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乘既这才叫停她。
“再走下去,我不保证真的安全啊。”他是指蛇鼠那些。
曲开颜左边的脚踝上,一片红锯齿的痕迹。周乘既解开领带给她把那处脚踝交缠了几圈,勉强处理,也认真系成一个结。
他再起身的时候,试着朝她建议,“回去吧。好不好?”
曲开颜终究没忍得住,她再次犯毛病了,“周乘既,你对女朋友的好,不是天赋对不对,是经验。”
“不,”大概这里太躲离都市,脱离他们都胜任的领域,人接了最质朴的地气,也变得拙劣起来,大道至简起来,“我从前很傲慢。只凭自己心意喜欢,哪怕对一个人好,在我奶奶看来,也是惠而不费的东西。却不知道,对方可能要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才够反馈我。”
“因为你值得。”曲开颜这一次丝毫没有介意他前女友的存在,甚至以他前女友的心情说了这句话。
她在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他,也会迷糊的。
也许,喜欢一个人的本质就是迷糊。
想和他一起待着,听他说些什么,哪怕漫无边际。
哪怕在这里安营扎寨。曲开颜说这里的空气真好,环境也好,瞬时能治好她的偏头痛。
在这里买一处房子也挺好的。“对不对?”
周乘既笑,“你能住得惯这里?”
“能呀。”
“这里可没有酒吧,没有夜店,没有曲小姐热衷的烟草,甚至不能呼朋引伴。”
“你以为我喜欢那些?”
“有时候习惯也是一种迷恋。”周乘既是觉得她不必轻易与她的习惯割席。
“可是这些习惯加剧我的偏头痛,加剧我的失眠。”她怪他笨,怪他听不明白她说什么。
“所以你要戒吗?”
“如果你陪我的话。”
周乘既:“我不是在这里吗?”
猪。曲开颜即刻朝这个人白了下眼。
他们再往前走了截,经过一片蓝莓园,园里场地上还种着些露天果蔬,场主怕飞鸟来啄,便一头一尾竖着两个稻草人,穿着人的旧衣裳,带着草帽。
周乘既一时幼稚,把手里多余不要的篮子挎稻草人的胳膊上。
篮子里还有些他们觉得碰伤不好吃的草莓。
曲开颜在边上说这个人坏透了,因为鸟儿看到红篮子里有草莓可能会来,可是稻草人它们又会怕。
这种又胆颤又想靠近的游戏,制定规则的人才是最不可饶恕的。
周乘既手里腾出空来了,篮子挎到稻草人身上去,他便拖人来挎他。
“嗯,这个世界就是这般反反复复,拙劣且不可饶恕。”
夜幕四合,人站在原野里,上帝俯瞰的话,渺小如蚁。
然而,原野里也最能动听不属于这里的声音。
是面对面的想念,是相拥汲取的欲望,是风一吹,能看得到抖落的星火。
曲开颜这辈子也忘不了这样站在天幕里,地席上的吻。
原来真正的心动是会叫人想落泪的。有点遗憾,为什么会这么晚才遇到他;又有点确幸,没有全然不经过他的人生。
“周乘既,”吻过的人,颤颤巍巍地揽住他的脖颈,跟他聊她许久没动笔的创作,上回被舒婕毙掉了,这回她重拟了题材,她要画一幅禁忌点的,春日戒,“是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尼姑的happy end .”
曲开颜顺便跟他讲了这个故事,她想听听他理解的结局。
唇上还沾着怀里人的口红,一时听这个故事有点耳熟,说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曲开颜只当他也看过爸爸的书,些微沾沾自喜,“你也喜欢曲同?”
即便被她的热吻闹得一身鼓燥的人,听闻这个名字,以及再板上钉钉的姓氏,恍然大悟。
周乘既一时愣在那里,“开颜?!”
“嗯?”她依旧在催他的oe(open end)答案。
“曲同是你父亲?”当年文作圈一时轰动的新闻。曲同那么多作品和文集,以及还有改编成的影视剧。
那个年纪因病去了,真正天妒英才般地扼腕。
周乘既早该想到的,只是他算不上真正的书迷,也没有在新闻里看到过曲同过多的家庭报道。
*
曲开颜一向不爱透露父亲的身份,从前她上学的时候,甚至做到过父亲散文的阅读理解。不知情的老师狠狠给她整篇阅读理解扣全分。
她就是这么糟糕的孩子,丝毫没继承到父亲的天赋。父亲走后,她更是一点不想承认自己出生所谓的书香家庭。她知道她不是。不是个合格的二代目。
即便这一刻,她以为周乘既算是她父亲的书迷,也丝毫骄傲没有。只是想听听他对这个故事的延展。
周乘既说过的,如果可以,他不想骗她一句。他几乎本能地拥紧她,同她说他理解中的故事延伸:
他希望小尼姑会吃,吃小和尚的肉。
“为什么?”曲开颜怔住了。
“因为她可以活下去,这是小和尚的本意也是遗愿。”
“她不爱他,也不要紧?”
