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瞧着他温润谦恭的模样,感到些微妙的滑稽。
作戏的水平……与她兄长一样。
当真是亲兄妹。
想到宋清安,裴卿心底便翻涌起不悦。那两个人影已在窗前消失许久,裴卿先前挪回目光几次,都不曾再见过。
宋清怀不动声色地看向裴卿,却见他眸色淡淡,也不知究竟看着哪只舫船,便就此作罢。
他一揖,身影消失在树丛间。
裴卿闭了闭眼,额角微微发胀。
都这田地,他还忍不住来替她掩饰,还真是……
裴卿低笑一声,口中弥漫开酸涩与血气味道。
“还真是完了啊。”
他嘲道,瞳中情绪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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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宋清安已将盘算许久之事告诉了耶宁阿初。当然,她没有托盘而出,只与他说了些较为重要之处。
耶宁阿初已从最先的惊讶中缓过神来,但那种愕然之感依旧隐隐萦绕在心头。
半晌,他才开口,颇有些感慨:“公主这般牺牲,我当真自愧不如。”
宋清安坐在他对面,很是惬意地吹着自窗外而入的习习凉风,道:“有何牺牲可说?于我而言,何处,何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耶宁阿初低笑:“话虽如此,但公主心底并不是这样想的吧?”
“殿下,我若能言行合一,便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宋清安看向窗外,夜里的湖面因有画舫点缀而更显斑斓色彩,伴着伶人柔婉唱声,实在有些让人乐不思蜀的意味。
“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殿下心中明白就好。至于我如何想……重要吗?”
“自然,我也不会插手公主之事。”
耶宁阿初顺她视线看出去,只他并未看向其余舫船,而是越过它们,停留在了另一边湖岸上。
他的目光只停顿片刻,随即便挪开了。
“仔细说起,公主这样做,也是为了谁吧?”
宋清安撩他一眼,语气如常:“殿下不向来都知道,我是想助兄长吗?”
“不,不是你的兄长。那人……是公主心里的人,是不是?”
宋清安抿了抿唇,别开眼冷声:“殿下说笑了,并无此人。”
“是我唐突。”
耶宁阿初不置可否,只举了举酒盏赔罪。
第159章 宫禁
宋清安没多计较,举过酒盏一饮而尽。
耶宁阿初盯着她,忽道:“公主有心事。”
“殿下,我私自出宫来,若被发现了可是重罪,殿下还不许我心里想着吗?”
宋清安笑了笑,唇瓣被酒液润泽泛着暧昧水光。耶宁阿初瞧了会儿,便挪开视线:“公主,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仔细说来,公主又有几成把握?”
宋清安晃一晃酒盏,幽声:“实不相瞒,殿下我也无甚把握。”
耶宁阿初被一噎,疑心是她与自己开玩笑:“公主,我并非与你说笑。”
“殿下,我亦是。”宋清安轻放下杯盏,扬眉笑道:“可是殿下,这本来就是场豪赌,我没有把握,也是常事。殿下何必如此吃惊呢?”
他面色冷肃:“我自然知晓,但公主,豪赌是豪赌,绝不是胡闹。”
“殿下放心吧,还有后手呢。”
耶宁阿初皱眉疑惑:“什么?”
宋清安一手支颐,一手指向自己,檀口轻启:“我呀。”
耶宁阿初面上的温润快要挂不住了,他叹一气,冷声:“公主也太自信了些,西夜的家伙,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拿捏的。”
“这就不需要殿下操心了,我自然有法子。”
“那也该让我先看看,公主的法子是否靠得住。”
宋清安偏过头,笑盈盈:“不成,殿下,那可是我的底牌。”
她说得隐晦,并没能让他放心半点。
耶宁阿初隐约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与她牵扯上关系,眼下把如此重要的事系挂在她身上,也不知是否真的正确。
瞥见他搭在案上的手紧了又松,宋清安默了一时,忽改口道:“其实……若殿下愿再帮我个忙,我也不是不能说与殿下。”
“我可不做赔本的事。”
耶宁阿初哼笑:“公主已得了我一次允诺,还想要第二个,未免太过贪心了吧?”
宋清安心底有些遗憾,她本想着耶宁阿初会将那事忘了的,不想他记得还挺清楚。
“所以殿下。”宋清安双手交叠支着下颌,身子微微向前倾,“我已将我的承诺兑现,殿下的承诺……”
耶宁阿初轻啧:“公主所谓兑现,还遥遥无期呢。”
“殿下这便是胡说了,至多也不过再几月而已。”宋清安笑容不减反增,“所以殿下……兵马之事,便是妥了?”
