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开颜瞬时哑口。
她全然没领会周乘既这番话是在给她定心丸疏导。
大小姐心里闷闷的。一时难抒,便朝他讨伐,“那么,谁是我父亲的书迷?”
周乘既也没想到绕了半天,她又给绕回来了。
听他不答。曲开颜即刻从沙发上下来。落了一地东西她也不拣,还是周乘既一一给她拾掇起来。
追一般地往楼下去。
一直下到二楼至一楼拐弯处的楼梯口,这里有直通玄关的一径阶梯。
楼梯缓步台照壁墙上,当年挂着一幅名家的丹青。曲开颜漠然站在这道空了的照壁墙边,朝跟过来的周乘既道:“那幅丹青被我卖了,替我出手的那个经纪一再劝我再藏几年,果不其然,后来拍卖行传出来的价格是我下辈子都能后悔的程度。”
然而,举手无悔。
曲开颜站在这道曾经叫她分崩离析的照壁墙边,执意问周乘既,“是不是?”
他都没追问什么是不是,干脆了当地告诉她,“是。”
“她是你父亲的书迷,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想听听。”曲开颜觉得今天是个清算日,也许她弄明白了,今后就不会问了。
或者,她想知道,什么因缘际会,能让周乘既也跟着女友去读曲同。
周乘既却阖阖眼,淡漠神色,怪曲开颜,“你这样,会显得我们都很傻。”执迷过去。
“我们是指你和你的前女……”
“是你和我。”他即刻纠正。
好。曲开颜点头,“就当我想听爸爸的每一个忠诚读者。”
周乘既沉默了片刻,用最精炼的概括,讲完他的许同学:
许希林与周乘既是初中同班同学,她作文写得很好,加上班主任也是曲同的书迷,一眼就看出了许希林的文风极为地模仿大家。
班主任对此却不认同,说久而久之,这对于热爱著文章的人而言,会失去自己的基因密码。
许希林是个很边缘感的女生。可是,漂亮对她来说反而成了原罪。
学校时不时传出各种流言蜚语。都是她被按头和各种男生的传言。
周乘既起初对她印象并不好,沉默寡言却沾身流言蜚语,很矛盾的一个女生。
直到初一结束那年的暑假。周乘既随父母去乡下,他一个人单车骑了好远一段路,来到当年昊辰失踪的大通河。
车胎扎了,也是那时候遇到了许希林。
她主动过来说话的,说意外见到她的同学。却不知道周乘既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告诉周乘既,哪里有补胎的地方。
后来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许希林才告诉周乘既,那天她看到他哭了。才鼓足勇气上去安慰他的。
之后的短短长长时光,其实和大多数恋爱学生差不多的套路。
仅仅他们之间现实了点,许希林没有考上好的大学,甚者周家对她那样的学历和出身,全然不满意。哪怕教养十足好如他的奶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不满意的。
加上许父欠了人家一大笔赌债,口口声声说他的女儿已经给了周家的儿子,他们就得给许家还债。
许希林提分手的时候,其实他们已经别扭地吵过很多回了。周乘既不知道许父去周家闹这一出,她电话里坚定地想和周乘既分手,彼时彼此都也才21岁,周乘既真的骄傲地被伤到了,无论他怎样给她保证,她始终没有安全感。
那时候,外人眼里天之骄子般地周乘既,也无力对阵这样的事实。饶是他知道周家拿还债劝退了许希林,他再去找她的时候,许希林的话才彻底让他明白了,也许他们真的不合适了。
她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活在他光环里,小心翼翼。成了一个附属词一般,周乘既的女朋友。
好像她的名字根本不重要了。
周乘既,即便你们家不帮我爸爸还债,我们也走不长了。你明白吗,我和你在一起,很不开心,很小心翼翼。可是,你根本看不出我的小心。
就像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带她参加他的生日宴。许希林不小心打碎他奶奶一件陈设古董,她心惶惶地问他,是不是很贵?
周乘既要她不要管了,他和奶奶说一声,就说是他不小心碰掉的。
那时候的他,全然沉浸在他与她一起的快乐里。
却不知道她在这份快乐里,如坐针毡。
被迫接受了她的分手,周乘既确实失意了许久。那时候他没日没夜地图书馆、实验室,接私活、忙导师的差遣。
偶然在图书馆看到了曲同的书。
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文笔,什么样的故事,才值得她那样认真地去模仿。
去随着笔者的视角,一处处去游历。
因为曲同真的对她受益匪浅。她后来的工作,公众号及视频文案,风格独树一帜,就是因为少年就有了良师引导。
16年春节,周乘既之所以答应陪爷爷奶奶去上海看雷诺阿的特展,就是因为曲同在文集里单篇写过雷诺阿作品的解析。
那时,周乘既经由同学知道,许希林要结婚了。彼时她才24岁。是家里安排的相亲,对方大她七八岁,听说条件中等,之后的种种,周乘既全然不想去了解了,那场特展,他也彻底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了。
曲开颜这个特立独行的脑洞咖。她永远不会随着别人唏嘘的脚步或者感怀,听完周乘既压缩再压缩的过去后,她只一个疑问,“她为什么那么早结婚啊,才24岁!”
