,“你们俩前后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还问我?”
付嘉言说:“有事儿。刚刚见她还在这儿。”
“谢蔲好像往操场的方向去了吧。”
“和陈毓颖一起?”
“她一个人。”
付嘉言道谢,拔腿跑出球馆。
天气反复无常,近些日子下雨,雨停了,地面还湿着,偶有一滩积水,他身形灵活,遇上也不绕开,跨步跃过去。
最后一跨,跨到谢蔲身边。
她侧过头,眼中有雨后山林起雾的蒙蒙感,“有什么事吗?”
付嘉言是好话也要赖说,生怕别人看出他那点心思似的,“又不是甲乙两方,没事就不能找你?”
“付嘉言。”
谢蔲难得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他当然要洗耳恭听。
“你挺让人羡慕嫉妒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优秀,这不是正常?”他夸张道,“但你别跟我说是你。”
谢蔲不吱声,是默认了。
男生阳气旺,付嘉言单穿一件白色短袖,校服外套拎在手里,她的余光里,是白花花的胳膊——结实,有着不夸张的肌肉的。
又听他问:“有什么是我有你无的?”
小学起,就寄养在姑姑家的付嘉言,也不是一无所知,不谙世故。
他听得出她话中的忧愁怅然,像长在角落,如米小的苔花,星星点点,散在字里行间。
人么,总是要了还想要,有了还嫌少。
她竟然也有不知足的时候。
总结起来很简单,就几个字:“自由,洒脱。”
他刚运动完,身上出了汗,没来得及换衣服,隔着一臂的距离跟她讲话,“羡慕我自由得像小小鸟么?”
玩笑归玩笑,付嘉言又说:“但鸟长大后,总在途中,成群结队,或者落单独飞,没有固定的巢穴。”
谢蔲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道理谁都懂。”
他接话:“就是想不开,是吧。”
“分科而已,我这么犹豫不决,我也唾弃我自己。”
“谢蔲,难得糊涂。”
谢蔲笑了笑,“要是我去文科班,就没人跟你争第一了,不好么。”
傻子才稀罕这个“好处”。
付嘉言说:“那多没意思啊,我偏偏喜欢挑战,你拿完第一,冲我嘚瑟,还能激激我。”
跟周兆顺的想法不谋而合。
付嘉言蓦地停下,倒退几步,命令道:“闭上眼睛。”
鬼使神差的,她竟照做了。
“假设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没人推你,没人陪你,你想往哪条走,别管尽头是什么。”
闭上眼,视觉以外的感官都调动起来。
阴沉的天,没有阳光,气流绕着身侧,微微流动。是风。
道路两旁栽着樟树,空气中有浓郁的樟树花的香气,枝头栖着鸟,叽叽喳喳的,也许在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对古怪的人类。
还有不远处的足球场,传来男生的笑喊、欢呼。
一文,一理,一左,一右,往哪条路走?
没有附加条件,没有任何束缚,只听凭心底最直接最真实的渴望。
谢蔲侧过身,向前迈了一步,睁开眼,不知何时,付嘉言悄无声息地走到前面了。
他把外套搭在肩上,张开双臂,像与风相拥。
“我猜你选的是理。”
春风却从未不解风情,将他的额发拨乱,略遮挡住眉眼。
谢蔲轻轻抿着唇,眼前的他,和跑到医院,倒退着和她说话,说“终于找到你了”的付嘉言,面容渐渐重叠了。
一切都在无形中,被岁月明码标价,越是珍贵,越是限时限量。包括十七岁的付嘉言的自由洒脱,和十六岁的谢蔲的芳心悸动。
“谢蔲,相信我,你不会走错的。”
第26章 霞光
学考也算一场大型考试, 吴亚蓉却没当回事:谢蔲闭着眼睛都能过,担心什么?
