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完之后,她瞥见样本箱旁边,一造型独特的酒囊,那是先前进山考察时,在村佃那落脚,临走前热心的藏民赠予了他们这么一囊土酿青稞酒。
或许酒能帮助她好好睡上一觉。
颜辞对自己的酒量有点数目,知道喝不了太多,所以这个办法一定管用,但是不知道这土酿青稞酒有多厉害。
她仰头当水一样灌,逐渐上头的昏沉感让她松了一口气,这样总能睡了,好好睡上一觉,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专心做自己的事。
酒精蒙蔽着大脑,刺激着喉口与肠胃,提不上气的无力确实如约而至,剧烈的肠胃反应也接踵而来。
觉没睡成,她还得拖着又昏又重的身躯,跑过去吐。
一捧又一捧的凉水往脸上扑,冷把她的脑子激得清醒一些,她双手撑在洗手池台两边,不断发出“呵呵”的笑声。
当真是脑子不够用了,怎么还能想着用喝酒来逼自己睡觉。
她动作缓慢得漱口洗脸,给自己收拾好,那上头的感觉就快逼得她断片,用最后一丝丝的理智,扶着门框从卫生间出来。
步伐越来越拖沓,呼吸越来越沉重。
她听到自己砸在地板上的声音,终于解脱。
许是连日的休养生息,养足了精神,石广延今天早晨醒得比往常早,收到颜辞的短讯便觉情况不对,一反常态。
穿上衣服就去找人,敲门不应,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找来酒店管理人员强行开门。
“颜辞!”
石广延见此情景,冲过去也顾不得什么道德伦常,把人抄膝抱起来。
跟随来的酒店管理人员忙道,“我叫救护车。”
他闻到颜辞身上隐约传出来的酒气,看到一旁被动过的青稞酒,本来以为是醉酒,可是手边传过来的心跳重得几乎像在拍皮球,呼吸也急促而不规律,有明显的节律异常。
这是心律失常的表现。
他当即判断,倒地不醒的颜辞,根本不是简单的醉酒,而是由于呕吐、心慌等刺激,在酒精的催化下,逐步引发强烈的高原反应,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会发展成心肌缺氧、肺水肿、脑水肿等一系列更为严重的病症。
最近的医院在十公里以外,石广延抱起她就往外走。
“不能等,我送她去医院。”
而此刻登上运输机的沈平萧,闭眼休憩,根本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却忽觉心口一下针扎般的刺疼。
第三十四章 我不会逃
睡了半天醒来的颜辞,发现自己在医院,鼻腔还接着氧气。
石广延守在一旁,见她苏醒无碍,开玩笑道。
“现在我们三个谁也别嘲笑谁,都一样。”
颜辞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跑卫生间狂吐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蠢到无可救药。
在本就容易身体不适的高原上喝酒消愁,就像在火里泼了一桶油,让火星子烧得更加噼里啪啦。
“谢谢你。”
石广延什么也不敢做,只是提醒她。
“你脸色很差。”
“现在什么时间了?”
“下午一点半,你晕了五个小时。”
颜辞只听见时间,后面的自动过滤,只在心里默默想着。
距离沈平萧说他要出任务的那个电话,已经过去整整十二个小时了,十二个小时,他能做很多事。
“能把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石广延解锁了递过去,还贴心得给她调出了拨号界面。
他以为颜辞是要给她男朋友打电话。
颜辞现在的反应很迟钝,根本没细想这些小动作,只是随意划走,去找网页浏览器。
石广延看在眼里,不明所以得问了一声。
“你不给他打电话吗?”
她专心得在网页中搜索最新的新闻,军事类的报道翻得仔仔细细,尤其关注一些什么暴乱、武装冲突之类的字眼。
但是她没有找到她想要的。
她连一点沈平萧的踪迹都找不到。
“为什么没有……”
石广延想帮她。
“你在找什么?”
颜辞当然什么都不会说,把手机还给他。
“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端端得借酒消愁,给她手机却不给男朋友打电话,石广延通过她的这些举动,也能猜个大半。
他非但没走,那一贯和顺有分寸的眼神,还渐渐有了棱角。
“颜辞,他带给你的,就是这些。”
石广延也不想突出他今天的功劳和苦劳,但是他的话依然越来越僭越。
“你应该被捧着,被爱着,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这样独自忍受一切?”