“因为家庭,因为生计,因为男婚女嫁的适龄思想。或许,她确确实实遇到了对的人。”
“你这话听起来酸酸的。”
“有吗?”
“很有。”曲开颜咄咄逼人,“周乘既,你承认吧,你就是不服气,起码那时候是,对不对!”
“我不服气什么,不服气她和我分手,掉头就和别人结婚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要说了吗,是你拿眼泪拿你故去的父亲拿你的伤心事逼着我就范呀。”
“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是,你没逼我。你要听,我不说,到时候你反正又有话说:看吧,你根本没有忘了她,你甚至都不肯我提。”
“难道不是吗?周乘既,你说了我也不满意。你是猪,我让你说你就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站在几级楼梯上的某人,闻言,一时冷且笑,“早料到了。”
大小姐跳脚,最烦傲慢的人放这种冷枪,“你料到什么了?”
“料到没头脑的人只会鬼打墙。”
“你说谁没头脑啊!”
“说你。”周乘既几步走下楼梯来,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给她,“曲开颜,我一向记忆力很好的,你和我分手了,我也能把你记得清清楚楚,你要不要试试!”
大小姐手里还抱着爸爸的遗稿呢,被这个人这么一激,恨不得跳起来打他,“原来你去雷诺阿的画展是去睹物思人的。周乘既,你好一颗情种啊!”
被这样乱置喙,有人也不恼,而是挨近她几步,反过来怪她,“是的了,也许你父亲不写,我也去不了。”
“我爸凭什么不写,不写哪有你和你女朋友的缠绵悱恻啊。”
周乘既听后更是又气又笑,“不好意思,我说过的,不是你爸的书迷。”
“那又怎样,你不还是看了。”
“你别不讲理,我看的时候,你在哪里?曲小姐,你不能跑到我过去的时间里来审判我吧。你这样的逻辑如果站得住的话,那么我也有话要说了。”
“什么话?”
“那你都跑到我过去的时间里来审判我了,我和你都一起去了那个画展了,你怎么没遇到我呢?”
“我遇到你干嘛?你扯吧,我稀罕遇到一个睹物思人的大情种呢。”
情种头子被噎得不轻,最后他忍无可忍地打量着眼前人。
曲开颜被他盯得毛毛地,问他,“你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啊!看!”
周乘既气得直冷哼,“曲开颜,你真的是个怪咖,独一份。”
情绪泥泞的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
稍稍缓过神来,又恢复趾高气昂的那副寸劲了。属于滚刀肉,怎么来都不行。
顺着她,她说你把从前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不回应她,她又胡思乱想拿眼泪来杀你。
到头来还摆出一副共情女性的嘴脸,“对啊,我就是怪咖啊。我现在一点不反感你女朋友了,反倒是有点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了。因为你那时候也许真的很自我,我以为是你追人家的,原来不是,还是人家追你的。一个女孩子要有多委屈才明明喜欢你,却要和你分手,周乘既,你真的该死!”
“……”
“所以,你听完这些,唯一的感悟就是共情了她?”
曲开颜愣愣地站在对面。
周乘既再问她,“曲开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问你的过去吗?”
“……”
“因为我不想听,不想听你和任何一个男人的点点滴滴。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的心情,可是你没有,你即便朝我要了真心话,也一点不吃醋。像听完一个局外人的故事。”
“……”
“以及,最后纠正你一点,我的女朋友姓曲。如果她不否认这一点的话。”
第46章
疏桐是周一下午到的。
这一回娘俩过来, 是贺文易的司机送过来的。
顺带着还捎过来几篓子去年蟹塘的存蟹。冬春两季吃,紧俏也图个嘴鲜。
疏桐来前,开颜就说让周乘既这个新任姑爷请她们吃饭。眼巴前,疏桐就顺势张罗, 就叫乘既先生在家里请吧, 我带的螃蟹正好当添个菜。
曲开颜闻讯回来, 没等到贺文易的司机帮忙她们把螃蟹拿进来呢,大小姐脾气家家的,“请什么饭啊,吃人嘴短不知道啊, 你要吃我请你就是了。”
边上的姜疏桐一听有点懵, 贺冲儿最爱来娘娘这里了, 一进门鞋一蹬,撒丫子往楼上儿童房里扎。
“干嘛,吵架了?”疏桐连忙问。
曲开颜嘴硬, “吵架还新鲜嘛, 分手我都不当回事的。”
对面的疏桐脸上一噎, 干脆顺着一身反骨的大小姐,“嗯,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到时候啊?”曲开颜一听这话怪怪的, 两条眉毛都拧起来了。
疏桐最晓得怎么对付傲娇鬼了, “分手啊。其实你这回算是长的了, 我都有点腻歪了。”
曲开颜嘴巴长得鸡蛋大,啊呜两下, 也没说得出什么名堂。最后, 冷切切地,“你盼我点好, 好不好。我这才谈多久啊。”
“什么叫好。曲小姐的人生格言不是向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么。”疏桐反其道而行,说既然蹭不到便宜饭,那就还是自己来吧。自力更生才是王道。
又说,她这回来是见个老同学,要开颜没事的话,帮忙带两天贺冲儿好不好?