耶宁阿初皱眉,不情不愿道:“若按公主之计,确实可行。到那日,我遣人加进护送队伍即可。”
“甚好,那边祝你我……万事如意。”
宋清安眉目弯起,向耶宁阿初举起酒盏。后者顿了片刻,最终也举过与她碰杯。
“万事如意。”
琉璃酒盏撞出清脆声响,“叮”一下,很快被悠扬戏曲小调声吞没。
……
两人回到岸上时,宫门早已下钥了。
“女君今夜在何处留宿,可需要在下帮忙?”
“多谢公子好意,但不必了。”
宋清安又放下了幕篱,夜色与白纱一起,将她彻底包裹起来。
“公子可别想那么轻易地就把那个允诺给做了。”
“女君说笑了,在下并无此意。”
耶宁阿初唇边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可惜心情却不似表面那般。
真可惜……
“公子自便,我先回府了。”
宋清安与他福了福身,携着竹烟登上马车。
耶宁阿初眯眸看车驾缓缓离开,心头泛起些疑惑。
这时辰,大梁宫门该下钥了吧?她如何回宫?
“公子,那我等……”
侍从走到其身侧,小声试探着问道。
“今夜收拾完,即刻回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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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宫门已下钥了,我们如何回去啊?”
竹烟坐在宋清安身侧,挨着她小声说道。
“直接回。”
宋清安坦然道,一面拿过马车上的瓷杯。回来时她顺手带走了画舫上的酒壶,里头还剩些,正好够她现在喝。
“公主少喝点吧,不然明日又该头疼了。”
竹烟轻声劝着,可惜宋清安半点听不进去。
“宫外的……其实也不错,竹烟你要不要试试?”
“不了不了,婢子不喝。”
竹烟颇为头疼地看向宋清安,已明白她开始醉了。
这一认识让竹烟更加苦恼,若是公主清醒着,她说有回宫的法子自己还信些;可她醉了……那真的还能相信吗?
思索的功夫,宋清安又灌了自己好几杯。竹烟眼疾手快接过她手中摇摇欲坠的瓷盏,随后又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那顶幕篱原先只是撩了白纱被宋清安戴着,但她一躺下,幕篱自然也滚落了下去。竹烟又担心她睡不好,还替她除去了些发簪,眼下已是乌发半散。
宋清安迷离着醉眼,盯着车顶上缀着的珠子出神,身子随马车行动而微微摇晃。
竹烟忙完这些,马车亦停在了宫门外。
她小心往外看了看,发现那只是道偏门,提着的心稍落了些。
她就知道,公主即使不管不顾了些,也不可能做那么张扬的蠢事。
可……这里虽然不是有众多侍卫把守的正宫门,但也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啊。
而且这处门的大小……马车根本无法入内,哪怕公主能进,也得下车去。这样一来……身份不就暴露了吗?
竹烟纠结时,把守偏门的护卫已持戟上前,兵甲摩擦声令她心头愈发沉重。
正当她决定带着玉玦下去时,便听外头的动静消失了一瞬,随后有人恭敬唤道:“见过掌印大人。”
裴掌印?
竹烟瞳孔骤缩,不由晃了晃榻上的宋清安。
若是裴掌印在此,岂不是说明……说明她们被跟了一天吗!
那公主与西夜二王子相见之事,裴掌印也定然知晓了!
宋清安被她晃得不耐,蹙眉低哼:“做什么呢,毛手毛脚的。”
竹烟张口欲言,车帘便被人掀开。凉风灌入,竹烟骇然,下意识回身挡在了宋清安前。
不过等看清来人,竹烟狂跳不止的心才平稳了些。
“掌印大人。”
她小声唤道,但身子未曾从宋清安跟前挪开。
裴卿微微颔首,漆眸盯着竹烟,似是要穿过她看清她身后的人。竹烟被瞧得头皮发麻,最终迫于压力让开了身子。
第160章 教训
“还真是让咱家惊喜啊。”
马车对裴卿来说低了些,他矮身向榻上的宋清安靠近,一面脱下身上披着的外袍。
竹烟退在一侧,心中惴惴。她想要为宋清安说些什么,但眼前的裴卿阴沉得吓人,硬是令竹烟吐不出多的一字。
宋清安眯缝着眼,看见一道黑色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挡住了车顶的明珠。
她甚是不满地蹙了蹙眉,旋即又从熟悉的沉香中明了来者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宋清安低声,一面抬手扯过裴卿衣袖,想将他拉向自己:“该不是因为记挂着我,便跟了我一路吧?”
“你就这么喜欢我?”