“我乐意。”
颜辞回得不假思索,神色淡漠中又夹带暗火。
她尽量保持平和,不让他抓到一点机会。
“石广延,相似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你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他有太多不配的理由。”她颤抖得指着自己心口。“可是在我这里,他是唯一能让我想起来就心跳加速的存在,无论他带给我的是什么,这都不是他的错。”
颜辞很想说,沈平萧分明没有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拐弯抹角得指责他。
就算她能理解,父亲的忠告,石广延的质疑,出发点都是她的利益和幸福,但这让她更加心痛。
因为真的没有一个人在乎沈平萧的苦衷。
所有人只看到她的等待、她的忍受,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双份的。
每次沈平萧对她欲言又止的道歉,每次他舍不得挂断她的电话,他其实比他们任何人更不想让颜辞承受这一切。
“我是不会逃的。”
心里想着沈平萧,她的眉眼都不自觉得温柔下来。
石广延能清晰得看见她的情感化形在她的唇边、眼角、眉峰,那是他自相处以来,从来没在颜辞的脸上见过的东西。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用一些班门弄斧的小伎俩,妄图钻空子,是有多不自量力。
“对不起,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离开病房,靠在医院走廊的栏杆上,捏了捏眉心,眼皮沉到根本抬不起来。
颜辞当天就从医院回到了酒店,只是医生叮嘱不可操之过急,先静养几天再慢慢恢复日常活动。
石广延就算不知道细枝末节,也担心她会一直沉浸在糟糕的心情中无法自拔,但是她在静养一日后,就恢复了原先的精神样貌,又提着样本箱投入勘察中,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孙教授也经这么些时日,适应了高原较为稀薄的氧气空间,投身科研事业。
三人在怒山山脉上留下足迹,带着成果回到汉城,一晃已经过去三个月。
除夕夜,万家灯火长明,冬都过了一半。
颜辞打开笔记本的记录页,上面画了许多“正”字,她提笔给那少了一横的“正”字补上一笔。
那是沈平萧离开的时日,今天刚好是第五十天。
夹在后扉页的那封信依然好端端得放在那,纹丝未动。
今天,她终于在画完这一笔之后,翻到了最后,盯着这封信,喃喃自语。
“五十天了,沈平萧,我还是不想打开它。”
她和自己商量。
“两个月吧,沈平萧,我等满你两个月,两个月你还不回来,我再打开看,好不好?”
颜辞拍上笔记本,这样自欺欺人的商讨,频率之高大概就是每天都有,从十天到十五天,再从十五天到三十天。
如今时间滚滚已经累计到五十天,她还在找理由往后拖延。
一点一点叠加的时间界限,是她用耐心一砖一瓦堆砌出来的,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会耗尽砖瓦,又会在哪个瞬间骤然崩塌,将她埋进去。
寥寥无人的校园内,师生大多数都各回各家,只有极个别勤工俭学的学子早出晚归,依然未离开这个容身之所。
颜父颜母早就提出邀请,要她带着沈平萧一起回去过年,她不敢告诉父母真相,索性借口补专业课,选择不回去。
她一个人走在微黄的路灯下,心怀歉意得给父母拜了个年。
“爸,妈,我给你们网购了点年货,应该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家里又不是没有,买这么多干什么,小辞,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弄点好的,还有萧萧也是,学业和工作再忙,都要照顾好自己。”
天气有点寒冷,颜辞吸了吸鼻子。
“嗯,你们放心。”
“晚上吃什么?”
她看了看手上拎着的水饺,没好意思说出口,临时编了句谎话。
“约好了和朋友一起出去吃,你女儿还能委屈自己不成,爸,妈,你们也要好好的,我晚一点再给你们电话。”
她知道自己再多说一点就要穿帮,利索得挂断电话,仰头让灯光直笔笔得照在脸上,一旁光影映照出的影子,替她长长得呼出一口气。
她理应早就习惯一个人了,为什么现在却觉得那么难熬。
手机在她手上震动,一接通,钟培骂骂咧咧。
“我说你和谁打电话呢?我这打了你第四个电话了!”
颜辞感到奇怪,这个点她不应该在吃年夜饭吗?
不用她质疑,钟培就自报家门。
“你赶紧到门口来接我!大老远飞汉城来,结果还被拦在外头不让进,冻死人了!”
颜辞举着电话回头看,果然门口有个小影子在不安得跳动。
她一边回头跑过去,一边说道。
“你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钟培傲娇道。
“因为我也是临时起意啊,我这一把年纪,就没怎么疯过,从上学开始就是按部就班,再到工作更是没有多少可以发疯的机会。”
“哎,我看见你了。”
颜辞迎她进门,她看见颜辞手上拎着的餐食,鄙夷道。
“大过年的你就吃这个啊?”
