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还是有用的,她可算知道了柳自明与宣王打的什么算盘。
“翠珠,”宋清安歪在美人榻上,唤来翠珠捏腿,“你从前……都是跟着那位主子?”
翠珠手上力道得宜,轻声回道:“回禀公主,婢子先前是尚宫身边的。”
尚宫已是后宫位份最高,资历最老的女官。
“……若如此,你应当是下一任尚宫才是。”宋清安撑着头闭目养神,懒懒道,“怎么到了我宫里来呢?你甘心吗?”
“公主,做尚宫还是做公主的人,对婢子来说都是一样的。”
翠珠顺从回道,语中柔和,不见丝毫不平。
“你真的这么以为吗?”宋清安撩起眼皮,目光梭过翠珠的面庞,“若你没被拨到我身边,说不定,大梁内廷,便会出一位最年轻的尚宫。”
“公主,婢子句句真心,不敢欺瞒。”
翠珠柔声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宋清安眯眸想了会儿,问道:“上元节祈福,是你主动要求来的吗?”
腿上的力道变轻了一瞬。
宋清安的眼神随之变化。
“……是。”
翠珠的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只是婢子没有想到,此后便被掌印大人留在公主身边了。”
宋清安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是真是假,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就是不知……翠珠是何时为裴卿做事的。
是早在她仍在尚宫身边时,还是她去过上元祈福后。
“上次听竹烟说,你托刘泉给宫外的家人送信。”
宋清安娜了挪身子,换了条腿让她捏。
“可有回信吗?”
翠珠眨了眨眼,低声:“公主,婢子家中人并不识字,是以没有回信。婢子只是……好让他们不要牵挂着。”
宋清安觉得稀奇:“不识字,你的信寄去又有何用?”
“公主,婢子写的也没什么,就是他们看不懂,也无妨。”翠珠面上浮起浅浅笑意,“只是他们看着婢子的字迹,心里也能有个底。”
“何况……公主有所不知,若是赶巧,家父便可以让庄子里那位先生来读信。偶尔,婢子也会收到那先生代笔的回信的。”
说到这里,翠珠眸中也泛着笑,手上动作也不由自主停了,似是陷入回忆中。
宋清安静静瞧着,没有打扰她。
若这般说来,她还当真羡慕翠珠。
“公主,婢子话多了。”
翠珠很快回过神来,低声请过罪,两手交叠着搭在膝上。
“无事,你愿与我说起这些,我很高兴。”
宋清安温温和和一笑,起身下榻。
“往后你有什么想向宫外递的,我也可以帮你。”
翠珠身子一僵,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怎么,你不信吗?”
“婢子不敢……但公主,婢子身份低微,不敢承公主的情。”
宋清安在她身旁站定,翠珠余光只瞥见她裙摆金线织就的纹样。
“不,我只是想还你真正的主子的情罢了,你安心受着就是。”
翠珠闻言一愣,随后唯唯:“是。”
—
何修入翰林这些日子并没有什么要紧公务要做,他又只是个八品典籍,寻常生活本该是闲散得很。
偏他不知哪来的精力,见无事可做便自行去找事做。翰林院的多是文人,自有几分傲骨,本就看这个被保举进来的何修不顺眼,经此一来,何修在翰林院中便更无人相交。
幸好他并不在意这些,终日只埋在经传文章里,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几人见如何冷嘲热讽都没个回应,便也都一一作罢。
但何修并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做事的。
翰林院中最方便的事,便是能轻松接触到各种古书孤本,甚至于……一些记载了不为人知事迹的起居录。
何修集中看的东西,几乎都是史类文书。
他不信那些事情,会那么轻易地抹去了踪迹。
凡是人为之事,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何修揉一揉干涩的眼,继续执笔圈点起来。
……
“殿下怎么来了?”
翰林院的人大多已各自回府,只留下轮值的护卫在门外守候。见宋清怀来,那侍卫心中一惊,随后行了个标准的礼。
“孤不能来吗?”
宋清怀笑着抬手示意护卫起身,随后目光投向隐约透着光亮的窗格:“这时辰还有哪位大人在吗?”
“回禀殿下,是新来的何典籍。”那护卫颇有些诚惶诚恐,是以详尽回道,“何典籍自供职以来,日日都夜深了才回去。有时……甚至就在里头过夜,辛苦得很。”
“可是事务太过繁忙?”