她越说到后头,笑容便越张扬恣意,衬得一双狐眼潋滟多情。
裴卿颇为冷淡地拂开她手,面色无波地将外袍向宋清安披去。
可怜一旁的竹烟,快被宋清安的胡言乱语吓出一身冷汗,只得缩在角落里当鹌鹑,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走。”
一阵摩挲过后,竹烟便听裴卿低促说了一声。她抬起头,见宋清安已被裴卿用外袍裹住,严严实实搂在怀中。
竹烟瞧一眼地上的幕篱,出于谨慎便捡起它自己戴上,跟着裴卿下了马车。
宋清安觉得自己被清冽气息包裹着,连带着混沌灵台都因此明晰了片刻。
她方才……好像又犯浑了?
她面颊贴在裴卿襟前,软绵绵由他抱着,边想着方才自己说了什么。
也不知裴卿与侍卫们用的什么说辞,但当他们过去时,侍卫皆目不斜视,多一眼都没瞧来。竹烟顶着幕篱,提心吊胆跟在后头,不时张望一下,担心着裴卿会不会半途就把宋清安丢下。
幸而裴卿还算有些良心,终究没做出那样的事。但一路过来,也有不少宫人瞧见了,尽管无人知晓她们身份,但竹烟仍觉得如芒在背。
“掌印大人,公主今夜……”
随着裴卿进了宁水苑,竹烟这才摘下幕篱,小声问道。
“等她醒了,咱家自会送她回去。”
裴卿抱着宋清安,回头看来:“还有事吗?”
“……没了没了,辛苦掌印大人,婢子告退。”
竹烟暗自腹诽,等公主醒了再送回去,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但她不敢多言,匆忙行过礼,逃也似的离开了。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自行寻找舒适的位置。裴卿面无表情地掂一掂,向寝屋走去。
沉了,他心想。
宋清安只是头有些晕,但还没到无知无觉的地步。方才裴卿与竹烟的对话她自是听见了,眼瞧着自己一时还不能回去,宋清安不由开始想起对策。
可惜她还没想出法子,裴卿便已待她到了寝屋。
裴卿许久不曾在此歇过,屋舍虽整洁却冷清得很,没丝毫人气。他不甚温柔地将宋清安往榻上一掷,看她在偌大床榻上滚了两滚,艰难从外袍中挣出手来。
宋清安乌发凌乱散在榻上,身上还盖着他的外袍,宽大衣裳几乎将她身子完全覆着,更显人娇小而我见犹怜了。
“裴掌印……”
她细声细气唤道,果见裴卿身形微微一顿。
宋清安半睁着一只眼,看那张俊美近妖的面庞缓缓靠近。她抬了抬唇角,刚想说什么,便觉身上一沉。
裴卿扯过一旁被褥盖在她身上,果见宋清安双眸睁大了些,嘴唇微微张着,似是愕然。
“公主再清醒清醒,咱家便送您回去。”
裴卿直起身子,抱臂立在床榻边,低垂着眼睑看她。
紧闭的门外传来轻轻叩击声,裴卿又瞧了宋清安一会儿,再三确认她被裹得严实,才道:“进。”
延喜捧着已放凉过的蜜茶进来,垂首盯着地砖,只将手臂举高向裴卿递去。
“放那儿就行,下去吧。”
裴卿向一旁案上颔首,视线却不曾离开榻上的人。
延喜眼观鼻鼻观心,放下茶盏,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听得身后门锁落下声音,裴卿的额角不由跳了跳。
刘泉都是怎么管教他们的?
宋清安被捂得有些热,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想挪出一条手来,却被裴卿按住了被角。
“裴掌印,我热……”
宋清安蹙着眉,不满咕哝着,裴卿眸中淡淡,一片凉意:“不让公主吃点教训,只怕公主半点都不长记性。”
酒力渐渐涌上,加之被褥盖着,宋清安周身热起来,鼻尖沁出细密汗珠。
她哀哀望向他,然后者不为所动,手掌定定按在被角,薄唇微抿,眸光清明。
“……裴掌印,我出宫之事,不是知会过你吗?”
宋清安见软的不成,又因燥热心情愈发烦闷,是以言语间也带上了怨怼:“何况你说你的事与我无关,那我的事,裴掌印又何必来插手?”
裴卿勾了勾唇角,似是笑了一下:“可公主行事若牵扯到咱家,咱家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矮身,膝盖压住被褥,将宋清安罩在身下。
“公主出宫用的玉玦还是从咱家这儿讨的,公主可知……咱家要处理那些痕迹,有多麻烦吗?”
宋清安抬眉,挑衅笑道:“裴掌印既允我出宫,这些又与我何干?不就该是裴掌印操心的吗?”
裴卿眯了眯眼,一手掐住她面颊:“公主说话……真是愈发难听了。”
宋清安含混着:“彼此彼此。”
她两靥发红发烫,裴卿的手又微凉。宋清安嘴硬着,头却不由自主向裴卿手掌贴去,试图多汲取些凉意。
裴卿低眸,拇指轻移,在她柔软温热的唇瓣上摩挲:“咱家有时……还真想将公主这张嘴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