她举起手上大大小小五四个包装袋,“铛铛铛!”随后就分了两袋子给颜辞,“你拎这个,这个太沉了。”
颜辞接过,居然是酒,她不动声色得收下,带着她回自己宿舍。
“桌椅板凳全是单人份,你凑合着用吧。”
钟培一屁股坐在床边,张望着这个房间,悄咪咪得感慨,“真好。”
“好什么,像我这么爱折腾的,也是没谁了。”
上学的时候出去采风整活,事业正旺之时又拔了气门塞回归校园深造,她自己都觉得这轨迹荒唐。
钟培悠哉游哉得甩着脚。
“颜辞,我要是也像你一样,不那么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的话……”
又是突击,又是带酒,颜辞就知道她没那么简单。
“说吧,到底怎么了?”
钟培扒着自己的指甲盖。
“也没怎么,饿了,开吃吧。”
半小时后,酒瓶对对碰,打开的话匣子关都关不上。
“我就疯这一次,我明天去找袁俊……”
钟培仰头喝得咕咚咕咚。
“大过年的都还要值班,你说说看,啊,你说说看,这像话吗,就没有这样的!”
她没得到回应,搓了搓眼睛,在地上爬着找人。
“颜辞啊?我的辞宝啊……人呢?”
钟培在床边找到靠在角落里,怀里捧着一封信的颜辞,她此刻正在无声得掉着眼泪。
眼泪止不住,也舍不得弄脏信封,就一个劲儿得往衣服上擦。
钟培爬过去抱着她。
“有句话怎么说的,让我们流泪的都不是好男人,这个不好,大不了换一个,换八十个!我就不信哪颗歪脖子树还能吊死我!”
她还想灌,被颜辞挥手拦下来。
“你少喝点吧,明天赶车再起不来。”
钟培落败下来,听话得把酒瓶子放到墙角根。
“颜辞,你说他会不会记仇,是我无缘无故甩的他。”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这段感情,我看得到头,又看不到头。”
颜辞的眼皮扑闪一下,愣愣得重复她的话。
“是啊,看得到头,又看不到头。”
结局一猜即透,却是谁都在蒙着双眼顶着疾风,往前走。
第三十五章 愿尔平安
一晃开春,颜辞又在笔记本上重重画下一笔。
她数了一下这满页的“正”字,累计的天数就快从两位数向三位数跨越。
这段时间内,她的耐心像一盆被烈日暴晒的水,一点一点流失,见底,直至干涸。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就快被渴死了。
“小辞啊,下个月有个全球地质学术交流会,在墨尔本举行,我在想,我带着你和小石头一起去。”
颜辞点头,“好啊。”
“那咱们趁这段时间准备准备。”
孙教授说罢要走,颜辞忽的叫住他。
“教授!”
“我想请个假,就两三天。”
孙教授没问她缘由。
“日子过昏啦?两三天请什么假,明天不就是周末吗,还用得着跟我请示?”
“谢谢教授。”
得到了应允,当晚,颜辞就踏上了从汉城前往雅安的列车。
雅安城在地震中有所损毁,但还没有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在夜以继日的重建下,也逐渐恢复了生气。
再入蒙顶山,那些裂开的石缝还能看见昔日崩裂的踪迹,上山的路也在某些巨石的阻拦下从旁边改道,唯有那棵千年红豆树在山顶屹立不倒。
在颜辞心里,这棵神树比寺庙里的任何神佛都灵验。
她坚信它能听得见自己的心愿,也坚信上天还能再偏爱自己一次。
遭受过天灾,来的人更少了一些,除了三两个挑着担上下山的本地人,颜辞一路上就没再看见什么背包客。
小卖部的老板娘搬出了一张摇椅在店外的空地上吹风。
“老板娘,还认识我吗?”
她盯着颜辞认了又认,忽而疑惑紧缩的眉头放开,一道经历过生死,哪怕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认得她的样貌。
“你是那个……那救人的姑娘!”
老板娘客气得拿出水和食物往她手里塞。
“不用不用。”
“别客气,上山的人少了很多,我这些东西卖不出去,放着也是等过期,拿着。”
颜辞抵不住热情,收下道,“我确实有个东西要买。”
她指了指那千年红豆树,“那树上挂的红绸布,你这儿应该有得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