“回禀殿下,并无此事。其余几位大人也劝过他不必如此操劳,但何典籍……”护卫迟疑片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点倔,就是不听。也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
“好。”宋清怀若有所思点点头,看向护卫的眼神谦和,“这么听来,何典籍该是个尽忠之士。孤去看看他,孤来此的事情,你莫与任何人说起。”
“是!”
护卫郑重应道,让开身子由宋清怀通过。
“何先生还不走吗?”
何修看得专注,不曾听到门开阖的细微响动。寂静舍中突然响起他人声音,将他惊得不轻,手中笔一抖差点滴下墨滴。
他抬头欲呵斥,却发现来人无比熟悉。
“子旷?”
何修执着笔,又想起身去迎,又想再写几字。一时兵荒马乱,颇为滑稽。
“何先生先忙,我不着急。”
宋清怀温言宽抚过,十分自然地在何修对面坐下。
后者不疑有他,闻言便继续瞧未看完的书卷。
“劳子旷稍等,我马上就好。”
第166章 痕迹
何修不曾避讳着他,书卷不遮不挡摊着,宋清怀若有心,自可看出其上内容。
但他并未如此,目光只静静停留在何修面上。
何修生得清隽,眉宇间都带着书卷气,甚至于……过分秀气。
宋清怀望着他,心里却在想他几次探查无果的身份。
“子旷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感受到他的目光,何修不明所以抬头看来。
宋清怀若无其事一笑,道:“看何先生这般认真,一时出神罢了。”
何修掩唇低咳,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旷说笑了,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翰林院近来不该十分忙碌才是。”
“子旷有所不知,这是我的一点私心,并非公务所致。”
何修显然没有要多说下去的意思,很快便又埋首下去。不过这么一来,他也没法像先前那般专注,索性一边看一边与宋清怀搭起话来。
“子旷是怎么进来的?”
他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细想。但这话一出口,何修便觉得隐约有哪里不对劲。
“哦,我使了点小手段。”
他说得坦然,何修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子旷,你也太胡来了。”
何修只当他是擅自闯进来,不由语重心长道:“你是羽林卫,更不可这样由着性子,若是被人知道,革职都是小事……”
“是是是,何先生,我记下了,再也不敢。”
宋清怀笑着打断他说教,换来何修一个无甚好气的瞪视。
“不过子旷,你是来寻我的吗?”
何修问完,皱眉一想,又抛出个问题:“但子旷如何知晓我在这里呢?”
宋清怀面上笑意不改,心里却轻啧。
还真有些……不好回答。
“我原就有事想寻位大人,路过此处见灯未熄,便进来碰碰运气。何曾想到竟是何先生。”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十分自然地将这番说辞托出。
何修自然没多怀疑,还追问一句:“子旷有何事要做?或许……我能帮到一二。”
宋清怀深深望他一眼,轻声:“不必。”
你已经……在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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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婢子听闻不日后,宣王殿下也会入京来庆贺公主生辰。”
“陛下允了?”
“陛下哪管这事啊……”
竹烟声音渐轻,悄声道:“自是掌印大人准允的,说不定……陛下尚且不知此事。”
听到竹烟说起裴卿,宋清安面上不见波澜,只附和着:“倒也是……”
就她所知,梁帝因那场大病怕死到了极点,彻底沉迷于长生道,又听信那些个方士所言,不愿再劳神费力。所有政事,可谓完全丢给裴卿处理。
可裴卿也不是那么尽责的人,就凭他十数日都不曾早朝,就知如今情况有多混乱了。
宋清安抿了抿唇,觉得眼下这态势或许还有自己一份功劳。
若不是她去吓了梁帝一回……也不知梁帝如今是否还甘心将大权拱手交于他人。
不过这些倒也不重要了。
“谁告诉你这些的?”
宋清安眼风斜扫,竹烟低下头,半晌憋出两字:“……芙夏。”
“她怎会与你说这些?”
宋清安纳罕,虽然她存了心想将柳绮筠身边这个心腹挑拨了,可也没想到进展会如此迅速。
“婢子也不知,芙夏似乎……心中一直对柳才人都有些怨怼。抑或许,她心知柳氏的法子太过冒险,有心想脱身出去,以求活命。”
竹烟说完,又连忙补充道。
“不过公主也不必完全相信,许是她胡说来诓婢子的……毕竟她是柳才人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的主仆……”
“多年主仆,知道的事情才不少吧。”
宋清安眯了眯眼,瞧着一肚子坏水的模样。
“……对了,先前那两人说的地方,你让人去看过了吗?”
