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喊她的名字,也叫她过来。
是呼唤,也是压迫。
*
导购店员殷勤地把包装好的音箱礼品袋送到圆桌边等候的客人手里。
边上愣神的陈心扉只见周乘既忽而起身来,压迫性的身高,让边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女生皆要仰头才够望得到。
然而,周乘既对不相关的、别人家的孩子丝毫风度没有。携起他买的东西,阔步就往店门口去。
几步路到扶着门把手的人身边,几乎Y一般地把曲开颜拎走了。
店里,同学问沉默讶异许久的陈心扉,“刚那是谁啊?”
陈心扉骄矜且冷漠,消化半天,才扭头问同学,“她很漂亮是不是?”
同学问的是那个男人,心扉好像在意的是门口那个女人。“也还好吧,戴着个帽子,我没太注意看。”
“是,她是很漂亮。男人没几个逃得过的那种靓。她还和我妈很像。”
*
音箱店隔壁是家黑胶唱片店。周乘既拽着曲开颜的手腕,给她往边上的栏杆处一丢,黑胶唱片正好放的是首极为经典的曲目,《过馆人生》。
曲开颜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她少时喜欢,灌录过。
这首曲子,是白古那版杨过里的插曲。她小时候喜欢却是因为杨过带郭襄在黑泥潭智取九尾灵狐那段。如今回首,依旧会很理解郭襄一遇杨过误终身的说法。
但是先前偶然和疏桐一起老剧回看,曲开颜发现,这首曲子杨过和小龙女早就用过了,少时杨过在古墓练捕麻雀的时候就用过了。
原来记忆会漏,会错。也只会记住你愿意记的部分。
疏桐:不。因为那时候杨过太小,你同他一样,只把姑姑当姑姑。多年以后回头看,你已知结局,珍惜师徒的每一分每一秒,才觉察发现,哦,原来,他们每一步都不可以省略也早已刻骨铭心。
周乘既在这首音乐的旋律里怪曲开颜,“刚刚很不像你。”
曲开颜莞尔,她才想同他玩笑,因为我相信你呀。因为你就是这首曲子呀,是我的便就是我的。
可是,她独惯了,别扭惯了,也得意猖狂惯了。曲开颜扬扬眉,“因为我想看陈心扉生气呀,想把她的少女情怀狠狠拉长了,再在某一瞬间狠狠击毙她呀。”
周乘既不疑,是了,她确实是这种性子。
对面人忽而的沉默,叫曲开颜有些心虚。她抬眸汇视他的时候,周乘既说了句她不大懂的话,“他们就这么重要吗?”
“谁?”
“你母亲……”
曲开颜不等他说完,“不重要但也不能轻易忽视。”
“不忽视,所以任由他们来挂碍你的情绪是吧。”
曲开颜依旧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喜欢周乘既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因为外人来质问我。”
“你也知道他们是外人了。”周乘既这种情绪稳定的疯批,关键时刻又占上风了。
“对啊,他们一家子是我的外人了。”
“曲开颜,我要你就实实在在把他们当外人。你不想当姐姐,那就要否定妹妹的存在,懂吗?”
“我不懂。我否定的了嘛,我当真否定他们,我也不会认识你。我否定的了陈心扉,就不会在她的朋友圈里知道,你和我吵完架,依旧去了陈家。”
情绪开闸,曲开颜的一些话就变成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就变成了,管我喜不喜欢,反正我就要他们得不到。“周乘既,你知道我在陈心扉朋友圈看到你在陈家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陈家好重视你啊,陈适逢该不会真的想你当他的乘龙快婿吧,他女儿才十七岁。”
“我讨厌你那样高逼格精致款款地坐在陈家的沙发上。陈心扉好大的胆子,她拍了你的照片,还选择分组,不是在江岑的朋友圈,我还看不到你。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对面的人着实有点懵。他攒眉般地质问曲开颜,“不是因为那张狗屁倒灶的照片,不是因为我在陈家,你是不是就没所谓我了。”
“对。我没所谓的。我就是讨厌我的东西被人惦记,我讨厌怎么回回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男人,他陈适逢和他的女儿都要来沾边!”
“开颜,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
“我问你,不是因为陈家,你就没所谓和我来往,是真心话吗?”
对面的曲开颜已经眼睛蓄着泪了,她听到周乘既忽而严阵道:“我同陈适逢只有主雇关系。我去陈家是因为那天有不能开脱的客户大佬,对方在业内都举足轻重,我得为自己留余地。曲开颜,你说那些乘龙快婿的任性话,除了自损你、我,乃至我们,伤敌一丝一毫都没有。只会让他们看透你的短板,看透你要什么你在乎什么。”
而事实她就是在乎。在乎妈妈分零食分玩具不均的小孩那种在乎。
也许她父亲过世后,她一点没有长大。
拖着具成年人的躯体,灵魂只停留在父母分割的那一秒了。
所以她才会没头脑,才会一腔热血,才会任由谁假爱之名放一空枪她就晕头转向。
可是她一句不假思索又说得周乘既半个字的重话舍不得朝她说。是的,她不是这么扭曲地在乎,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她。
对于计算惯了利益最大化的周乘既而言,平移置换到人生交际里,他很懂得建立在道德良好、不破坏风序良俗之上的遇见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愿意做她情绪的托手,乃至下限。
前提是,她得朝他说真话。“没有陈家,我就是无所谓的了,是这样吗?”