前一晚, 她只叮嘱:带好考试用品, 检查身份证、准考证。
学考进行两天,全市学生汇聚。
考完并不意外着放假,学校还有期末考试。
分班后进行期末, 实验班还多出一项——筛人。
只有两个女生选择转文,进入新开设的文科实验班。而一年来,综合成绩垫底的学生进入理重, 也新补入三名新同学。
陈毓颖庆幸:“蔻蔻, 要不是你是我同桌,说不定我就留不下来了。”
一个好的同桌比老师好使, 毕竟同桌是全能, 老师只能指导一科, 而又不用担心寻不到人。
她戏称谢蔻是她的专属指导老师, 一定要以一顿午饭犒劳她。所以午餐不仅加了红烧鸡腿, 还有一杯豆浆。
高二完全不一样了。
实验班暑假只放一个月,当平行班高三开始一轮复习时, 他们便要进入刷题阶段。
当然,这是后面需要担忧的事情。
眼前这一个月的假期,陈毓颖打算先出去玩一趟,再管学习。
她和柴诗茜不谋而合。
柴诗茜选了文,却很奇异地成了陈毓颖的好朋友, 连带着和谢蔲、谭吕婷也混熟了。
“我爸妈开车, 去隔壁X市的度假村玩, 我爸的朋友是合伙人,可以有优惠。”
陈毓颖问:“你哥去吗?”
柴诗茜知道她说的是付嘉言, 不是那个从国外回来的亲哥,“女孩子的局,他瞎凑什么热闹啊。他不会去的,一堆朋友约着他玩呢。”
陈毓颖跟谢蔲说:“蔻蔻,你家里人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帮你去说。”
谢蔲笑了笑,为她的“义薄云天”,愿意为她对抗吴亚蓉而动容,“好。”
跟吴亚蓉提时,谢蔲特地强调:“是和三个女孩子一起。”
谢昌成二话不说,给了她两千块,“难得出去一趟,别舍不得钱,好好玩。”
吴亚蓉低斥道:“我答应了吗?你就给她钱。”
谢昌成说:“蔻蔻是十六,不是六岁,出去和同学玩玩,多大点事啊。”
这种时候,谢昌成摆出无条件站在谢蔲一方的表现,会对妻子起到掣肘作用。
也是谢家的可悲之处。
一家三口,但凭两个长辈说了算,孩子的主观意愿,只是参考。
谢昌成还会说:“她想去就去呗,我们家又不是没这个钱,三两天放松一下,也差不了什么。”
二比一。
吴亚蓉再强势,也有心软的时候,勉强答应了:“别给人家添麻烦,回来就收心,好好学习。”
从未和朋友出门旅行过的谢蔲,在衣柜前挑选半天,将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配饰挑出来,收进小行李箱里。
柴诗茜一家子都是大方热情的人,怕她们拿行李不方便,特地来接谢蔲。
谢蔲看到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付嘉言立在一辆白色轿车的车尾,大抵为了久候,手里拿了魔方打发时间,看到谢蔲时,才刚拼好一面。
他愣了,她也发怔。
“你……”
他们同时开口。
付嘉言说:“你先说。”
谢蔲突然不自在,下意识扯了下裙摆,又想捋头发,但是忘了拖着行李,于是作罢,“柴诗茜明明说你不来。”
原本确实不来,柴诗茜攒的局,付嘉言从来不参与,她早早开始各种筹备,偶然间,他听到付雯娜在问话,句中出现谢蔲的名字。
这两个字,像箭矢击中靶点,敏感地戳中他的神经。
他装作路过,漫不经心地说:“我和冯睿也准备出去玩来着,你们去哪儿啊?”
付雯娜自然欢迎他,“还以为你要跟你同学打球呢,那一起嘛。”又问儿子:“既然嘉言也去,你要不也一起?”
柴玮烨说有场重要的饭局,必须赴约,就不了。
但对谢蔻,付嘉言另有一套说辞:“闲着也是闲着。”
轮到他发问了:“你就这么点东西啊?”
他们提前到了,还以为得等她。
谢蔲反问:“‘这么点’?”
“柴诗茜一个箱子,还有一个大包,还以为你们女生都这样。”
付嘉言朝她伸手,“给我,我帮你放到尾箱。”
没了行李箱的遮挡,就剩一个完完全全的谢蔲,她今天穿淡黄色的过膝长裙,白色绑带凉鞋,头发扎成两股辫子,刘海蓬松,疏密有致。
没有化妆,脸白净无瑕,满满的胶原蛋白。
付嘉言说:“你今天挺好看的。”
他说话叽哩咕噜的,谢蔲问:“什么?”
“帮我拿一下。”
他把魔方塞给她,别过脸,抬起她的行李箱放在尾箱,后盖自动降下,字字清晰:“我说,你今天穿得像鸡蛋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