曲小姐才不高兴当奶母子,攒了一肚子倾诉欲,“喂,你真假的,你真不听我说说啊。”
结果就是,疏桐忙晚饭的一程。开颜追着她说了一路……
周日白天一段,在父母别墅一段,包含一些细节,然后回到这里。
周乘既把出门采买的那些,一应归置到位,包括曲开颜喜欢的那个壁画音箱,都拿出他那专业看产品水平的眼力给她搁置妥当了。
他忙这些的时候,曲开颜只在一楼沙发上葛优躺、刷手机。
其实,周乘既在问她晚上吃什么前,曲开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她也知道,她执意问他过去,说与不说,彼此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
易地而处,他来问她的那些过去,她细细展开,他不痛快也是必然的。
她就是气有人参与他的人生那么多,那么早。
然则,曲开颜刷新朋友圈的时候,看到了陈心扉的一条最新动态,不偏不倚,小公主晒了她今日的购物新得,同款壁画音箱。
曲开颜顿时心中窝火。也恨不得把她的那个,摔得粉粉碎。
周乘既就是这个时机过来的,他明明是来求和的,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曲开颜轻飘飘瞥一眼站在沙发背后的人,不咸不淡,“不饿。”
“好了,我不对。你今天情绪消耗得多,不该和你争一时长短,你说什么便什么罢,但别为难自己的身体,好不好?”周乘既诚恳求和,坚持问她想吃什么,出去吃、在家里吃都可以。另外,他有事想和她商量一下。
曲开颜听他这好端端的口吻,到底心软了下来,只黏糊糊地躺在沙发上不动,问他什么。
周乘既这才从沙发后头撑手迈腿跨到沙发上,他人高马大地,曲开颜躺的地方即刻陷下去般地。
躺着的人即刻也跟着心思松弛起来。
岂料,跨越过来的人,认真拖她坐起来。先反省自己,说刚才在她父母别墅里很不该,但是,“开颜,我还是有点担心。”周乘既没有撇责任到她身上,只严阵的歉意,毕竟她再撒娇痴缠,理智破防的主观意志是他自己。
曲开颜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不想吃药。而且你不必担心,不会的。我的安全期很准,从来没有中过。”
最后一句,曲开颜说完,自己也后悔了。
偏偏对面的周乘既面上比她本尊还冷静得多,但他沉默了好久。
沉默之后,他稍微调侃的口吻,“嗯,该罚我吃一颗。开颜,我还是得认真跟你说一句对不起。说保证的话太傻帽了,但我真心希望不再发生第二次。”周乘既说完,便丢开了她的手。
曲开颜这个急性子档口,哪里消化得掉他这些所谓的君子忏悔。一心只觉得他冷漠,“周乘既,你这么怕担责任吗?”
走开两步的人霍然回首来,“怕?不存在。曲开颜,只要你不嫌弃你下嫁,我保证倾尽所有娶你。”
“……”
周乘既再一次又傻帽保证了回,他干脆一次性给她说明白了,“开颜,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那么傻帽地跟你交代我的过去吗?”
“因为我知道你在你说的那幅丹青面前受过怎样的伤害,我不想骗你,哪怕一个字。”
“可是事实证明,有时候,我们就得适当的谎言来蒙骗自己。”
“你说我怕担责任,不,我不怕担责,我现在宣布要结婚生子,家里那头估计能高兴几个晚上睡不着。但别人的开心与伤心关我什么事,我只怕我们一时被热血骗了,你懂吗?”
周乘既的向来的谈判话术,三句定调性。人在争执里,三个回合,还要纠缠的话,就得各自退回阵营冷静一下了。
因为后头的话,绝不会好听,甚至伤到面子及里子。
晚上一栋楼的低气压,曲开颜收到疏桐要过来的消息,周乘既那头,即便曲开颜口口声声不饿不吃,他还是给她准备了些适合液断胃口的山药排骨汤。