那头,陈心扉和同学从音箱旗舰店里走出来。
曲开颜几乎本能地踮了踮脚,来揽问话人的颈项,时隔二十年,她把埋在心里的那根刺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也把她痛恨的拥抱还回去了。
较之更甚地,她与周乘既交缠地吻。
幅度大了些,她戴的帽子与周乘既手里提着的东西,都跌到了地上。
曲开颜讲不出心底里的真心话。因为她不敢否认,也不想否认,她立春那晚如果没有去,他们彼此可能都是无所谓的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平行时空,她讲过的。
那么,干脆就不争气地把遇见周乘既当作因祸得福。
周乘既好像并不满意她这样,借着身高差,轻而易举别开了她的吻,也拿虎口处稳稳卡住她的下巴,“曲开颜,你讲一句假话,我们就完了。”
“我不后悔那晚去陈家。”
周乘既眉眼里的阴翳这才消失了些。他便要她这样,真真假假、分分合合那都是些与她不挂碍的过去了,她当真洒脱就该蔑视,无视,真空任何人的劝说与告解。
不悔地活自己。
他甚至不想她再去挖掘她父与母的过错,因为人性经不起称量。以周乘既对陈适逢的了解,陈那么势在必得的性情,能等到妻子与前夫和平分手,这里头的瓜葛以及男人的尿性。周乘既担保,这三人官司绝不简单。他碍于家庭的缘故,这种离婚事故听得多也见得多,女人但凡有点瑕疵就会被架在风口浪尖,而男人能神隐的比比皆是。
旁观者对于秘辛乃至推手,不过是三两天的口水仗便淡了。
苦果只有饮过的人明白。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大小姐把这颗苦果呕得干干净净。谁也别来再叫她捡起来,哪怕多嚼一口。
曲开颜今日搽的口红很日常色,她唇上花成什么样她看不到,倒是看周乘既沾上些,莫名地熨帖。
她看他神色凝重,像是生气,也像远远的冷漠。
便来攀附他,喊他的名字,最后甚至心机斑斑地甜惑他,“哥哥……”
某人不为所动,只是揽住她腰的臂弯收紧了些。
“你生气不理我了吗?”
“嗯。”
“我不准你这样。”
周乘既拿手扫她眼尾那里沾到的泪。一时嗟叹,倘若,她在完完整整的家庭里养到这么大,该是怎样能上天的脾气。
*
直到曲开颜告诉周乘既,她两点约了她爸爸从前合作的编辑老师。
他们提前一刻钟到达那家餐酒吧,曲开颜与周乘既都先点了杯茉莉龙井冷萃的茶。
然而周乘既始终淡淡的,并不热情陪她来交际的样子。
曲开颜这才小心翼翼逗趣他,“我是为了你才答应见佟老师的。”
“我不懂。还有,曲小姐别老是摆出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姿态来。”
曲开颜弯弯眉眼,她干脆招惹他。从包里翻出她的细支烟,那定制的过滤嘴还没套上呢,周乘既的手过来了,摘了她夹在指间的烟,狠狠捻断投在她点的冷萃茶里。
然后,不动声色地光火口吻,“重/点一杯。以及,你再把烟拿出来试试。”
第44章
佟云庵依约赴会来, 他晓得开颜是个闲云野鹤的千金小姐,约的地方自然都是些新兴时髦的地段。
曲同过世后,这是第一回 。开颜主动找父亲旧同僚且答应会面。
佟云庵直觉这是个契机。饶是一身碌碌事务,也忙匆匆腾出空来见这位故人的孩子。
论起来, 曲同是佟云庵从业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当初他初出茅庐, 漏夜去曲家拜会。堪堪两面后, 曲同便同意授权了他的一部小说,彼时曲同如日中天。加上喜得千金,曲老师眉眼里都淌得出蜜来。
最后一次见曲老师,佟云庵还记得他靠在茶室的交椅上, 形容冷峻, 听蒋月泉的一首《刀会》。期间, 新来的茶艺师打翻了一只建盏,曲同凝眉许久不曾说话,也坦言近来情绪不大好, 稍微的高声他都捡不回魂来, 答应的稿子怕是要再拖拖了。
佟云庵早当皮毛笑话了。附和着曲同, 期间,佟出去接了通电话,再回来的时候, 无心一瞥, 发现曲同把茶艺师重换的一只建盏径直反扣在桌面上, 上头泼泼洒洒淌了一汪的茶汤。
没多久,业内就出了那样的惊耗。
*
佟云庵一身刻板严谨的夹克、西裤。
顺着服务生的指引, 看到了永远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开颜。即便佟某人这个年纪了, 他也很由衷得欣赏曲同与夫人留下的这个漂亮姑娘。
从前去曲家,开颜总是热络地问候父母的每一位客人。
他们走的时候, 开颜也会认真道再会,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父母离婚,父亲过世。那栋美式洋楼里的小公主也终究成了个孤女。
神仙眷侣追究的后来,原来如此经不起推敲。
偏偏曲同著文章是个最爱白描、留白的人。
橡木圆桌边,曲开颜见到佟老师踱步过来,连忙起身,跟着一道站起来的还有周乘既。曲开颜率先介绍二位男士认识。
佟云庵听到对方是开颜的男朋友,好多存疑也即刻迎刃而解了。
到底还年轻,年轻总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这样也好,于商人,有机可乘,总比铁板一块的好。
然则,开颜口里的这位周先生,一看便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言谈举止里,进退得当,傲慢与保留感十足。
佟把开颜要的两本书给到她,女儿家即刻就转送给了身边人,问他,“对不对,是你要的吗?”