“嗯,不要紧。那也好过她饿死,或者那些兵匪煮了小和尚后继而再煮了他的她。”
她不爱他,到此为止。这明明是最好的结果了。
也是笔者最大的仁慈。
“周乘既,我讨厌你!讨厌你和我说这样的延展,我不喜欢。”曲开颜一时心绞痛,因为她直觉,这是爸爸始终没给她讲的真实结局了。
周乘既听她的讨厌,却愈发地收紧臂弯。
静默里,相拥的胸膛,心与心一齐跳动。
拥护的人不经意抬头看蓝墨水的天幕。他们一时远离尘嚣与社交媒体,不知道今夜天文爱好圈大饱眼福且奔走相告。
因为今晚有盛大的天文观象。金星与月亮出现在同一线上,又因为在月末,残月瘦如钩,金星却亮如灯。
婉约对仗明朗。
这便是美丽且浪漫的,金星伴月。
周乘既即刻拨怀里人的下巴,要她抬头,
“开颜,你看。”
第40章
周乘既有架天文望远镜在姑姑那里, 还是他上学那会儿拿奖学金加上他接私活的钱买的。
春节后来江南,他行李带得简单,倒是把那个家伙什拴过来了。
就是想这种天象的时候可以观观。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他专业的望远镜没派上用偿,倒是多了一个人, 一齐肉眼观了。
曲开颜也拿新手机拍了几张, 她问周乘既, 天文望远镜里的月亮什么样?
有人严肃时刻,贫嘴,“像你这样的。瘦瘦的,离群索居的, 带着些小雀斑的。”
最后一句成功引得曲开颜跳脚, “我哪里有斑!周乘既, 你放屁!”
隔了两秒,大小姐疯狂容貌焦虑,“所以你看到的我是有斑的啊!”
周乘既怪有人没有心, 这样漂亮的星月相伴, 她全不稀罕。
他手机没有带在身上, 离群太久,也怕错过一些重要的急call。便要身边人回去好不好?
曲开颜依旧神色恹恹的。周乘既知道她还没从父母的谶言里走出来,他也有点恍惚, 这种恍惚比她给大明星做替名的女友来得剧烈。
原来她父亲这么大的来头, 可比陈适逢之流的商人矜贵多了。
原来大小姐远远不止大小姐。
原来冥冥之中, 他早读到过曲开颜了。曲同在他早期执教期间,文集里提到过他的女儿。说囡囡把他手写的稿子用她妈妈的口红全涂鸦掉了, 关键是, 对于一个作者,最大的痛苦不是写不出来东西。而是, 要把他已经成文的这一篇凭着记忆检索重写一遍。事实证明,同一支笔匠也不能有完美复刻,人呀,注定跳不进同一条河流。
田垅回去的路上,是周乘既背曲开颜的。天黑得深沉,原野上有游浮的蛾虫。曲开颜的一只脚踝上还绑着他的领带,她神神叨叨地问周乘既,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我希望有。”
“为什么?”
“这样你可以老实点。”因为她勒得周乘既的脖子快喘不过气来,他有必要提醒背上的人,“跌到龙沟里,我俩一塌糊涂还不止,还有那种水蛇……”
“别说了。”
一截安静的路后,曲开颜再问他,“你喜欢我爸什么题材的故事啊?”
“……原则上我算不上书迷,只看过你爸一两本文集。”
“哦。”曲开颜好像也没什么所谓,只告诉周乘既,她爸爸还有篇遗稿没有面世。之前同爸爸合作的编辑老师,这些年隔一段时间就会找开颜聊一聊,希望她作为遗产继承人,能够同意授权出这部作品出来。
开颜始终没有首肯。“我还以为遇到爸爸的书粉了呢,还以为世界真的小且妙呢。”
周乘既没有所谓她的调侃,只问背上的人,“为什么没同意?”
“因为我不缺钱呀。也不想他们改爸爸的东西。”曲开颜说,这么多年,她不信任任何人看爸爸这份遗稿,但是,倘若周乘既是爸爸的书粉,她愿意拿出来给他看的。“可惜你说的,你连路人粉都算不上。”大小姐狠狠替爸爸教训了傲慢的人。
傲慢的人从善如流。“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交给我。”
“你生气啦,那么我是开心的。”曲开颜同他作对。
周乘既却一直淡淡的,懒散心神。
一直到他们驱车回到曲开颜住处,她因为例假的缘故,早早去洗漱躺下了。
而周乘既溜号的几个小时,手机和邮件里攒了不少信息要回要复。
他借了曲开颜的书房打了几通电话,说是书房,其实办公设备通通不赶趟。
借着她的一体式电脑想装个制图软件的,安装过半,整栋房子突然跳闸了。
周乘既嘴上还叼着烟,乌漆嘛黑的,手里的烟都找不到烟灰盘来灭。干脆衔在唇边,径直去主卧房里瞧睡下的人。
结果,摸了个空。
曲开颜却是在楼下喊人。
楼上的人再凭着手机里的光去到楼下,只见有人着急忙火地解释,她什么都没干,只是那个吐司机插头好像松了,她才推了下,就啪地断电了。
过来的人让她站着别动,第一时间灭了手里的烟、把她捣鼓的插头拔了下来,再去找总闸在哪里。
等到周乘既把过电保安器重新推上去,楼里的照明及面板电源恢复了,检查的人才认真排查原因,吐司机的插头接触不良了,漏电保护,不怪她。
只是,“你鼓捣吐司机干嘛?”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外头吃过饭了。这一个钟头都没到呢,周乘既问曲开颜,“修仙的仙女也犯了馋痨戒了?”