竹烟又来了精神,郑重道:“是。他们找得不错,就是那里。有许多……许多年轻女子,而且个个都苍白纤瘦,差不离整日都躺在榻上。”
“整日吃些瓜果露水,能不这样吗?”
宋清安冷嘲道,若那所谓阴阳调和的法子当真有效,梁帝便该因怨气早早死了才对。
至于像舒美人那样,因得了青眼而摆脱这般地狱的,终究是少数。
毕竟吴真人只说了八字五行相配。
“宸妃就不管这些吗?”
“……婢子不知。”
竹烟轻嘶一声,像是回想起什么:“……不过公主,婢子还让观山去探过……”
“你还使唤得了他?”
竹烟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手中捏着袖口道:“……公主说笑了,不过是让他帮点小忙,还是容易的。”
宋清安眼神促狭,意味深长“啊”了一声。
竹烟一看便知道她想岔了。
“公主,观山大哥就是因着阿兄的缘故多照顾我些。而且……殿下也说了,只要是不过分的事,都可以让他去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清安笑眯眯应承下,“这么说,兄长便是将他给我了?”
竹烟一点头,又觉得不对,补了二字:“暂时。”
“那也难得了……”
宋清安不无感叹道,心思又回到先前的事上。
“所以观山可查出了什么?”
“公主,观山怀疑,宸妃娘娘和……”
竹烟上前,凑近宋清安耳畔一阵低语。宋清安初时还面色平静,但到后头便不由睁大了眼。
短暂惊讶后,她又想起先前兄长所言,便又觉得合理许多。
“可有依据?”
“……尚未,但公主不觉得,娘娘这些日子都太过安静了吗?”
宋清安低眸想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多么重要的事。
这段时间总是时不时想到裴卿,再就是盯着柳琦筠瞧,竟是将她忘了。
“确实……”宋清安以指节轻轻蹭着下巴,喃喃道,“确实太安分了些。”
虽然寻找那些女子是梁帝下的旨意,但姜芷作为掌管六宫的妃嫔,怎会一点声息都无。
哪怕只是做个表面功夫,她都该出面劝上一两句。
除非……她被别的事绊住了,连表面功夫都没心思做了。
宋清安悠悠出了一气,懒声道:“若是当真,裴掌印……可有的受了。”
“那公主要提醒……”
“提醒他做什么?”宋清安打断竹烟,半阴不阳道,“你我都能知道的事,裴掌印那样的人物怎会不知道。依我看,他自有办法应对,还得我来操心吗?”
这一番夹枪带棍的话,成功令竹烟闭上了嘴。
第167章 墙外
宋清安嘴上说着狠话,心里却还隐隐挣扎。
她默了片刻,像是与自己赌气般拍了下桌案。
竹烟心惊,正想问她是否弄伤自己时,便听宋清安很是别扭道:“……算了,你还是寻个机会,去与刘泉提醒一声吧。”
“……是。”
竹烟心中疑怪,公主与掌印分明都在乎对方,为何这几日……总是在互相折磨。
“公主……婢子说句逾矩的话,公主这样子……真的值得吗?”
竹烟犹豫良久,还是大着胆子说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
宋清安握了握手掌,方才拍过桌案的地方泛着灼热的刺痛。
“公主,其实婢子……婢子已奇怪很久了。”竹烟见宋清安并未生气,便继续说道,“以公主的身份,要怎样的世家子弟不成,偏得是……”
“竹烟。”
宋清安声音微冷,但竹烟话已出口,便断没有中途停下的理由。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可近来几日,公主分明为着掌印大人心绪不宁。公主,您又何苦为这样的人伤心呢?”
“怎样的人?”
宋清安平静道:“我当然知道了,裴卿呢……篡权擅政,扰乱朝纲,坏事做尽,一个十恶不赦之徒。”
说到此处,她似是叹了口气,有些迷茫道:“……是啊,这样的人,我怎就选中了他呢?”
“……大概,我是真的爱他吧。”
宋清安自嘲般笑笑,看向竹烟:“左右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说是吗?”
“可是公主,掌印他是个……”
竹烟没敢说下去,宋清安抿了抿唇,轻声:“你想说,他是残废的,说到底都是个奴,连庶人都算不上。尽管如今权势滔天,可那都只是暂时的。”
“公主……”
竹烟听宋清安越说越夸张,害怕得恨不能去将她嘴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