周乘既稍稍意外,按下书不表。却是替开颜招待佟老师,问对方想喝点什么。
佟云庵直奔主题的心思也淡了些。因为深谙,这样的对象伴侣,可比开颜带着律师过来更有导向及决策力。
一场茶话会停在表面的嘘寒问暖上。
清明在即,佟云庵末了也托开颜届时去祭拜她父亲的时候,帮他也问候一句。
开颜淡淡点头,只说这一回谢谢佟老师了。有空,他们再单独请他吃饭。
佟云庵只说再寻常不过的小帮顾了,不必放在心上。他只怕开颜想不起她爸爸这个旧友呢。
说罢,佟某人便推脱还有事务要忙,先告辞了。
一程话务下来,周乘既其实都没怎么参与,陪同者的自觉。倒是开颜起身与佟某人道再会的时候,周乘既才仰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因为对方有事跟她谈。
……
曲开颜当即出去送了一程,回来的时候,周乘既坐在原处椅子上翻他手里的书。见人回来,也不多问,只说谢谢她的书。
顺便调侃,“有个钞能力的女朋友真是喜悦也惭愧。”
曲开颜当他酸话,什么钞能力,“这明明是你说的那个……惠而不费。”因为至今,她好像还真的没送什么礼物给他。
周乘既把书看的一处折了角算作标记。合起来,同她说话,“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你少气我两回就好了。”
曲开颜听后撇撇嘴,落座挨近他,“我气你什么了?”
“自己想!”
身边人忍俊不禁,继续喝手里的冷萃茶,“你怎么不问我佟老师朝我说什么了?”
“那是你的事。”
“渣男嘴脸。”曲开颜不悦,“那么既然是我的事,你又催我去送人家干嘛?”
“因为我在,他张不开口的样子。”
曲开颜凑过来端详周乘既,这时眼里的光好些了,说话间也满是茉莉与龙井的香气,“我没发现你还有这个用偿呢,冷面的人真是好占便宜哦。”
话又说回来,曲开颜只是自己沉不住气,她并不是不懂沉得住气的便利。周乘既是能陪陈适逢去最终谈判的主,他自然什么波诡云谲的心理战都见过了。
他不问,曲开颜也要告诉他。“还是爸爸遗稿的事。佟老师劝我再想一想,他也快退休了,想把爸爸的这本当封箱了。”
周乘既把手边红蓝两本工具书当手枕那样,垫在手下,左手食指在封面上若有若无地敲着, “嗯,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考虑考虑。”
“考虑就给了对方再找你的余地。不想面世,就径直说不。”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乘既摩挲着手里的两本书,直言不讳,“你如果因为我这两本书,而觉得要还对方人情,这可不是惠而不费了。对我来说,你是血亏。”
曲开颜笑意很浓,“嗯,我就是要你觉得亏欠我。我现在可懂男人为什么要一掷千金追女人了,真爽,反正对我们依旧是惠而不费,可是我看着你拒绝不了我的样子,甚至为难的样子,真爽,不,是舒服。”
周乘既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晴不定。
曲开颜就更加骄纵了,要不说公共场合最安全呢。她看着有人隐而不发的样子,太有趣了。与君子恋爱,与君子博弈,与君子……耍流氓。
君子伸手示意买单。曲开颜却不想离席,不想离开安全之地。
因为她知道情绪稳定的人,发疯批病的时候,也蛮吓人的。
二人独处私语,曲开颜为了哄周乘既开心,“乖乖儿,我真的答应佟老师考虑一下了。就像佟老师说的那样,国人都追求圆满,时隔这么多年,爸爸以遗作方式再出现,也许对于他的读者是一种圆满。对佟老师也是。我想,对我们也是。我很开心,你看过爸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