和厨房大概下辈子都八字不合的曲小姐一脸洋相,撂挑子不干了,算了算了。都说绿茶狐狸精不是每个人都干得来的,曲开颜觉得温柔贤惠也是。
她就天生不是这块料。装也装不像的。她还不如给点钱打发人去买了送给他更为实际点。
于是大小姐彻底不装了。她和周乘既摊牌,早上她问赵阿姨,周乘既在家都吃什么早饭。
赵阿姨说,简单点,要么米粥咸鸭蛋,要么三明治配茶。
米粥咸鸭蛋还好理解点,曲开颜不解,三明治不该是配牛奶吗?
“因为我不爱喝奶。”
“你不爱喝奶还长这老大高的个子!”
“嗯,事实证明喝牛奶长高是个伪命题。”
周乘既再问她,“那么三明治还做不做?”
“不做了,不会。”吐司机都为难她。曲开颜是那种失败就是失败的母亲,没有那么多废话鸡汤的人。
一口没吃着光听她画大饼半天的周某人哀鸿遍野,“你就不能多试一次吗?拜托,爱心别这么潦草且一次性好不好。”
“吐司机坏了呀。”
“吐司机坏了还有烤箱,烤箱不行还有锅……”算了,锅她也使不明白的。周乘既干脆亲自上阵了。
曲开颜看着有人行云流水地烤面包片,煎鸡蛋培根和圣女果。
再把芝士片和沙拉酱摊、淋到上头。
最后一步,周乘既才交给在边上观摩的人。曲开颜把另一片烤过的面包片盖上去。
教学的人要她先把面包片的四边切掉,再沿三明治的对角线切开。
其实已经很简单的步骤了,周乘既唠叨完了,还是怕她切到手,手过来帮她扶着西式刀。
曲开颜笑他,“你干嘛呀,你拖着我,我没力气切了。”
“我不拖着你,我怕吃到带手指头的三明治。”
大小姐忍俊不禁。
身边人不让她笑,“认真点,拿着刀呢。”
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身睡裙也矜贵的曲开颜完成了人生第一个DIY三明治。虽然,她只摸鱼了最后一个步骤。
然而,深藏功与名的周工不同她争这个原创权。他站在她身后,给她把手里的刀先摘下来了,人没离开,只双手撑在岛台上,圈住怀里的人姿态,俯身歪头来反问她,“难吗?”
曲开颜诚实以告,“不难也不简单。”
“嗯,不难代表也没那么笨。不简单证明你还是不会。所以,干脆别弄了。不吃三明治不会死。”
曲开颜气也骄矜,怪他这个人相当没耐心,“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从来没人敢问你题目啊?”
周乘既也不赖,说现在依旧还有人不敢。其实他没那么不近人情,他只是不会那么友好且也不会主动示好:快来问我,我可以教你。
很显然,曲开颜天生就免去了有人的这种傲娇烦恼。
她把他的心理桥狠狠锯掉了,怎么着,我就在你眼前了。你教不教吧!
曲小姐难得细致地把两块切开的三明治包好,搁进冰箱,然后煞有介事地提醒周乘既,明天早上要放微波炉叮一下哦。
“这么算起来,还是米粥配咸鸭蛋更简单点。”
周乘既笑话她,“哪里简单。你能煮得利索一锅不稠不稀的米粥,晾到六七成热的时候喊我吃早饭?你会腌不咸不淡正正好出油的咸鸭蛋?”
“周乘既,你还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讲究这么多。”
少爷很冤枉。他甚至大半夜还得给大小姐刷锅、擦灶台。
大小姐再粘着他后头,问他,“我其实很想知道,你从前在家小少爷的样子哎。”
“扯吧。我们家不兴那套。别说我,我爸也不敢多说一句我奶奶用的人。”
从前周乘既在家,赵阿姨偶尔失水准,菜炒咸了。他在桌上也不敢直言说出来的。
“那么你奶奶会讲吗?”
“也不会。但是她会让赵阿姨漱口再亲口尝一尝。自己判断一下。”
曲开颜拧眉,说压迫感一下子就出来了。又说,她这辈子都学不会这种端持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